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晚案发时间段到今早接到报案,有85辆车途经江平公路抛尸路段,从两侧的卡口情况看,每辆车的通行时间都没问题。”图侦警小于在工位上对韩青说道。
“有回头车吗?”
“没有,所有车都是单向行驶。”
“车主信息呢?”
“全部正常,没有前科记录。车也都没问题,没有套牌、假牌。”
韩青迟疑了一下,如果江平公路没问题,那么开车抛尸的推断就可能是错的。她又想到了什么,说:“查一下前庄村去年新修的水泥路,就是埋尸现场下方900多米远的那条路。”
小于愣了一下,应声“好”,转回身继续忙碌起来。
再次回到办公室,韩青看到门旁多了一套精致的单人户外桌椅,在办公室里显得格格不入。林嘉嘉端着咖啡坐在户外折叠椅上,看着笔记本电脑,冲她微笑道:“来杯咖啡吗,韩姐?手冲的。”
韩青没搭理,回到自己的工位一通找,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一块撕下来的铝箔,上面有两片止痛药。韩青吃下药,拿了挎包要走,又看到桌上一袋干瘪腐败的梨,那是一个多月前钟伟放在她桌上的。时至今日,梨虽已腐败,但没人替她扔掉。
那袋梨像一根刺儿,又扎了韩青一下。
起初,韩青刚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重案大队。当她红着脸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方波、老宋等七八个大老爷们儿谁也没注意到她,满屋子烟臭味。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钟伟拎着一大袋梨从外面回来,看见了她。
“你就是新来的实习生吧?”钟伟友善地冲她笑。
“是……老师好。”
“这儿不是警校,不用叫老师,直接叫名字。我叫钟伟。”
钟伟突然鼓了几下掌,望向众人说:“哎哎!都停一下!这是咱们队新来的实习生。你叫——”
“韩青。”
“韩青!欢迎欢迎欢迎……”
众人跟着鼓掌欢迎,韩青心头一暖,冲众人点头示意。众人接着回过头忙自己的事儿。钟伟冲韩青摇头笑笑。
“你知道在这间办公室工作最重要的事儿是什么吗?”
韩青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钟伟。
“保护好自己的肺。”钟伟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韩青看到办公室上空悬浮着一片烟雾。钟伟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个大梨塞到韩青手上。
“多吃这个,润肺。我天天吃。”
“谢谢……”
“第二重要的事儿知道是什么吗?”韩青局促地望向钟伟。
“我就坐那儿,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谢谢……”
“放轻松,别那么拘谨。”
韩青拎起那袋腐败的梨,扔进垃圾桶。
即将关闭的电梯门被跑来的林嘉嘉用手挡开,站在里面的韩青看了他一眼。电梯开始下行,两人略显尴尬地沉默片刻。
“我现在那个座位特好,离门近,空气流通,就跟在户外露营一样……”林嘉嘉说。
韩青没搭茬儿,电梯里恢复静默。
来到停车场,韩青拉开车门,回头看向撑伞跟在身后的林嘉嘉。“你跟着我干吗?”
“跟着你去查案啊。韩姐,方队不是让你带带我嘛……”
韩青上车,倒车,从林嘉嘉身旁驶过,来到市局大门前。横杆抬起,韩青踩油门过杆,一道身影蹿到车前挡住去路,韩青赶紧踩刹车。
林嘉嘉站在雨里,望着车里的韩青。
对峙片刻,韩青摁了一下喇叭。林嘉嘉欣喜地笑笑,跑过来跳上了副驾。“韩姐,去哪儿查案?”
