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什么？”裴青然几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满脸都写着“我看你这次输定了装什么狐狸模样”，凤言秋也不在乎，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袖口，轻轻笑了笑：“就赌你的溯流光，如何？”
裴青然有一瞬间的犹豫，不算上那破布片似的山河令残页，溯流光就是灵犀山庄如今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也是他习武以来的第一个兵器——他与溯流光心意相通。
即便如今溯流光断成了三节，他也没想过要将之丢弃，而是想着能否寻传闻中神出鬼没的欧冶子传人修补。
只是鞭身断的彻底，想来就算是补上了，也只能做个装饰，再不能拿来与人相对了。
凤言秋见他久不答话，道：“看你这幅样子，好像我是要抢你的心上人。我也不愿意夺人所好，那便算了，无书，转道直接去南疆，不必成都府补给，入了林还不好找吃的么。”
“好。”还不等唐迟在外面应答，裴青然就已经出声打断了他，少年眸若晨星，里面丝毫阴霾都无，一时间倒让凤言秋突然有些不想和他对视。裴青然似乎是怕他还没说清楚，咬了咬唇，再次坚定地道：“好，我和你赌，若是我输了，我就将溯流光给你。”
凤言秋终于开了口，道：“那行，无书，走吧，我们去见识见识……剑南道成都府的池家庄，究竟是个什么风采。”
唐迟在马车外面喝着风，听他这么半盏茶时间不到改两次口风，没忍住笑骂道：“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做马车夫也就算了，你使唤起来倒是跟使唤丫鬟似的顺手。”
“能者多劳，咱们无书厉害的紧，自然就要多使唤使唤。”凤言秋毫无自己是个黑心地主的自觉，舒舒服服的往后一靠，重新闭上了那双凌厉逼人的丹凤眼，然后轻飘飘的道，“你也该好好想想，没了溯流光，之后你是要拿扫帚棍子……还是拿个擀面杖吧。”
裴青然只觉得他手边现在要是有根擀面杖，恐怕当场就要敲到他头上去。
气大伤身，气大伤身。再说了，凤言秋这人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他还拿不准。
他昨夜里说凤言秋是为了好玩，心里却明镜一般清楚，就凭凤言秋与他相识短短几个时辰的作风，这人也绝不是一个会为了好玩就跑上数千里的货色。
就算唐易也不是，否则也坐不上那有名的魔教日月宗的宗主之位了。
但若是说凤言秋为了山河令而来，他当日却又在破庙里大大方方的将山河令的残页交给了自己。裴青然实在摸不透这人的心思，只好算这人与自己是友非敌。
暂时把这个想法放下，他也往背后的车厢上一靠，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闭上了眼睛。
其实昨夜里他睡得不甚好，对外界全无感知并非是因为他睡得沉，而是他被梦魇住了。
无边际的血海中，只有他一个人，抱着上官灵犀只剩下半截的尸体。
唐迟听见车厢里两个人都没了动静，低下头轻轻的笑了笑，他已经重新又戴上了斗笠，过长的纱垂下来，遮挡住了他那张对于男子而言有些过分柔和的脸。
“小师侄……”从唐迟嘴里喊出来的这三个字格外的宛转柔和，他喃喃的道，“你还没意识到你究竟招惹了一个怎样的玩意儿。”他没再多自言自语什么，只攥紧了缰绳，从唇齿间挤出一个“驾”字来催马。
从金陵往剑南道，说实话不算近，就算是唐迟买的是马行之中最好的马，也足足走了五天才抵达剑南道池家所在的城中。这座城因着池家庄的缘故，整座城都被称之为池城。
从进了城开始，裴青然身上的气息就变得格外的欢快，叫凤言秋又是好一阵嘲笑，只可惜少年心性，哪里是凤言秋就这么一两句话就能够浇灭的。他满眼讥讽的看着裴青然，叫少年人没好气的冲他一哂：“若是你眼睛出了什么毛病，还是早些去找个大夫来好好看看比较好。”
“我的眼睛倒是没什么毛病，只不过有些人的心恐怕是要出毛病了。”凤言秋慢条斯理的跳下车来，看着面前客栈的名字，缓缓的将大氅给披上，回头冲裴青然一笑，“到时候输了赌约，不知要多么心痛。对了，可千万莫要哭鼻子，我不想哄孩子。”
裴青然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默念了好几次“气出病来无人替”，才总算是将这一股子气给压了下去。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裴青然几乎已经习惯了凤言秋说话的方式，就算他说的是个寻常的话，从他那张嘴里面出来，就带了无声的嘲讽意味，平白让人火大。
