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江南的天气还有些凉,天上散着云,有稀薄的阳光洒在半开的花骨朵上。
卖油饼的大娘照常支起了摊子,扯着自家还打着呵欠的儿子耳朵叫他帮忙。
那有些瘦弱的少年人一边求饶,一边给来买油饼的客人端了他们点的豆浆去,招呼了一声,笑嘻嘻的跟他们搭话:“胡大哥,你们跑江湖的近来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啊?前儿还有个大哥说什么灵犀山庄办大会,办的怎么样啊?”
“你小子还不死心啊?”那个被称为胡大哥的大汉灌了一口豆浆,显然也是相熟,并没有介意少年说话的语气,反倒是笑骂道,“整天想去闯荡江湖,我看你就是那些话本子看得多了,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少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合十做了个讨饶的动作,那大汉又灌了口豆浆润了润嗓子,抓了个油饼狠狠地咬了一口,才摇着头又含含糊糊的道:“别提什么灵犀山庄了,他们那庄子出大事了。”
“是啊,听说上下二百一十七口,全被灭了门。”坐他对面的干瘦男人放下碗,很有些唏嘘的接道,“有人说这事儿都是他们庄主的那个徒弟干的,不然怎么就他一个还活着?”
“好多武林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去了,赶到的时候就那少年人在满地的尸体里面坐着,禅师说他什么也不讲,问到就是不晓得,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好像是被放了吧。”胡大汉面前的饼子已经吃完了,此时接过少年又送来的油饼,故作一副神秘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又没有证据定罪,哪里就能拿他怎么样,更何况啊……听说灵犀庄主的那徒弟,他好像还和那一位有点缘故。”
硕大个壮汉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头顶,一脸的不可说,看着还有些滑稽。干瘦男人貌似是懂了他的暗示,赶紧闭了嘴,只端着豆浆猛一顿灌。少年人诚然是没能听明白,但看他们都不准备说下去,也不敢追问,只好讪笑着似懂非懂的点了头,转个身就被他老娘拉走了去忙另一桌。
这边摊子上火热,隔着个拐角的地上就清净多了。
一方破烂的草席,一个破碗,一个看着比那早点摊上忙活的少年大不了多少的人。
这人似乎是刚被早点摊的动静吵醒,有些不耐烦的揉着额角,把原本就有些凌乱的鬓角揉的更乱了,几绺发丝垂下来落进他眼睛里,被他潦草的一把别回耳后。
他这个角落恰好卡在个死巷子里,没什么人看见,否则定要让人好生疑惑一通。
因为这个坐在破席子上的年轻人实在是有些干净过头,一身有些旧但洗的很是干净的青衣,头发整整齐齐绑了个马尾在后脑,腰间缠着条精致的皮鞭子,鞭柄上刻画着繁复的花纹,还嵌了枚剔透的琉璃,而鞭梢泛着幽幽的紫光。少年手边还耷拉着个竹编斗笠,屁股底下坐着个扁扁的布包袱。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要饭的。
偏偏他就坐在要饭的叫花子平日里坐的破席子上。
那边讨论那灵犀山庄的话告一段落,这边年轻人也终于揉完了他的眼睛放下手来,露出一双清凌凌的杏眼。这双眼睛显得他比实际看着要小些,眼瞳格外的黑又格外的亮,乍一看过去却好像里面有光一般,格外的引人好感。
“二百一十九口。”裴青然低声道,“灵犀山庄上下二百一十九口……这些玩意儿没算上师父养的那对碎嘴子鹦鹉。”
四下里也没个听众,裴青然觉得有些没趣,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那顶斗笠抖了抖灰,还颇嫌弃的拍了一拍,这才往脑袋上一扣,从草席上把已经被他坐扁了的布包拎了起来,随手一搭便背在背上。他抬头看了眼阳光的方向,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向着这座小城的城门走去。
皇都,醉仙楼。
这座在皇都内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酒楼之中,一个麻布衣裳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的讲着近日江湖里的事情——管他说的是什么恩怨情仇,都总是避不开灵犀山庄的灭门。
“江湖上传闻,那灵犀山庄一朝被灭门,是因为那庄子里藏着个大秘密!”说书人一拍案板,唾沫横飞,说得有声有色,“相传灵犀山庄庄主一生只收了一个徒弟,那个徒弟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那位平南王的儿子,平南王出征北疆战死沙场,王妃没几个月也去了。”
“这孩子就被他爹的好友,灵犀山庄庄主给带走了。这位庄主可了不得,年轻的时候江湖上的‘七星’老大就是他,私交遍布江湖,人到中年还成了第一任的武林盟主,这盟主的信物一直没有踪影。”
“传说凭着那信物,就能打开十八年前魔教撤出中原之前留下的宝库,金银财宝顶尖秘籍数不胜数,一统武林不在话下!”
