王新程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尤野送回家的。
夜晚的风冷得透骨,尤野头埋在王新程肩膀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哼,整个人几乎醉成了一滩烂泥。
王新程架着他往家走,嘴里还絮絮叨叨:“行啊兄弟,这点酒量,早说嘛……还跟我拼,你就是想让我送你回家是不是?”
许小鸥正在院子里扫地,看见了这一幕,吓得连手中苕帚也扔了,赶紧几步奔过去帮忙,与王新程合力,才成功把尤野转移到了沙发上。
哗啦一声,百多斤的重量从王新程肩头卸下,像丢掉了一袋沉重的土豆。尤野顺势瘫在沙发上,一条胳膊从沙发沿滑下来,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空气。
许小鸥还来不及的给他擦拭换衣,就连忙转身向王新程道谢,王新程却哈哈大笑一声,开口道,“弟妹,千万别客气,本来就是我拉樊兄弟陪我喝酒的。喝到一半,他说去上厕所,转眼就没人了,我发现樊兄弟的时候,他正一头栽在了我家书房里睡大觉呢,估计是找厕所没找对地方……我问他家在哪里,半天说不清楚,嘿呀,给我急得呀。”
许小鸥边听,边适时的露出了一个醉鬼妻子应有的反应——恨铁不成钢的剜了沙发上的尤野一眼,又忙不迭的烧水泡茶,要留送丈夫回家的恩人多坐坐。
两人正客气间,王新程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一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笑着朝许小鸥晃了晃手机,“我接个电话。”
许小鸥亲眼见他捂着听筒往门口走,便转身坐回沙发上,装模作样的要替尤野擦嘴边渗出的涎水。
动作虽假,耳朵却一刻也不敢松懈——王新程接起电话后,先是低声问了一句:“老赵?这么晚了,什么事?”紧接着,语气像是有些惊讶,“啊?现在?”
许小鸥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刚欲进一步细听,王新程却突然打住了。
他简短应和几声后,挂断了电话,待再转回身来时,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淡了一些。
“弟妹,家里有点事,我得先回去了,茶改日再喝吧。”
王新程边说,边拿起外套匆匆穿上,还不忘叮嘱,“等樊兄弟醒了你告诉他,别心里有什么包袱,他这人爽快,我认下这个朋友了。”
许小鸥连连称是,又殷勤的目送王新程走出了院门,待门关上的那一刻,脸上的笑意才总算彻底散去了。
她转头坐回沙发边,边扯出张纸巾擦手,边不咸不淡的冲着犹在“昏睡”的尤野道,“行了,起来吧,不会真尿裤子里了吧?”
闻言,尤野原本紧闭的双眼突然咕噜一转,片刻后,他猛一甩腰,从沙发上坐起了身来。
坐直第一件事,就先急着去找水,咕噜咕噜灌下了半瓶后,这才一抹嘴,把眼睛落到了许小鸥身上。
尤野喘着粗气,唇边挂着水珠,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睫毛忽闪忽闪,我又不瞎。”
许小鸥刚说完,一直静观好戏的程继春也抄着手走出了房间,她斜倚着门揶揄道:“还有,哪有喝醉酒的人是你那样的,栽下去之前,还知道用手扶着脑袋,生怕磕着自己,醉的挺清醒的啊。”
尤野不满:“喂喂!再怎么说,我今天也是大功一件,能别挤兑我吗?”
“行,没有你老人家闯龙潭虎穴,我们怎么能夜渡长江呢?就当给你记功一件。”程继春边说,边露出了淡淡笑意,自知道尸体不是樊玉后,这抹笑就一直挂在她唇边。
“光你给我记功有什么用?许小鸥呢?”
说罢,尤野用肘碰了碰许小鸥,“怎么说?当‘妈’的?”
许小鸥垂着眼,手里慢条斯理地把一张纸巾折了又折,仿佛对尤野的话充耳不闻,好半晌淡声道,“小东西没事就没事吧,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也是早料到的事情。”
这话说得敷衍,像是顺手赏了他一句功劳。尤野却笑得更明显了,他当然听出来了许小鸥言语中的欣喜,再嘴硬着不说,眉眼间那抹松快,到底是挡不住的。
程继春也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不禁低笑了一声,摇头道:“行了行了,别拿话逗她了,明摆着都要乐开花了,偏还要装风度。”
屋里气氛难得轻松起来,连许小鸥都不由得侧首绽出了微微笑意。而尤野更是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片刻后,终于问起了今天的正事:“对了,佟铁金他们到底干嘛了?能把‘狼’给招来?”
