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犀山庄所在的灵犀谷往西十数里就是河镇,河镇往东北百余里就是金陵。
裴青然背着个轻飘飘的包裹,腰上缠着他的宝贝鞭子,一路往金陵去。早点摊子上的那位“胡大哥”说的虽然有失偏颇,却大体上没错。灵犀山庄确然是一夜之间被灭了门,他当时在密室闭关,出来时只赶上了听他师父的遗言。
那个老头子早没了平日里那一副和蔼的样子,微胖的脸因痛苦而皱着,抖着手抓着裴青然的袖角含含糊糊的道:“……去找……五个……他们五个……”
刚刚出关的少年人跪在一片血海里,看着怀里的师尊咽了气。有些茫然的想着,这老头原来这么轻,是因为骨头都没了的缘故吗?
他怀里的老人只有半截,齐腰的另外半截泡在伸手可触的血泥坑里。
当时的少年只来得及在赶来的一心禅师面前做了解释,那位德高望重的僧人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只是将一张和那老头子枕套很像的布帛交给了他,容许他带着武器从山庄的后门跑了。
过去了一周了。裴青然才终于有了空去回想那老头子口中留下的“五个”是什么。“他们五个”,明显是人,和他家老头子生前有交情的人多得去,本来不好猜。可那个一心禅师给了他提示。
那一晚僧衣加身的枯瘦老者站在血海里,慈眉善目的一低头说阿弥陀佛,然后看着裴青然的背影说了一句话。
那和尚喃喃的道:“七星连珠……平南啊……你去的太早了。”
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七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从初入江湖起就互有联系,彼此之间守望相助,皆是闯出了大名头。
江湖人将他们称为七星,传言七星连珠,七人并行,天下无敌。
后来其中一个出征北漠战死沙场,剩下六个人不知为何分道扬镳,这所谓“七星”就再也没有被人提起过。
裴青然知道这些,是他小时候闹着不愿练功,他家那位老头子给他讲的,他还一直以为是个故事而已。
裴青然看着那块从老头子枕套里面拆出来的布片,上面画着纷乱的线条,角落里绣着小小的北斗七星,天枢贪狼绣的大了一圈,而一心禅师给他的那一片上,绣的破军却大了一圈。
约莫就是辨别身份的吧……灵犀山庄庄主是贪狼,七星里的老大哥,永远那么和和气气照顾每个人,才能让同样锋锐的少年们都低头认了他做第一。
金陵城近在眼前,裴青然顺手将那两片布帛从包袱里扯出来塞进怀里,再拉低了斗笠,遮了半张脸,跟着进城的人流往前走。
江南最大的城市便是金陵城,来往的江湖客也不少,守城的士兵见怪不怪,往日里并不会多加阻拦。许是身上背负了灵犀山庄“二百一十九口”的血仇,少年人的运气不大好,两个士兵看了他半晌,其中一个突然转身跑了,叫裴青然心头有些犯嘀咕。
但他一路行来行踪算是隐秘,那群江湖客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就连一心禅师也发了话放他离开,不至于满街贴画像的要抓人。这士兵跑走报信……应当与他无关吧。
可惜裴青然前脚才进了城,后脚就被一队士兵围住了,牵头的一个骑着马的官兵看着似乎三天没睡,顶着黑眼圈很是疲惫,强提着精神道:“你是哪门哪派弟子,来金陵有何事?”
“无门无派,江湖闲人,只是路过。”民不与官斗,裴青然犹豫了一下,将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露出一张天生带笑的面孔。
那官兵端详了他半晌,松了口气,道:“城中近日不平,尔等少做走动。”
“敢问军爷,金陵发生了何事?”裴青然忙问。官兵掉转了马头没有回答他,不多时就已经走远了,然而就在他背后,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回答了他:“城里死了人,一晚上就被灭了门,惨得很。”
背后空门!裴青然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转身却看见个笑脸,一个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淡蓝衣衫的青年站在他背后,笑眯眯的看着他。
“多谢这位兄台。”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裴青然拱手抱拳,却被他一只手按了下去,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通裴青然,摇着头道:“传你灭了灵犀山庄传的神乎其神,我还以为你是什么青面獠牙,原来长得还算俊秀。”
“你认得我?你是谁?”裴青然蹙眉,青年却摇了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跟我来。”
他一转身,也不见什么动作,突然就从原地消失,一眨眼就出现在两三丈外,似乎只是跨出了一步而已,然后又转过来有些疑惑的一挑眉:“你怎么不跟上?”
