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然不是傻子,池清那一眼到底看的是什么,他着实清楚。再怎么说他也是摸到了地境门槛的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池清虽然知道他天分不差,却并不清楚他有多出彩。
如果真的今日陷在这池家庄里面,不知要被凤言秋嘲笑多久。裴青然无声的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无奈的笑来,落在池清的眼里,却像是他在为自己这一路而来的遭遇后怕。
“你且放心,青然,我已是和爹娘说过这回事了,你就安安心心呆着,谁也不敢来寻你的麻烦。”池清笑得温和,就好像是从前裴青然惹了什么祸事、需得在池家躲避的时候一样。
“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我现在身负血海深仇,总归在池家留不了许久。”裴青然看着池清,笑意不达眼底,却带了点难过,看着像是为难一般,“今日前来,我也不过是与你要些消息,我需得往南疆一趟。”
池清愣了一下,蹙眉思索了片刻,将裴青然带进了自己的房中,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水,这才道:“南疆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那里毒蛊横行,若是要往还得做些准备,你几时要去?”
“越快越好。”裴青然沉声道。
青衫青年的表情僵了一瞬,稍纵即逝,而后若无其事的道:“最快也得要晚间才能给你备齐东西了,至于和南疆相关的消息,我记得房中还有本考校书册,我这就去找给你。”
他说罢,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裴青然,道:“你这么一路奔波过来,总要吃顿便饭吧,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顺便还要去告诉爹娘一声!”池清说罢转身就跑,看着颇有几分急切,若不是他手掌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垂在身侧,裴青然当真又要动摇他那片刻的怀疑了。
池清从小就有这么个习惯,说谎的时候下意识便会将手握成拳垂在身侧。他也担心被裴青然看出什么端倪来,一直小心翼翼的让自己的衣摆遮住了手。
只是这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遮住,被裴青然觑见了一眼。
裴青然垂下眼看着面前的青石地砖,半晌才轻轻的“嗯”了一声,可这时候池清已经走远了。
池家主屋正堂之中,池夫人面露不忍的神色,却最终还是别过脸去,什么也没说。而池老爷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看着面前满面欣喜的池清,道:“我儿做得好,如今那裴家小子还在你院中?”
“在,”池清点了点头,清俊的面容看着竟有些扭曲,满目透出来的都是鬼火一般的欢喜,“他信我,不会去别处,爹,咱们只需……”
池老爷略一抬手,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终归是和上官灵犀这么多年的交情。”池清以为他要变卦,连忙道:“咱们又不会要了青然的性命,他如今孤身一人,带着山河令也是累赘,保不齐集因为这个丢了性命,我要他留下这东西,倒是为他好!”
“清儿,你错了。”池老爷却摇了摇头,哂笑道,“斩草除根,留之为大患。只是可惜了和上官老头这么些年交情,如今他去了,什么都不算数了。”
池清被他这话一激,只觉迎头一盆冷水。他诚然是想要裴青然身上的山河令的。那是富可敌国的财宝与天下无敌的武功,哪个男儿郎不想要这个东西?
可他没想过要了裴青然的命。
若池清当真是能够为了财而随意毁旁人性命之辈,裴青然也不会与他相交甚笃这么多年。
池清愣在原地片刻,喃喃道:“爹的意思是,杀了青然?”他好像这时候才终于明白了池老爷的意思,竟然有些踌躇起来。池老爷挑了挑眉,慢条斯理的端起桌上的茶盏,吹了吹氤氲的茶烟,淡淡道:“若是留着他,安知今后不会报复池家?裴家小子是个奇才,武功一道上你尚且要逊色他三分,叫我如何能放虎归山?”
“裴家小儿今日必得命丧黄泉。”
送走了仍有些恍惚的池清,池夫人这才看向了池老爷,叹了口气,道:“竟是走到了这一步,清儿若是看不开该如何?”