说起这个,程继春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她慢悠悠地说:“还能是什么?咱们去闹了一场后,那两蠢货内心不安了呗,趁着黑去草原上把先前自个儿埋的樊玉的书包挖了出来,又给我们送了过来。想办件好事呢,又没办到点子上,闹得一屁股屎。”
尤野微微一怔,整个人从沙发里坐直了些,“书包?”
“嗯。”
许小鸥也开口,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里面就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点碎钞。”
她说着,又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对了,还有大概这么厚的一沓她自己画的画……看样子,是小东西自己给自己收拾的行李,从头到尾,不是谁把她带走的,是她自己想走。”
“她自己想走?”尤野愣了几秒,眼神有点发直,像是脑子短暂当机了。
随后,他抬起手捏了捏鼻梁,声音低了下去,“她为什么要走……”
“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许小鸥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其实,比起这事儿,我更担心的是那两个警察,他们不是走个过场那么简单,特别是那个卷头发的,一直在看我。”
说到这儿,许小鸥的声音低了下去,似在对二人说,又似在喃喃自语,“……我担心,就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要给咱们惹出大麻烦……”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几分草原夜晚的寒意。屋内陷入短暂的静默,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尤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他语调急促,“对了,我刚才在王新程家的书房,看到了一点东西。”
两人同时看向他。
“什么东西?”许小鸥问。
尤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像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片刻后,他终于缓缓开口:“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程继春问,“什么照片?”
“一张很大的全家福,就挂在书房里。”
尤野深吸了一口气,“一张照片,里面是王新程夫妇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光看样子,就知道是很多年前拍的了。”
屋里静了一静。
“然后呢?”似是没想出一张全家福有何不寻常的,许小鸥皱起了眉。
“单说照片本身,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尤野轻轻回复,声音低了几度:“最奇怪的是,那小女孩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就和现在外面盛传勒死那小女孩的,一样的红围巾。”
凌晨一点半,警局灯火通明。
赵平自打会议室出来后,便木着一张脸疾步而行,亏得老头一把岁数了还有这份体力,巴登一路小跑,都险些没跟上他的步伐。
好容易跟上了,正准备说话,就瞥见了对方阴沉如水的脸庞。
见状,巴登不敢再饶舌了,只得老实的跟在赵平身后亦步亦趋。可好容易走到了警局门口,就差一步便要迈出去时,赵平突然一顿,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巴登不解,转头看向了老头子,就这一眼,连他自己也呆在了原地——这位大半辈子都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的老警察,大江大河里淌过来的公安局局长,此时此刻,竟满脸怯懦,恐惧,愧疚得乃至于不敢向前一步。
一时间,巴登只觉嗓子发干。
他小心翼翼地问:“头儿,怎么了?”
赵平眼睛死死盯着门外的街景,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巴登小子啊,一会儿……你说,我该怎么跟人说呢?”
听到这话,巴登下意识想说点什么,但嘴巴张了张,竟然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他转而想拍拍赵平的肩,但手抬起一半,却又僵在了半空中。
一个小时前。
就在警局的会议室里,那份刚经小邓之手从省城带回,还滚烫着的验尸报告,在众警察的手中来回传阅。
在此过程中,整个会场始终都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报告传到巴登手上时,他突感一阵心悸,难得的接过了同事递来的烟。
“……死者,右上臂、前臂,右小腿皮肤可见多处浅表旧痕……推测为长期锐性击打所致。左腿胫骨远端可见骨折愈合痕迹,骨痂增生不均,符合旧伤特征,推测发生时间至少在48月前。胃内容物稀少,仅有少量胃液残留,胃壁粘膜充血,提示死者生前可能长时间未进食……”
报告因长时间翻阅,已经被拆得稀散了,巴登第一眼看到的是尸表检验篇,这些熟悉到几乎能背下来的内容搅得巴登心烦意乱。
他这时想起了手中香烟,低头猛吸了一口。趁这空档,头顶的风扇作乱,吹的散页的报告四下飘落,巴登慌张起身抓来一张,定睛一看。
“生长发育情况:死者身长139cm,体重约33.8kg,死者因长期营养不良,生长板提前闭合,身高及体重均显著低于该年龄组平均值……乳腺组织,外生殖器官发育程度低于同龄组平均水平……经骨龄检测及进一步法医学检查,确认其实际生物学年龄……”
这时有人起身去关掉了风扇,风一下停了,会议室内更是静得骇人,巴登只觉得太阳穴在突突乱跳,他连忙又吸了一口烟,这才伸手翻到下一页。
一排漆黑的大字面无表情的映入眼帘。
“经骨龄检测及进一步法医学检查,确认其实际生物学年龄为18-20 岁。”
18-20岁。
这几个字像是用铅灌进了他的脑子里,沉甸甸的。
不对,18到20岁?怎么可能?