“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这青年用的轻功他认识,从前老头子教过他武林中各大派的看家本领如何辨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年人用的,分明是唐门的轻功。
裴青然瞳孔一缩,随即按下了面上的讶异,缓缓跟了上去,满脸无辜还带了笑的道:“你走的太快了,我跟不上啊唐大哥。”
“唐?”青年本来笑眯眯的神情微微一变,却摇了摇头,“挺聪明,只不过我不是唐门的人。”他看着裴青然腰间的那条鞭子,思索了片刻,恍然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你们山庄的事情,故意要引你走?”
裴青然刚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金陵城里昨夜又死了一家子,七口人,全是被从腰间斩成了半截。”他自顾自的继续往前,只是这次体贴的没有再用他那古怪的轻功。
“我今日才到金陵,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裴青然道。
青年皱起眉头,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身上揣着据说指向宝藏的山河令,多少人想要趁你现在独身一人来浑水摸鱼了。”
“那和杀人有什么关系。”裴青然实在有些跟不上这话题,别说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山河令不山河令的东西只有两片破布,就算是真的有,也和这金陵城的杀人案无关。
“不否认你身上有山河令吗?”青年笑了笑,看着裴青然突然紧张的神色,道,“放心,目前来看,我对那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你可还记得灵犀山庄的尸体?似乎……也都是齐腰断的。”
青年一面玩这垂下的发丝,一面漫不经心的道:“有人想栽赃陷害你。杀人魔头,被群起而攻之,之后再要从你身上找东西还不容易吗?”
“只要我活着,所以就算一心禅师他们不追究,我也洗不清这怀疑。”裴青然突然冷下来,让青年有点讶异,但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怎么了?”
“你说你不是唐门的人,那你究竟是谁?”裴青然伸手按在了腰间的鞭子上,面色一瞬冷了下来。
他不常来金陵,却不是没来过。
这条从城门口开始拐进去的巷子两边的院落都是空的,原本是收留流民的善堂。而一直沿着走,过了这一片善堂之后是穿过金陵的秦淮河,过了桥之后,是金陵最有名的贫民窟。
也是金陵最乱的地方。
看着裴青然满眼戒备的模样,青年人却一点也不紧张,好整以暇的伸手折了一段柳条在手里,叹了口气:“你喊我唐大哥,其实也没错……虽然我真的不是唐门的人了,但我也不记得我从前姓什么了,于是就跟着姓了唐。”
所以你究竟姓唐还是不姓唐?!裴青然完全摸不着这人话的重点,下一刻就见他微微笑了起来,抬起了眼,手指轻轻一动,一片柔嫩的柳叶擦着裴青然的脸划过,整片没入了他身后的墙里。
好深的内力……这一手并没有什么暗器手法,单凭能摘叶为刃的内力驱使……裴青然手一紧就要扬鞭,那人却突然收手了:“算了,没意思,不逗你了。我叫唐易。”
斜阳余晖洒在青年身上,似流动的鲜血一般,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是其他人要见你,不是我,我只是来带个路……要见你的那个人说转告你一句话,你就会老老实实跟过来了。”
“七星连珠,山河令出。大概是这句话吧。”唐易百无聊赖的甩了甩柳枝,“你要不要跟着走?不走我就走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七星连珠这一句是老头子很早就告诉他的,是他们七个人之间从前的一个约定……这人既然和老头子的事情有牵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明,反而还要动手?裴青然仍旧将手按在鞭子上,神情仍有些戒备,但已明显松了口气。
“因为好玩。”唐易终于将柳枝丢掉,笑眯眯的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很好玩。”
操。裴少侠心中只想把这人按进秦淮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