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见光明的刹那,许小鸥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混杂着腐木和灰尘的气息涌入了鼻腔,呛得她立即咳嗽了起来。几乎是同时,耳边传来了阵阵细碎的嗤笑。
许小鸥皱眉,抬头打量四周,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此处应就是刚才那个破庙的主殿。屋顶破了一个大洞,雨珠顺着洞口滴落,在地上积成了镜子般的水洼。屋内支着几架竹竿,戏服,脸谱随意的挂在上面,红的、黑的、白的,颜色被潮气晕开,仿佛一摊摊旧血。庙内正中间,神龛已经塌了一半,但依稀还看得出当初披红挂彩的痕迹。一尊覆满尘灰的神像歪斜在角落里,眉目模糊,似哭似笑。
往墙角看去,有张草席拉成的大通铺——刚才的嗤笑声就是来源于这里。十来个年龄不一的男女正盘腿坐在上面,他们或披着戏服,或赤着上身,目光却都统一落在了屋中央的二人身上。
到这时,许小鸥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被人按在地上的,刚想动,便被身后那人猛地反剪住了双手,与此同时,一块脏布也被狠狠塞进了口中。身边,尤野境况比她更糟,疼得刚闷哼了一声,那大汉便劈手抡起一掌,骂道:“闭上你的嘴!”
打完,大汉抬手拍了拍掌心的灰,伸头朝着大殿西侧喊道:“掌柜的,这俩在咱们后门鬼活儿,我给拎回来了。”
循着大汉的声音,许小鸥这才将目光投到了房间的另一角——那个被大汉称为掌柜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长发男人。
男人此时正盘腿坐在一团篝火旁,火上架着一个脏兮兮的瓦罐,罐里翻腾着黏兮兮臭乎乎的一锅腥汤,闻之便让人反胃。而男人似乎丝毫不觉得,挟筷吃得津津有味。
大汉见他不表态,以为是没听见,扬声又叫了一遍。男人连续两次被打断美餐,脸上迅速划过了一丝不悦,但依旧不说话,只抬筷在空中挥了一挥,示意对方退下。
大汉走后,男人匆匆抬头看了眼二人,很快就又低头去夹锅里的食材了,边吃,边含含糊糊的问,“哪条道上的?”
许小鸥一愣,正欲转头去看尤野,却听那男人又问道,“条子?”
许小鸥摇头。
男人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肠,一时被烫得眯起了眼,砸了砸嘴,才勉强咽下去,“有人给你们牵线?”
许小鸥听不太懂男人的话,再加上嘴被堵住,愣了片刻后,犹豫着缓缓摇了摇头。
男人见状,似乎瞬间对二人失去了兴趣,他随意的摆了摆手,“那就带后院去处理了吧,别闹太大动静。”
他声音不大,却比雨声还要沉,话音落下,站在门口的两个大汉立刻上前,一人拽住尤野肩上的绳索,另一人拎起许小鸥的胳膊,粗暴地将他们往门外拖去。
泥水四溅,地上的水洼映出梁柱歪斜的影子。尤野和许小鸥拼命挣扎,想喊,可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只能呜咽着发出闷闷的嘶喊。许小鸥用力拧动身体,可不仅撼动不了对方分毫,反而脊背猛地一扯,传来钻心的痛。
眼看就要被扯进后院,忽然,打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诶诶诶,别别别,两位兄弟,手下留情。”
声音一出,庙内顿时一静,众人齐齐回头望去。
庙门外的雨幕晃动,一个身影在光影中显现出来——程继春满脸带笑,步子轻快,一路小跑着进了庙门。
她抬手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丝毫不见慌张,站定后,语调轻快地朝大殿中的男人喊道:“咋了,何掌柜?我这俩崽子吃错了路子,惹你不高兴啦?”
说完这话,她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地上的两人,目光一转,脸色骤然冷下来。
下一秒,她猛地伸脚朝尤野一踢,力道又狠又准,疼得对方蜷成了一团。而程继春并没就此罢休,反而冷笑一声骂道,“小王八蛋,明知道我今儿是求着何掌柜来搭桥的,让你俩先来给掌柜的递个话,你俩倒好,居然在这儿鬼着活儿,想吃闷头饭?”
她又啐了一口,转头高高朝庙内喊道,“何掌柜一句话,这俩没长眼的,留还是不留。”
听她骂骂咧咧,又一口一个何掌柜。坐在炉前的男人终于侧过了脸来,有些疑惑的道,“你认识我?”
程继春眼见对方搭腔,立刻丢下二人走入主殿。她几步在男人面前站定,郑重拱了拱手道:“何沧布掌柜的名头,跑江湖的谁没听过?不然,我怎么大老远来找您搭桥呢?”