“可这山庄都被灭了,那令牌哪儿去了!”底下有人喊道,说书人喝了口茶水,笑眯眯的道:“这不是还有个遗孤?那位不知是真是假的平南王世子,灵犀山庄庄主的徒弟,不是还活着呢吗,这信物啊,恐怕就是在灵犀山庄灭门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位庄主的徒弟手里!”
二楼雅间里坐着两个面容相似的青年人,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着了蓝衫。
听着说书人天花乱坠的一通吹,那白衣的男子没忍住嗤笑了一声,把杯子轻飘飘的放在檀木的桌面上,将桌上的串珠拿了起来在指间盘着,语气平淡无波:“这种无的放矢、胡言乱语不知所谓的传言,也能传到皇都里来了。”
“你不信?”坐在他对面的蓝衣青年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挑了挑眉,“也是,毕竟你出家几年,外物不萦于心。要我说,这所谓宝库约莫是言过其实,但那劳什子信物,传言里被叫做什么‘山河令’还是‘令河山’的东西,或许真在他身上。”
“在就在,和我有什么关系。”白衣人一脸漠然。
凑近了看才看得清,他指间盘着的是一串佛珠,男子身上穿的也不是一般的白衣,而是上好的雪缎僧袍,用银线暗绣了密密麻麻的梵文,可若说他是个出家人,他却又有一头柔软的青丝,一丝不苟的在脑后披散着,梳理的整整齐齐,发尾用了个金色的软绳扎起来,还绑了个精细的金铃铛。
可他一举一动之下,那铃铛竟然一声也未发出。
凤言秋轻轻的笑了一声,而后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水:“关系可大得很啊……你忘了我们师父那一辈和灵犀山庄的交情?这裴什么的,算起来还是我们的师侄。”
楼下熙熙攘攘,那说书人似乎已经赚够了眼光,不再提灵犀山庄灭门的事情,转而说起了那个唯一活下来的小徒弟,说着那不知所踪的少年人曾和剑南道池家的少当家是竹马,两人曾经一道在江湖上闯荡过两年,皆是翩翩少年郎。
只可惜如今一个满门被灭不知去向,一个在远在剑南道,也不知这一对人人称羡的好友今后如何。
这说书人说的天花乱坠,楼上穿着僧袍的男子却听的一言不发,他自青年发话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思考他所言,半晌之后才缓缓的道:“言秋,你要去蹚浑水吗?”
“我还能置身事外吗?”青年面上带着笑随意的应着,眼里却一丝一毫笑意都无,出口的声音甚至带着点冰冷的嘲讽,“从当年那七枚钉子之后,我就一直身处其中了。”
“你还在记恨当年……”男子想说什么,被那青年一抬手打断了,他端起自己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我在乎的是当年谁动的手,为什么要动手,不是那个位子。不是我命大,不是那两个人来得及时,二哥以为会如何?”
“当年的事情,想来父皇如今是不会在乎了。今日咱们能在皇都见面,也就说明父皇接二哥回去的日子近了。我如今见你一面不容易,二哥好自斟酌,言秋先走一步。”
青年说完甚至还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拎起身后椅背上的墨色大氅,严严实实的把自己裹好了,这才下了楼自酒楼后门出去。
这酒楼里人来人往,他却偏没被任何人瞩目的,竟似隐形了一般,出了门便登上了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向着南城门走远了。
“凤言秋,你……唉。”在江湖上被尊一声雅僧、又是当今二皇子的佛门俗家弟子凤沉香看着他走远,低下头拨弄两下佛珠,长长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