“你们先去歇着罢，我先去池家拜访。”裴青然闭了闭眼，看着客栈这金碧辉煌的装潢，觉得自己恐怕是摸不出这么多银子的，就算是把他这个人按猪肉的价格给典当了，恐怕也给不出这么多的银两来。
唐迟看着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凤言秋给拽了一把袖子，无奈的只好闭上了嘴，摊了摊手。凤言秋只眯着眼看了他片刻，就道：“好，你去罢。”
“可要好好保住你的小命，”凤言秋笑道，“说起来，要不你把山河令先给我存着，免得到时候你回不来，东西也没了，还要劳动我再去抢回来。”
今天也是想要掐死凤言秋的一天呢。裴青然面无表情的想着。
看着裴青然走远，唐迟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有些无奈的道：“何必将关心的话说的这么别扭。”凤言秋看了他一眼，道：“你和那人说话的时候，难道没有这么别扭过？”
当真一语中的，唐迟也生出几分不想继续和他交谈的想法，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挑眉，道：“你对裴青然很上心，为什么？不要告诉我你对他一见钟情，想要以身相许。”他好像是被自己这话给逗笑了，无声的勾起了唇角。
凤言秋惊恐的看了他一眼：“你哪根筋被药坏了么！”
“若是要说，大概就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所有有些……遗憾吧。”
“遗憾看到又一个自己的死去。”
这些对话，裴青然是全然不知道的。池城对于他来说可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他来过许多回，也和池清在这城中干过不少打马街头过、满楼红袖招的事情。如今走在这前往池家的路上，心绪却和从前不同了。裴青然叹了口气。
池家的大门并未改个方向，是故他找的也很轻松。到了池家门前，家丁只一看见他这张脸，就浮现出一些古怪的神色来，裴青然虽说对池家信任，却也并非傻子，凤言秋所说的话，到底还是给他造成了些影响。
因此裴青然的脚步就是一顿，但最后还是自己的想法占了上风，上前去抱拳一礼，笑着冲门口的家丁笑道：“诸位大哥好，烦请给池少爷通报一声，只说是故人来访，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不必了，裴少侠，之前少爷已经吩咐过了，若是你来，直接带去他院子便是。”家丁格外恭敬的说罢，便侧身让出了位置来，“少爷说了，现如今裴少侠身份特殊，不便在外久留，少侠认得路，直接去便是。”
“如此，多谢了。”裴青然眼睛一亮，语气里不自觉的也带了三分笑意，应下之后便迈步进去。然而到底是留了心思，他一面走，心中便是有些下沉。
自方才家丁的话中便明白，现如今池清已然是知道他的处境了，然而从灵犀山庄出事到现在，池家庄却一直是按兵不动，到底池家如今是什么想法，又是什么立场？
人心，人心。裴青然闭了闭眼，敏锐的察觉到了整个池家的气氛，并非像他所想的那么好。踏入池家，绕过他和池清小时候一道栽的枫树，便是池清的院子了。
这路途不算远，却也绝对说不上近，他这一路走来，并无任何仆从，也没有之前他来与池清玩闹时候所见的家丁护院。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有些难过的看着池家古朴的房檐，只觉得那好像是一只吃人的凶兽，把他的好友囫囵吞了。
还不到池清的院子，池清就已经迎出来了，他的神色看着有些急切，甚至于额角都微微见汗，看到裴青然的瞬间，他怔愣了一下，而后微微笑了起来，道：“你可算来了，我等你许久，都要以为你是不是长久不来，忘了来我院子的路。”
“怎么会，你这里和我的院子一般，哪里有什么找不到的。”裴青然眼中那些情绪缓缓的沉了下去，他也微微笑起来，上前在池清的肩头捶了一下，笑道：“听家丁说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处境，我也不与你多说，省的到时候为你带些麻烦，我只问你些话，你只告诉我就是。”
池清点了点头，抬手指着自己的院子，道：“走，进去坐坐。自家兄弟，你只管问就是了，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完，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裴青然的身后。这个角度找的格外的好，若是不留神，定是看不见他的眼神的。只是裴青然偏就留神了。
池清似乎也是发现了他的察觉，回过头来笑道：“当初咱们一起栽的那一株枫树近来有些虫，我见刚才又落了一片叶子。”
不错，确是又落了片叶子，裴青然的心也跟着那片翠绿叶片，一点点的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