“找我搭桥?”何沧布愣了愣,没说话,转头又去翻锅里的东西了,好半天,才不咸不淡地问:“哪条线上的?”
“南边的线,东边的票,家里缺活口,找掌柜的借个道儿。”
“缺活口?”何沧布挑眉:“几张?”
程继春笑着:“我倒想多捞几尾,可惜篓子太小,水装不下。掌柜的赏一张就成。”
何沧布嘴里咀嚼着,眼睛却一点不错的盯着她,像是在品味这张脸。片刻后,他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我不认识你,生票的生意,不做。”
地上许小鸥双手仍被反绑着,她看着程继春和何沧布一问一答,一时间眉头皱得更紧——两人的对话她只能听个大概,什么“活口”“票”的,就猜不太明白了。可还不等她理顺思绪,身旁的尤野突然剧烈一抖,继而,像一头被陷阱套住的动物般,发出了撕裂的怒吼。
那声音吓了众人一大跳,本在笑谈的程继春一下转过头,朝他吼了一句:“疼就憋着!再敢撒野,回去给你上重手!”
说完,她移回目光,立即恢复了满脸的笑意:“掌柜的门道广,没听过我,不奇怪。我这人不爱抛头露面,圈子里吃的不深。再说,南边这几年路子难走,票子没几张能顺利过桥,'新茶’越来越稀,活儿却越来越险。这趟来找掌柜的,也是实在错不开手,家里那边出了点岔子,急着补人顶上。”
何沧布此时正好夹到一块牛舌,眼神微微一沉,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哼了一声,将牛舌整个塞进嘴里:“既然是急着要票,怎么不走你南口的老线?”
程继春高高哎哟了一声,捂嘴笑了起来,她道:“老线?掌柜的,你怕也是好几年没踩道了吧?南口现在哪还有老线?翻船的翻船,蹲笆篱子的蹲笆篱子,剩下的不是换道儿,就是埋了号子。我来这趟也是逼不得已,手上活儿不能断,只能换条路碰碰运气。”
此时天空又打了个闷雷,一阵风顺着破旧的窗棂灌进来,吹得架上的戏服扑朔晃动。
何沧布盯着她,像是在揣摩她话里的真假。许久后,终于目光一动,道:“行里规矩,想看账册,得先亮号子。”
庙里一瞬间更加安静,塘里的火光晃了一晃,映得何沧布一双小眼越发晦暗不明。程继春没急着开口,而是轻轻叩了叩桌沿,像是在考量什么。
片刻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突然吐出了一口气,笑道,“按理说,我这号子也早该埋了,掌柜的听过没听过,都不奇怪——姓程,名是继春两个字。”
她这话一出,何沧布手里的筷子猛地一凝。
他抬头看着程继春,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拢了。呆了好几秒,才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有些意外,也似有些感慨:“看来南口的日子是真不好过了。连你也开始买活口了。”
说罢,何沧布立即收回目光,冲着地中央的两个大汉挥手道:“松了。”
大汉们闻声,立刻动手解绳。麻绳一松,许小鸥的手腕顿时一阵刺痛,差点站不起来。尤野则猛地甩开大汉的手,喘着粗气,满眼怒火,像是一头随时要扑咬的困兽。
旁边的大汉厉声警告他,“老实点。”
程继春见状,再次转头向何沧布拱手:“多谢掌柜的给面子,是我不懂北口的规矩,让这俩崽子先来探路,坏了掌柜的章程,回头我自己收拾。”
何沧布点了点头,并不接话,只抬手朝那通铺上的几人挥了挥:“你们,去把后头的账册拿来。”
榻上立即站起来两人,衣服都没披就去了后院。
待两人走后,何沧布再一次盯住了程继春的脸,他突然道,“你变样子了。”
“是吗?”程继春也伸手摸了摸坠在脑后的发髻,微微一笑,“我这趟活儿出来得有时候了,画个大妆,好走路。”
两人正说着,许小鸥便听到了自后院传来的窸窣动静,其中,间或还夹杂着几声斥骂。再过一会儿,“拿账册”的那两人回来了,手里空无一物,身后却跟上了几道小小的身影。
三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各个裸足赤脚,衣不蔽体,他们被人推搡着走出来,一一站定后,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些陌生的大人。
许小鸥原本呆呆看着,明白过来的刹那,立即感觉有一股酸水从胃里犯了上来。
她几乎当场呕吐。
至此,许小鸥终于明白了——程继春和何沧布口中的“票”,“活口”,“账册”,指不是别的,正是眼前这一个个正瑟瑟发抖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