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藏茶馆的路上,恰逢红日高升。
三人整夜未睡,六只眼已熬得如同倦鹰,但一想到生死未卜的樊玉,也只得强行振作精神。程继春自出门起便多了个心眼,于是赶在下车前,特意向二人叮嘱。
“姓林的那女人不会那么容易吐口,一会儿咱们都灵醒点,见机行事。”
闻言,尤野率先点起了头,他们与林乔有且仅有过的一次见面,就是那笔糟烂帐刚浮出水面的时候。不过是一期欠款未还,林乔便直接带领佟铁金和卫东杀到了家中,三人走后,屋子里满目疮痍——他们用油漆给整个家都披红挂彩了。在此之前,许小鸥等人压根没将这帮本地小混混看在眼里,这之后,知道了那个姓林的女人是个实打实的狠人,只得把头低了下来,匆匆凑得了款项。
程继春曾经这样对二人说,“要是我还一个人混着,她休想在我这儿占半分便宜。可难就难在,咱们现在已经把鞋穿上了,强龙难压地头蛇,要想过安生日子,别无二路走。”
林乔的藏茶馆,正坐落在镇南靠近茶马古道的一条旧路上。
这条路曾是驮队的必经之地,最忙的时候,一天足有上百匹骡马路过。这些驮队大多从四川、云南出发,载着茶砖、盐巴,穿越群山,最终将物资送抵藏区。而藏地的马匹也由此逆道而行,将珍贵的牦牛和药材回馈给中原市场。
路通人和,生出了别样的繁荣,百年间,茶馆和驿站迅速汇集,将此处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镇中之镇。
藏茶馆的门口立着一座古老的玛尼堆,第一块石头的放置者,正是林乔的祖奶奶,而她的孙女就在她亲手雕刻并奠基的玛尼石后,开设了这家全镇最大的藏茶馆。
如果有路过者细心观察,会发现玛尼石上那些经由林乔祖奶奶亲手镌刻的六字真言,经百年风雨演化,字迹竟还不改分毫,使人不得不疑心是毗卢遮那佛神迹的又一展现。
可惜,焦急难耐的许小鸥三人未曾注意到此节。他们只是脚步匆匆的绕过陈旧的茶马古道,掀帘进入酥油香四溢的茶坊,只剩下那些穿石而过的风声,还在他们耳边呼啸不休。
他们进去时,林乔正在屋子中央给客人斟茶。
林乔最多二十五六岁,皮肤呈现出一种阳光般的暖调,使人不禁想起印度教神话中流出蜜与甘露的富饶土地,而她的五官便是在这片土地上结出的累累硕果。
她身穿一件藏蓝掺金丝的藏袍,头发则被编成许多条小辫,每条辫子上都穿戴着细密的红黄丝线攒的宝石珠子。每当动作时,那些珍贵的珠宝便在她的头上窸窣作响,光影幻动,美丽非常。
她率先抬头看到了三人,露出了一个非常亲切的微笑,继而像只花蝴蝶般,从那些戴着黑昵帽举着旱烟杆的茶客间翩然而来。
她用热情的手势邀请三人坐下,又抬起手中的铜壶为他们一人斟了一杯酥油茶。
待一切落定后,林乔终于压低声音,说出了几人会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如果你们是来闹事的,我保证你们今天走不出这个大门。”
闻言,刚举杯准备喝茶的尤野不觉一愣,他下意识放下手中茶盏,有些无措的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程继春和许小鸥。
许小鸥当然没被林乔吓住,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冷漠镇定。
虽就在几小时前,她还下定决心要逃离这个烂摊子。可真当与林乔对峙时,许小鸥依旧毫不犹豫向尤野杀去了一个眼神,而尤野也如同得令的将士一般,瞬间振奋了精神。
他开口道:“佟铁金和卫东在哪里?”
听到此话,林乔有些惊异的挑高了眉毛,说:“这才是奇了怪了,欠钱的倒把收债的拿住了,他们不去找你们,你们还找上他们了?”
尤野说,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装相呢?真要闹大了,于你们我们,都没有好处。
有一瞬的茫然闪过了林乔的脸,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她又为三人各斟了一杯茶,开口道:“原来你今天是来跟我打哑谜来了。”
林乔那一瞬的茫然,被许小鸥捕捉了个真切,心中不由得也顿起疑云。
难道真是佟卫二人自作主张?林乔当真不知道?
