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门外站着两个警察，一个高壮如塔，脸色黑红黑红的，像某种被海拔和阳光烧出来的好釉色。
而另一个稍矮一些，面上虽有种不常见天日的苍白，但从其高远的眉目，和微鬈的黑发依旧可以看出，他也正是诞生于众人所立的这片康巴之地。
房门展开，如同电影打开了更宽阔的画幅，房内房外瞬间一览无余。
高壮的那个警察没穿警服，外套松松的搭在了臂弯里，还未开口，先打了个哈欠。
此时晨光微现，空气潮湿而新鲜，两位警察却似熬了个大夜般，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态。
高壮警察率先问：“谁是户主？”
说罢这话，高壮警察立即伸手去揉眼，简直是困得七晕八素。好容易睁开了，却见屋里依旧没人答腔，只好又用藏语重复了一遍：“谁是户主？”
那位苍白的警察此时也开口了，奇的是，他又说回了汉语，似乎是看出了三人不回答不是因为语言不通。
“别，别紧张。”苍白警察说，“我们，我们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们协助一下工作，随便，随便问点问题。”
苍白警察的话说得很慢很柔，眼睛却很锐利的在三人脸上打了个圈。
到了此时，许小鸥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于是赶在那两人之前，一步跨出，应承了下来。
“两位领导，我是这家的女人，领导有啥事儿？”
她自知刚才的迟疑已经引起了俩人的关注，干脆摆出一副老实妇人的模样，放任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
身后的尤野也很快会过意来，摆正姿态，上前答话。
“领导，我是这家当家的。”
“唔，没什么领导不领导的，放松点。”
高壮警察边打哈欠，边冲两人摆了摆手道，“我们这么早来，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尤野赶紧答道，“我们也是刚起，准备弄饭吃呢。”
此话一出，几乎是同一时间，那苍白警察的目光便如钉子般扎进了桌上的烟灰缸里。
缸里，烟头层层叠叠，早已堆成一座急躁的小山。
许小鸥心头猛然一紧。
她正欲开口找补几句，那苍白警察却已将将目光收了回去。
他站在那里，微微前倾了一下身子，沉默了几秒后，突然开口：“孩，孩子呢？还没起？”
警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响亮。
孩子。
警察果真是为孩子而来的。
许小鸥胸口一窒，下意识地向后迈了一小步。
脑中思绪万千，无数言语涌上心头，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壮警察便突然插了话进来。
“对啊！”高壮警察说：“社区说你们家有个上小学的孩子吧？几年级来着？三年级吧？这会儿起了吗？该上学去了吧？”
话音刚落地，苍白警察就皱起了眉。
他转头，微不可闻的瞥了同伴一眼，而高壮警察却还懵然不觉，甚至大剌剌的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
空气陷入了一瞬微妙的停顿。
好在，两个警察的小小纷争，为许小鸥争取到了短暂的喘息之机，她低下头，很快就重新挂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抬起头来道：“孩子啊，前天就被她舅舅接走了，去姥姥家了。”
苍白警察闻言又皱起了眉，说这么巧？许小鸥说这不是赶上孩子他姥病了吗？不然，我也不愿意这个时候耽误孩子，不都说三年级是决胜负的时候么？
苍白警察正欲再开口，一阵嘈杂的人声突然从屋外炸开。
有人闹了起来。
高壮警察原本疲倦的眼皮瞬间被声音掀开，下一秒便转头冲了出去，那苍白警察在原地愣一瞬，但到底还是转身，跟上了同伴的步伐。
门猛地被拉开，湿冷的晨风裹挟着尘土和水汽直灌进屋内，空气顿时一凉。
外面的院子里，晨光初上，模糊的光影中，已经聚起了一小堆人。
“啥事啊？啥事啊？”
“听说是孩子，孩子的尸体啊……草原那边捡到的，被人搞死了啊！”
“何止一个！好几个呢！器官都被掏空了，只剩空壳子扔在草原上……”
高壮警察一赶到现场，便拉高声音喝道：“都别嚷嚷！什么器官不器官的？哪儿听来的这堆瞎话？”
高壮警察本想止住众人便罢了，可偏偏他那张嘴就像只被人挂了齿轮的破风箱，一打开便再也停不下来。
“事情哪有你们说得那么邪乎！尸体是有，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于是抬眼扫了一圈围观的人群，却见人人都瞪大了眼，正满眼惊恐地盯着他。
他犹豫了一瞬，似是想止住话头，但嘴里那股碎劲儿，到底还是控制不住溢了出来：“但就是一个孩子的尸体，哪有什么好几个失踪的？！还掏肚子……你们别制造恐怖气氛了。”
苍白警察本在安抚群众，一转头听到此话，急的几乎跺脚，高吼了一句：“巴登！！闭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高壮警察的话如同鱼雷，顷刻便在人群中掀起了海啸。
“真的有孩子死了！”
“谁家的孩子？怎么死的？杀人的抓住了吗？”
“是咱们镇上的人干的吗？”
苍白警察的脸色铁青，三步并作两步挤到人群中。
他高挥着双手，试图稳住局势：“都，都安静！案情，案情还在调查，大家，不，不要信谣传谣！听到了吗！”
高壮警察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闯了大祸，连忙上前稳住众人，可众人的恐惧一经点燃，就像滚石般冲下山坡，再难遏制，一时间，质问声、惊呼声四起。
“一家三口”，站在离众人四五步远的地方。
失踪，孩子，尸体，草原。
尤野几乎要站不住，两腿一个劲儿的打弯。许小鸥和程继春一边架一只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稳住他，没有当场栽倒在地。
直到关门前的一瞬，许小鸥和程继春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有不长眼的风从门缝中钻进来，擦过她们的颈侧，贴着后背滑落下去。
许小鸥感觉到冷了，手迅速地抚上门栓，将它扣紧，又扣紧。
一切完备后，她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手心一片濡湿，连门栓上都印出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门关好了。
可即便如此，许小鸥心中却很清楚，即将有一场暴风雨将要突袭而来。
而这场暴雨，绝非是这扇门，亦或是她之一力可以阻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