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清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裴青然这么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眼神盯着窗外莲花池里面的锦鲤,面上还有些未来得及散去的愁云,好像还在担忧自己之后是要如何是好一般。池清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将之前因为池震要对裴青然下杀手而起的不安放下去了些,迈步进去就要说什么,下一秒恍惚觉得有人在他的耳边笑了一声,惊得池清猝然转过身去,可他身后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裴青然自然也听见了那一声笑,那来自于唐迟,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在笑些什么……裴青然心底啐了一口,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憋出几分疑惑来:“阿清,你在看什么?”池清不曾见到人,只觉得恐怕是自己多心,当下尴尬的扯了扯嘴角,道:“没什么,只是好像听见有人笑……或许是我听错了。”
他面上挂了三分笑意,很是有些欣喜的道:“青然,我已经与爹娘说过了,叫人备下了一桌酒菜,虽说你不能多留,不过吃顿饭的功夫总还是有的。”裴青然顿了一下,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道:“好,不过之后我需得速速离开了,否则恐被有心人找上。”
“你我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何必担心那些小人?”池清说完,眼中淌出三分自嘲来,还不等裴青然分辨清楚,他就已经自己将这些神色给掩盖了下去,而后笑眯眯的道:“爹娘已经吩咐人去给你收拾行装了,此去南疆一路艰难,你千万小心。”
收拾行装啊……裴青然看着池清,半晌没有说话。那到底是送我去南疆的行囊,还是送我就此彻底上路的葬仪?
但少年没有说出口,只是应了一声,跟在池清的身后就往会客的花厅走去。
池清院中的阴影处,唐迟并未离开,而是站在墙角下满脸无奈的看着面前的另外一人,这人青天白日的毒辣太阳底下,都还披着厚重的黑色大氅,唇边带笑,满脸都是看好戏的神色。“三哥,若是到时候真的打起来,我可没这个本事打包票能够将你与小师侄都给全须全尾的带出去。”唐迟忍不住道。
夤夜阁主很少说这种话,但此情此景下面,就算是凤言秋,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毕竟不是多年前……现在唐迟的武功到底还是折损了不少。凤言秋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但还是含着笑看着唐迟,道:“说笑了,到时候若是裴青然真的死这儿,咱们自己去南疆也就是了。”
“你舍得?”唐迟突然勾唇笑了起来,饶有兴味的看着凤言秋,叫凤言秋硬生生的从他的身上看出了几分唐易的样子来——这对双生子虽然是一个娘胎里面爬出来的,但是平日行事作风完全不同,只是这带了兴致的笑容完全如出一辙,绝不会让人对他们俩的兄弟身份有什么异议。
这三个字里面包含了什么意思,凤言秋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嗤笑了一声,转过头去就迈步走出了阴影。温暖的阳光兜头罩下来,让他觉得有些晃眼睛。凤言秋眯了眯眼,等到已经要从偏门无声无息的出了池家的时候,才终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一般,轻声道:“你去帮他一把罢。”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手底下的暗卫?”唐迟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一句,而后那双桃花眼微微沉了下来,语气颇为凝重的道,“三哥,你当真要去南疆?你的身子……”凤言秋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说的好像我是身怀六甲,动不得胎气似的。”
“我这一趟势在必行,不只是因为当年老八对我动手与山河令有干系。”凤言秋淡淡的说着,垂眼看着池家门外的污水渠,那水渠之中的青石板已经被污泥给遮掩的差不多了,“当初父皇连皇兄的话都不愿意听,就直接下令给我钉了七星钉,几乎是想要置我于死地,若是只是因为老八那拙劣的挑拨,恐怕父皇早该退位让贤了。”
这话要是叫他那贵为帝王的父皇听见,恐怕会好生后悔当初没在他的嘴上钉上一颗钉子。
唐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沉声道:“你觉得还有蹊跷之处,有线索了?”凤言秋点了点头,道:“当初老八手底下那个叫我吃了大亏的蛊师便是出身南疆,或许去寻一寻那蛊师的出身地,会有什么消息也未可知。”
