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依旧冷白,四方桌,两张椅。
巴登坐下时,尤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相较于上次见面,尤野的头发剃短了不少,人也沉静了些,只是眼底多了层阴影,像给那双漂亮的眼睛笼上了一层霜。
巴登并没有立刻开口,看了他几秒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轻轻摊在桌面。
“你给王新程写的那份谅解备忘书,我们已经转交上去了。”
巴登说:“检方正在重新评估量刑——不出意外的话,你帮了他一个大忙。”
尤野缓缓抬眼,眨了一下,神情微动。
“谢谢你,尤野。”巴登低声说。
尤野没说话,良久,才轻声回道:“王,王大哥,是个好人,就是命太苦了点。他虽伤了我,但我不怪他。”
巴登颔首:“我知道。”
空气短暂安静下来。
巴登忽然轻笑了一下:“尤野,其实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你身上有某种东西迷惑了我,兴许正是这样,才让你们在我手下逃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闹成了这样。”
尤野没回应,只是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不知是认同,还是自嘲。
“还有一件事。”
巴登语气平稳,却明显有些迟疑,“我打算收养樊玉。”
这句话一出,尤野的身体明显一震,几秒后,他终于从阴影中彻底遁出,抬头看向巴登。
“她跟你们很亲,也很听你们的话,但你们以后可能没法陪伴她了。我原本不打算多管,可是——”
巴登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措辞:“算了,就当我赎罪吧。因为我的疏忽,让小姑娘跟你们这群犯罪分子呆了这么久,这是我当警察的罪过。”
尤野眼里的霜仿佛被什么击穿了,他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点起了头。
过了一会儿,尤野问:“你……打算一直把她留在你身边吗?”
“我尽量。”
巴登老实回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父亲。”
“你会做一个好父亲的。”尤野说,语气很轻,像是喃喃。
巴登没有接话,他低头摩挲着烟盒,半晌才抬起头。
“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看着尤野,语气忽然变得低了,“我们已经派了两批救援队出去——萧余的尸体找到了,坠崖时头部重创,当场死亡。”
说到这儿,巴登顿了顿。
“但——”
“许小鸥死了吗?”尤野看出他的迟疑,干净利落的打断了。
巴登缓缓摇头。
“到现在为止,没找到。无论是尸体,血迹,还是衣物,通通没有。她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但你也别抱有太大希望。”
巴登补充道:“我们分析过,可能是落入了附近的水域,也可能是被野兽啃食,当然,最大可能还是被崖间的某棵大树缠绕住了——毕竟,无论从什么方面看,从那个高度落下,都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什么,巴登匆匆说完那番话后,立即低头点上了一根烟。
他猛吸了几口,却迟迟没有听到对面的回应。
巴登不由得抬头望去,却只见一个巨大且古怪的微笑,正从眼前男人的脸上绽放出来。
起初,尤野只是轻轻笑着,低声,像梦呓。接着,那笑声逐渐升高,像有什么从他体内挣脱而出。
最后,尤野仰起头,终于大笑出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又逃了……”
“她可是许小鸥啊,她怎么可能会死。”
“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又逃了。”
他笑得气喘吁吁,眼睛却越来越亮,几近疯癫。
笑着笑着,尤野猛然俯身,一把钳住了巴登。
他死死盯着巴登不动,那双戴着手铐的手与桌面撞击出一阵刺耳的响动:“她会回来的,你信不信?只要她愿意,她就一定能回来。”
巴登默不作声看着眼前人,心里知道,这段对话已经结束了。
于是,巴登不再作声,只是轻轻挣脱了尤野,站起身来,转身走向门口。
然而身后,尤野的声音依旧未停,如潮水般一阵高似一阵:
“巴登警官,你替我告诉她啊!”
“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着她!一定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你一定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直至铁门关闭的最后一瞬,门内人依旧似哭非笑,喃喃自语。
他如同走火入魔般,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同一句话。仿佛这句随命运而生的谶语,正在他喉间熊熊燃烧,永远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