“他若是看不开,便不配为我池震的儿子。”池老爷将茶盏放下,振出几滴浅翠茶汤来。他看着面前的空气,无声的扭曲了唇角。
池清院中。
裴青然百无聊赖的看着锦鲤在莲花塘中四下嬉戏,心中已经盘算了百十来个从池家庄逃出去的法子,不过这些里面一多半都是没什么作用的。
池家戒备起来是何等样子,他不是没见过。
烦人呐,阿清,你我竹马竹马,难道还真要兵戎相见吗?裴青然颇有些伤春悲秋的想着,顺手就拽了一根新鲜竹叶来塞进嘴里叼着,咂摸那一丁点竹叶根上的甜味儿。
从他身后突兀的传来扑哧一声,而后就是熟悉的声线:“小师侄还有心衔竹取乐,不知你的至交好友已经为你摆下一桌鸿门宴了。”
唐迟不知什么时候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面上三分笑意,只是这笑冷的很,不到眼底,让裴青然看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寒战。
“我知道。”裴青然看了他片刻,而后平静的道,“凤言秋这就迫不及待的要你来取溯流光,怕我死在这,他拿不到赌注吗?”
唐迟有些讶异的顿住了脚步,随即轻声笑了,好像是听见了什么相当有趣的东西似的,道:“你倒是和三哥心有灵犀一点通,诚然说准了。”他见裴青然低头就要去取腰间那装着溯流光残骸的袋子,却一抬手按住了他,道:“你不想知道池清准备如何算计你?”
“我不想。”裴青然摇了摇头,眼里竟还是一片清明,半点阴霾也没有,叫唐迟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他知道凤言秋要他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如同他的兄长一般,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猜准凤言秋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对裴青然这般上心,真的只是如他所说的一时兴起吗。
唐迟生在黑暗里久了,少见到裴青然这么心底干净的好像琉璃一般的品种,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迟疑了一瞬,这才道:“果真不想?”
“不想。”裴青然摇了摇头,“山河令是块烫手山芋,它落在谁的手里都是个要命的玩意儿。我不怪阿清会想要它,但我也相信阿清不愿要了我的命。”
但是他爹不一定。裴青然心里腹诽了一句。池震他知道,虽说这位池大侠与上官灵犀交好不假,但本质上是个利益为上的商人。若是池家的这些布置都出自于池震的手,他今日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瞥了一眼面露思索神色,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唐迟,心里叹了口气。不过就算是要脱层皮,也比回去之后面对凤言秋的冷嘲热讽要好得多……等等,裴青然突然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眨了眨眼,转头看着唐迟,讶异道:“不是凤言秋要你来取赌注的?!”
“能够想明白,看来还不算太笨。”唐迟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来,瓶身雪白,上面勾画了几片青翠竹叶,“这是唐家所出的解毒丸,你一会儿先服一枚,算作预备。”
原来唐迟所谓的说准了,是凤言秋说准了他的反应,而不是他说准了唐迟的来意。
凤言秋算准了今日他来此定会遭算计,所以才叫唐迟前来……而唐迟愿意来,除却凤言秋的关系,或许也和自己身上的山河令相关。裴青然不是傻子,片刻就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顿时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
唐迟见他这个表情,就猜到他恐怕是想的岔了。的确是凤言秋要他前来的不错,不过他愿意来却并非是因为什么劳什子的山河令,而是因为前些日子裴青然和凤言秋说过的一句话。
但是凤言秋只说他并非裴青然所想的如何风光霁月,裴青然却道:
“那些和我没关系,与我相见的时候,唐迟就是这么一个好相处的样子,我自然相信他好相处,若是他当真不是什么好人,那也是之后的事,至少现在,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也不愿意用恶意去揣度他。”
或许是夤夜而行太久,骤然见到这样坦率直白的人心,竟然叫唐迟一时间心软。凤言秋说出要他去护一把裴青然的时候,他只犹豫了瞬间,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这已经是夤夜阁主的极限了,他当然不会把这些百转千回的想法宣之于口,于是只将瓷瓶交给了裴青然,而后淡淡的道:“东西已经给你了,之后你自己想法子脱身,我与三哥在城外等你。”
“阿清说了,与南疆相关的消息都在他的书房之中,你……”裴青然话说了一半,又觉得这么大剌剌的叫人去探自己“至交好友”的书房终归还是不好,又将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唐迟已经明白了他想说的意思,略一颔首,道:“我知道了,你顾好你自己就是。”
眼见唐迟转身出去,裴青然将瓷瓶中的药丸倾出一粒来塞进嘴里,而后闭了闭眼。凤言秋……就算如今他一身的武功被七星钉给封住,他的脑子也仍然随时随地的在彰显存在感。对人心,这位三皇子殿下倒还真是算无遗策。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裴青然抬起眼来,面上所有的冷冽和悲伤尽数收敛,仿佛沉进了冰泉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