他都这么说了,唐迟自然没有什么再拒绝的理由,当下就是一点头,转身就消失在了阴影之中。凤言秋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才有些羡慕的叹了口气:“小青然啊小青然,你可千万要将这出戏演的好些,坚持到无书能寻着机会将你带出去。”
“不过这家伙刚才还演的真不错。”凤言秋回忆了一下方才,裴青然当着池清的面假做出来的那满脸的坦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池家花厅之中,正中央的红木八仙桌上面已经摆放的满满当当,不少菜都还冒着热气,也不知道池清是如何去吩咐的,竟叫池家府上的下人们这么短短片刻就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来。
而就在桌边还备好了一个白玉酒壶,有侍女正提着酒壶在往犀角杯中注入琥珀色的酒液。裴青然一踏入花厅,鼻尖就微微耸了耸,而后露出个讶异的表情来,道:“阿清,你竟然还叫人准备了酒?”池清也毫不意外他能发现这个,习武之人的五感向来敏锐,他微微笑了笑,道:“不过是一些今春才刚刚酿造的青梅酒,并不醉人,你小酌两杯就是了,我们这么久不见,总不能一点酒都不沾吧。”
他话说的在理,但是裴青然却少有的不买他的帐,蹙眉道:“我吃过这顿饭便要赶路,酒还是算了,池伯父与池伯母在何处,我与他们告罪一番就是。”池清又劝说了两句,看裴青然神色格外的坚持,终于还是放弃了继续劝说下去的想法,抬手挥退了一边垂着手等吩咐的小厮和侍女,一边看着裴青然不说话。
终于要来了……裴青然看出了他神色挣扎,闭了闭眼,叹气道:“你我相交多年,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阿清,你是想要问什么,直说便是。”池清看着他半晌不曾说话,最后终于还是道:“青然,你……师父故去的时候,可曾交给你什么东西?”
“给了。”裴青然神色平静的看着池清,淡淡的道,“给了我一个破枕头套子,要我去找他从前的一些故人,一路上不少人都想要抢这布片,怎么了?”
“你可知这就是山河令?”池清迫不及待的上前了一步,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夜间成为天底下闻名的高手的诱惑,若非面前站着的是裴青然,恐怕他都要上手去拽着他的领口了,“只要跟着山河令就能找到魔教留下的宝贝,那可是富可敌国的财宝啊!”
“财宝我没见着,灵犀山庄被灭门我倒是见着了。”裴青然冷冷的道,“二百一十九口,尽数死在灵犀山庄,老头只剩下半截泡在血水里面,这东西有什么好争的?”
“你若是不想要,不如给我。”池清飞快的道,“南疆本就凶险,你带着这个去南疆,要是路途上又遇到那些想要争夺这个的……”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青然给直截了当的打断了,裴青然只蹙眉看了他片刻,就道:“不行,老头要我带着这个去找他的故人,总不能连这点愿望都不满足他的。”
池清被他打断了话头,好像噎住了一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花厅之中的屏风。那屏风后面传出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来:“清儿,你果真还是太年少了。”这声音耳熟,裴青然的神色瞬间就凝重了起来,他侧身防备的看着那屏风,只见到镶了青绿江山图的屏风后面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没有穿惯常的深色直裰,腰间也没有白玉的腰带,反倒是一身暗色的劲装,勾勒出武者挺拔的身材来。裴青然自从记事开始,就很少见到池震穿过习武的装扮,因着那个时候池家已经是剑南道出名的世家了,需要池震动武的时候少之又少,自然他也就不必穿成这样。
但现在……该说他实在是面子有些大吗?裴青然心里苦笑了一声,他的溯流光已经断了,现在没有趁手的兵器,恐怕真的要应了凤言秋之前说过的话——“是寻个擀面杖还是找个扫帚杆”来撑场面了。
他略后退了一步,看着站定不动的池震片刻,有些艰难的道:“池伯父,所以……这是你的主意?”池震看着他,忽而笑了起来,叫人看出几分他往日慈和的样子来,然而他摇了摇头,道:“你该问,这是‘你们’的主意。”
池震看着裴青然,沉声道:“裴家小儿,念你与我儿少年相交,我饶你一命,只要你废去右臂,交出山河令,我便放你安然离开,你是要回灵犀山庄,还是要去南疆,池家都保你平安到达。”
“到达之后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裴青然道,“池伯父不愧是剑南道最出色的商贾……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做得不少。”
“可惜了,我不干。”裴青然脚尖一挑,将一旁的一张椅子给挑了起来,而后反手砸在桌面上,巨响之后,就只留下他手里的那一根结结实实的红木椅子腿:“恕晚辈得罪了。”
池震的眼中难得带了几分欣赏,挥手叫池清站到一边去,也不管那满桌子的佳肴就这么浪费了,笑道:“好,看在上官老头子的面上给你这个机会。”
“出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