他本能地想再确认一遍,目光死死锁住那行字,像是要从纸上找出什么漏洞。
与此同时,那具尸体突兀的在他眼前涌现——瘦弱、干瘪,脊背单薄得像鱼骨,比之普通孩子,都要更显瘦小。
可现在,法医报告冷冰冰地告诉他:她是个成年女性。
成年女性?
巴登喉头发紧,心跳如擂鼓。他下意识再去吸烟,可多年的老烟枪,烟涌进肺里,他竟然呛住了。一时间,咳得肩膀都颤了两下,手里的报告也抖了抖。
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139公分,33公斤,第二性征几乎没有发育…… 这是哪儿来的成年人?!
他猛地转头,第一眼先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赵平,紧接着是王宇,小邓,彭措……所有人都铁青着脸,一动不动。
怪不得,怪不得通知了七十二位8-14岁失踪儿童家长,竟无一和受害者身份符合。
这件事,从根儿上就错了。
这时,一个制服警察推门进来,径直走向赵平行了个礼,他的出现,给烟雾缭绕的会议室带来了一丝生气。众人终于从这梦魇般的寂静中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来,可即使站起来了,一时又觉得无事可做,只得讪讪的站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赵平也抬起了头来,问:“有什么事吗?”
“报告局长,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去过王新程在贝蒙草原西侧的家了,他本人不在家,我们把他的妻子白玛央珍请了回来,现在人正在停尸房门口。”
王新程?
这个名字一入耳,巴登骤然抬起头来看向了赵平。
找王新程的妻子来做什么?
然而,还没待他想出个结果,就听见赵平沉声问那警察,“我记得,王新程的妻子是个聋哑人吧?”
“报告赵局,是的,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是继续让她认尸,还是我们再联系王新程?”
赵平沉吟了片刻,目光落在桌上那叠已经被翻得卷起边的尸检报告上。
良久,他转过了头,语气轻的几乎无:“先让她认尸吧。王新程那边你们先不用管,我会给他打电话。”
“是。”警察领命而去,门又关上了,会议室重回一片死寂。
直到此刻,赵平才注意到巴登投来的疑惑目光。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巴登刚要开口,赵平却已缓缓起身。
他说:“巴登小子,你不是问过吗?我和王新程是怎么认识的。”
巴登没说话,只用眼睛点了头。
赵平轻叹了一声,伸手去摸桌上的那盒皱巴巴的香烟。他取出一支,但最终并未点燃,而是夹在指间,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要找寻出某个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总带着股挖筋剥骨的生疼,再开口时,赵平的声音已是疲惫至极。
“十二年前,大概也就是90,91年先后,差不多也是这个月份吧。王新程六岁的女儿王璞璞在镇上失踪,调查三个月后,这个案子没了下文。自那以后,王新程走遍了全州十三县的所有犄角旮旯寻找女儿的踪迹,后来,又南下,北上,直至变卖完了所有家产。他妻子,打女儿失踪之后就患上了怪病——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再也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声音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王新程会发疯。直到这两年,他建了那个qq群,才渐渐消停了下来……巴登小子,你不是好奇我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说到这儿,赵平抬起了头来,直直看向了巴登。
他说,“当年,王璞璞失踪案,我是主办那案子的警察,我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