与此同时,身侧的程继春也朝许小鸥投来了灼灼目光,许小鸥想起了进店前的叮嘱,立即知道对方是要去探听消息。
果然,不肖半刻,程继春便揉着膝盖踉踉跄跄的站起了身来。
“我,我又想去下茅厕了……”
程继春讪笑的看向自己的“儿媳妇”,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而许小鸥也顺势一皱眉,极不耐烦的发出了“啧”的一声。
她看也不看对方,嫌恶的开口道:“你有没有哪次出门是不找事的?”
那“啧”声七弯八拐的进了众人耳中,程继春脸红了。
她似是手足无措,立刻就要再坐下:“不去,不去也行……”
“两婆媳”的交锋让林乔皱起了眉,她目光在程继春身上扫了一扫,微微闪过一丝不忍,终于开口道:“去吧,后院,右边第二个门。小心点,门槛高。”
程继春千恩万谢地走了。
尤野尚不知二人的私下动作,于是待程继春身影消失后,他敛了敛神色,再次开口道:“林老板,话我已经说到这儿了。佟铁金和卫东惹了多大的事,你心里比我清楚。我们不想再费工夫绕圈子,只要你把他们交出来,事情还可以简单解决。”
尤野话说的掷地有声,可林乔却没有立刻答话,反倒是饶有兴趣地侧了侧头,像在打量一只被逼急了,虚张声势的猫。
她的眼神直白而不加任何掩饰,尤野抬头迎上,一时有些尴尬,他虽本不善于应付此等场合,可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顶上。
“林老板,你不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开口。可你也知道,有些事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越往下说,越是底气不足,很快便偃旗息鼓了。
见状,林乔的笑意更深了。她故意沉默片刻,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仿佛是在思考,目光却一动不动的挂在尤野脸上。
尤野果真被她看得败下了阵来,耳根莫名泛起了一阵潮红。
“你的威胁很有分量。”
林乔终于开口,声音郑重其事,表情却透着一股玩味,“可我还真不知道他们俩在哪儿。你要不信,自己去找找看。要是真找到他们,你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也想知道这俩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少来这套!”尤野终于恼羞成怒,他猛地站起身,“我明白告诉你,就在今天早上,警……”
尤野正欲将话说出下去,一旁的许小鸥就忽然站起身,伸手拦住了他。
许小鸥道:“好吧,既然是误会一场,那我们就先走了,债的事情,还请林老板再宽限几天。”
“好说好说。”
两人转身便要告辞,正要跨出门时,林乔却又突然一步上前。
她附在许小鸥耳边轻轻道:“喂,就冲着你爷们儿那张漂亮的脸,以后对你老婆婆好点呗。”
许小鸥万没想到林乔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啪”地一声甩过头,双眼霎时闪出凶光。而林乔却依旧一脸的若无其事,甚至抬手拍了拍许小鸥的肩膀。
“慢走啦。”
尤野跟在许小鸥身后,见她突然发怒,一时有些纳罕,于是低声问:“她跟你说什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许小鸥像是没听见,闷头径直朝前走,尤野更加疑惑,小跑着追上她:“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威胁你了?”
“闭嘴。”许小鸥终于开口,语毕,她突然鼻子微微一动,转头质问道:“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喷香水了?”
“啥?我哪儿喷香水了?”
尤野满头雾水,提起袖子嗅了又嗅。而许小鸥也懒得再理他,干脆侧过去身去,自顾自抱臂等程继春出来。
两人在门口又站了十来分钟,许小鸥觉出不对来了。
她转头问了一句:“怎么还没出来?”
“进去看看吧。”尤野说着,已经迈开了步子。
两人重新掀开帘子走进茶馆,屋里的茶客依旧坐的三三两两,各自喝茶抽烟,林乔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伙计正在柜台后收拾茶盏。
许小鸥开门见山:“那个老太太出来没?”
小伙计抬头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什么老太太?”
“刚去你们后院上厕所那个老太太啊。”尤野一愣,连忙道,“你没看见她出来吗?”
“啥?后院没有厕所啊,我们都是到街对面的公厕去上的。”
话音未落,许小鸥脑里便发出嗡的巨响。
她再顾不得伙计,立刻伸手拽过尤野,快步往后院奔去,然而刚一掀起帘子,突然眼前一黑——一只不知何处而来的布袋罩在了她头上。
最后时分,许小鸥耳边唯一的声响,只剩下了尤野负隅顽抗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