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向燃忘了,在谢昀身上,可是就烙印着天罚,对妖来说,本就是天道对妖物伤人性命的审判。
向燃低头,就是因此,谢昀才会露出那种神情,说出那种话吧。不能让他这么想,也不能让他自暴自弃。
抬手摸着在胸前打得结,向燃下定了决心,不管未来怎样,结果如何,他都要开导谢昀。他虽然没有何月玲能打动人的语言,但只要诚心,对方总能从话中看到诚意,而谢昀又是那样通透的一个人,他一定可以开导谢昀的。
在二更的时候,向燃拄着拐爬上了屋顶,正如向燃所感知到的那样,谢昀果然在这里。
谢昀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便看见还住着拐杖的向燃,脸上也带着惊讶。
“你怎么上来的?”
向燃用自己好着的那只手挠了挠头。“这个说来话长,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现在才上来。”
谢昀莞尔,让开了位置。“就算是千辛万苦,也要上来找我?你叫我一声,我也会下去。”
“这我主动来找你,和我叫你,是不一样的。”向燃说道,在谢昀身边坐下。他的腿和手都不方便,坐下的时候动作有些大,登下了几片瓦片。
也幸亏是叶桑陵走了,不然看见瓦落下来,又要在账上记上一笔。
“在人向神灵许愿的时候,总会说一句心诚则灵,我觉得我历经千辛万苦过来,总要比在下面叫你一声有诚意的多。”向燃说着,放平了自己受伤的腿。“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在屋顶上谈心是如此经典的桥段,抬头一看便能看见浩瀚星河,皎皎银月,也可生出许多感悟。”
“呵,向小公子,你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听着呢。”
被谢昀直接点破,向燃清了清嗓子,略微有些尴尬。他左思右想,特地准备了说辞,但到了谢昀面前,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说出口,怎样开头都觉得有些尴尬。
果然说话是一门艺术,但向燃并不具备这种艺术的天赋。这时候谢昀为什么不直接用读心术,反而还是一脸认真的准备倾听。向燃感觉如坐针毡,上屋顶倒是十分简单,开口却要难上千倍万倍。
“那个,谢昀,我来只是想跟你说,关于你身上的天罚。”
“异类伤人,理当如此。我违背天道法则,身为执法者,理应罪加一等。对此判决,并无异议。”
“不应是这样的。”向燃说道,他激动的想要站起来,只是他的身体并不允许,也只是锤了身下的瓦片。“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也是怪物,为何天道会判为杀人。”
“我也的确杀了人。”谢昀说道。“那个走火入魔,使用祟器的术士。”
“可他能算是人?对自己妻儿都能下手,这样畜生,杀了他是替天行道,虽是人身,心毒远胜于妖魔,杀这样的恶人,难道也算错吗?”
向燃并不能理解,为何杀了这样的恶人,还会遭受天罚。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向小公子,有违天道伦理,便为恶。天行有常,没有人可以替天行道。在我向人挥下屠刀的那一刻,我也成了恶。 无论人或妖,都会以一己喜恶来定下善恶,若皆以自己所持之善,来审判自己所定之恶,那将再无天道,也将再无法则。”
“可是,我不明白。”向燃眼眸颤动,他敛目隐藏自己情绪。“我不明白,所谓天道判罚,是否公允。”
“妖的强大,凌驾于凡人,若妖物想要以自身善恶衡量凡人,便是凌驾于天道之上。而对于凡人,妖物亦有更多选择去对待凡人,控制神思,操纵身体,甚至是折断四肢。妖物想要改变凡人意志,并不是非要伤人性命。而背上天罚的妖物,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选择最恶劣也是罪无可恕的一条,杀人。”
向燃还是不明白,若天道当真公允,那他就应该早日惩治那个疯狂的术式,而不是判定谢昀有罪。天道不公,为何还要遵循天道。
“若天道当真公允,就应当早日降下天雷,劈死罪人,而不是让他留于世间,戕害无辜。”
谢昀轻叹了一口气,“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是不应由我干涉。”
“若报应会到,那何时会到?若真有因果循环,那你就应当是他的因果,死在你的手中,本就是他的报应。既然如此,那便更不应当判罚。”
向燃说得激动,他半支起身子,单手抓着谢昀的衣襟,一双眼睛对上谢昀的目光。
看着向燃那双眸子,谢昀只是摇了摇头。“向燃,我犯过错,我见过人间炼狱,亦见过世中善恶,我比你更清楚,天道判罚。有的时候,不公,便是最为正确的公允。”
抓着谢昀的手卸了力,向燃低垂眼眸,敛去哀伤神色。“我不理解。”
“凡人无需理解天道。”谢昀说道,抬手想要拍拍向燃背,但想起向燃背上的伤,他还是放下了手。
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对谢昀来说,人都不过是不会成熟的孩子。可以不断犯错,从错误当中汲取经验和教训,然后重蹈覆辙。
他也犯过错,比人所犯的错要严重的更多,而他现在也正如所有人那样,继续重蹈覆辙。
甚至他都没有办法去纠正自己曾经的错误,他也想过,只要不再干涉,与此平行,既然无所交集,便可冷眼旁观。
曾经花了百年时间,不断地告诫自己,不可有七情六欲,亦不可有怜悯之心,不加干涉。可木石亦有心,更何况他本非木石,怎可无情。
这许多年间,他也干涉过许多,仅此一次,他越界了。从这之后,便无法回头。
“行了,你身上还有伤,与其和我在这里讨论天道是否公允,不如回去好好休息,早日修养好伤,也好快点上路。”
谢昀抬手,想要将向燃抓着他衣襟的手拉开,只是向燃低着头,声音也有些喑哑,“我不管天道是否公允,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我的父母,我的妹妹那样。谢昀,我不想看你死。”
“这样啊。”谢昀轻笑,他落下的头发如同淋上了月光,银白色的发丝随风飘动。“向燃,我是妖,若我是人的话,就连坟茔也已经化作无有。对我来说,活得时间已经够长了。而且天罚对我来说,只是不知何时到来的一个终点,或许在你的一生,都不会见到这一刻的到来,你无需为我担心。”
向燃抬头,他看着谢昀那双妖瞳,喉头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算你当真见到了那一刻,也不必有多么伤心。无论如何,人都拥有十分坚韧的灵魂。就算目睹血亲离世,记忆也能停留在美好的一刻。从人出生开始,便为了走向不知何时到来的终点,也终要面对,不知何时到来的分别。”
谢昀说道,他抬手,一点点拽开了向燃抓着他衣襟的手。“能看你成为封魔师,我很高兴。如果找到了杀害你家人的凶手,无论是妖是人,我都会出手帮你。”
谢昀松开了手,脸上露出了笑容。“反正,我都已经杀过人了。”
“不行。”
向燃反抓住了谢昀的手,他低着头,“这是我的事,除妖也好,杀人也好,这些不需要你来做。谢昀,就算说是天罚,也应当是咒术诅咒的一种,既然是咒术,就一定有解开的方法。就算我看不到,我也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就当是我希望在我死之后,能在你的记忆当中活下去。”
谢昀听完向燃所说,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出来。“哈,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傲慢啊。”
“不行吗?”
“没有可能。”谢昀说道:“这并不是一种诅咒,所以,并无解法。”
“一点希望也没有吗?”向燃看着谢昀,瞳仁颤动,他想要跟谢昀求证那个答案,是那个他希望谢昀能给他的答案。“谢昀,你告诉我,是有解开天罚的办法的。”
“渺茫的希望只会空耗力气,我并不能给你徒劳无果的答案。我也很想告诉你,会有办法消除天罚,但就我所见,上千只刻下天罚的妖物当中,并没有先例。向燃,放弃吧,与其将时间空耗在无用之事上,不如想想应当如何才能尽到封魔师的职责。”
向燃还想要说什么,只是他张嘴,喉咙里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人总是愿意相信希望的,就算是拥有渺茫的希望,也是有了得救的可能。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无论尝试多少次,向燃都会去尝试。
向燃放开了手,除了复仇之外,还有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一同压在向燃心头,那就是解开谢昀身上的天罚。
总有办法,能解开天罚,也总有办法,可以解开诅咒。
向燃支起拐杖,撑着拐杖站起身来。他虽然摇摇晃晃重心不稳,但比下午刚刚使用拐杖要进步了许多。
谢昀抬头看着他,就算不用读心的法术,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劝动向燃。
人总是会去追寻那些虚无渺茫的希望,即使那是梦幻泡影。在泡影破碎的时候,却比从一开始接受现实要更加残忍。
若天罚当真来得如此之快,谢昀希望向燃可以面对现实。
“谢昀。”
向燃的声音响起来,谢昀抬头,便看见向燃站在屋檐旁边,拐杖撑着屋瓦边缘。
他站在屋檐,脸上带着无奈看着谢昀。“谢昀,我下不去。”
向燃话还没说完,拐杖便在屋檐上滑了一下,人失去了平衡,从屋檐上栽了下去。
随着他的一声惨叫,谢昀叹了口气。
向燃差一寸脸就砸在了地面上,谢昀抓着他的腰,将他悬空拎起来。
向燃也松了一口气,差点他怕是就伤得更重了。
“多谢。”向燃仰头说道。
谢昀将他扶起来。“希望你下次长点记性。”
“这也不能怪我,谁知道上去挺好上的,下来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