“超市。”
捷达驶入大雨。
100万
白小蕙被手机铃声惊醒,从旅馆床上坐起来,慌张地抓起手机看。不是。
她猛然朝床头柜望去,响声来自上面放着的一只艳丽的女士挎包。白小蕙抓过女士挎包,从里面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姓名为“海龙”。白小蕙赶紧关了机。
她的嗓子眼干得冒烟。从昨晚跑出螺蛳粉店到现在,她水米未进。筹备了一个多月,计划还是出现了重大纰漏。还好她预留了后手,提前谋划了后路,否则现在除了恐慌别无他法。第一步,先回家拿自己的撒手锏;第二步,走那条她谁也没告诉的后路;第三步……目前还没有第三步。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白小蕙惊呼了一声,是自己的那部手机。
母亲姚汉珍发来了视频,3岁的儿子亮亮冲着镜头喊:“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白小蕙红着眼圈儿看完视频,不知怎么的,紧张和恐惧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勇气。她来到窗口,从窗帘缝中观察着雨中的行人。
没有警车,没有那个戴黑框眼镜的老男人,没有异常情况。这再次证明了她选择这家不在回家路线上的小旅店是明智的。即使在昨晚那种慌乱的情况下,她也必须做出正确的决定。她知道她没有试错的机会和能力。
当出租车载着她回到出租屋的那条街上时,她在车里待了十几分钟才敢下车,她必须确认附近没有异常情况。
这条街上最打眼的是一栋民国老建筑,白小蕙就租住在里面。房东太太是这栋民国老楼的原主人的外孙女,原主人是当地知名富商,这栋楼和楼前的这条街都是他打拼出来的。后来,他只把二层的3个房间留给了自己的后代,把街和楼里的其他房间都捐献给了国家。白小蕙租下的便是其中最小的一间,房租很便宜,她与其他住户共用楼道里的厕所和厨房。房东太太待人和善慷慨。
白小蕙进入院门,穿过天井,踩着木楼梯谨慎地上了二楼。没有碰到邻居,外廊里也没有邻居家玩耍的小孩。白小蕙蹑着脚走到自己家门外听了听,确认里面没有动静才开门进去。她穿过狭窄的门厅,走进隔成内外间的有小阳台的内间,拿出早已备好的行李箱,收拾要带走的衣物。当然,首先是拿撒手锏。她从衣柜底层那摞冬衣底下摸出一个U盘,放进行李箱,这是接下来关乎她存活的关键。
咔嗒一声,门锁响了。白小蕙凝住。门开了,有脚步声从屋外传进来。
瘦弱的男子走进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观察着屋内的情况,慎重地一步步朝内间走,仿佛知道内间藏着什么。他打开隔门走进来,看到衣柜前面摊开在地上的行李箱,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
黑暗中,白小蕙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抑制着急促的呼吸,想象着儿子亮亮,希望他能在这一刻给妈妈带来勇气。
衣柜门猛地被拉开,蹲在里面的白小蕙失声喊了一下,看到瘦弱的男子站在面前,望着她冷笑。
是邱海龙。
“韩姐,你喝桶装水啊?我也是,喝桶装水就是健康。但也不能光喝矿泉水,得和纯净水换着喝,那样更健康……”林嘉嘉一边接韩青递过来的矿泉水一边说。韩青递给他4桶5升装的矿泉水,然后望着他。
“林嘉嘉,你不用觉得不跟我说话尴尬,也不用没话找话,我不聊天,我们就说工作上的事儿。”
“哦,知道了……”林嘉嘉尴尬地笑了笑。
这不是韩青第一次对男同事说这种话。从她10多年前进警队到现在,从20多岁到现在快40岁,有不下10个男同事被她这种不近人情的话吓退,其中不乏追求者。这是韩青拒绝社交的直接且有效的方法,屡试不爽。她并不社恐,只是不想社交。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钟伟。两个人在一起搭档这么多年,基本上是钟伟说九句,韩青说一句,但韩青从不嫌钟伟话多。
“你爱吃什么?”在零食区,韩青问。
“都行,都挺好吃的。”沉默了一路的林嘉嘉赶紧说。
“随便拿。”
“好。谢谢韩姐。”
“不用谢,这是工作。”
林嘉嘉感受着那道鲜明的红线。这个女人要么古板,要么有病,他想。
“你不吃吗,韩姐?”林嘉嘉坐在副驾上问。
“我不饿,你吃吧。”韩青望着窗外的雨,小肚子隐隐作痛。
这样也好,省了社交成本。林嘉嘉心安理得地打开零食吃起来。这个女人,有点儿特别。
火苗烧灼着圆试管,里面的透明颗粒化成一股浓烟,被邱海龙吸入身体。
每次看到邱海龙吸毒,白小蕙都感到恶心。她目睹了面前这个人从纯朴少年变成行尸走肉。人一旦染上毒品,就成了魔鬼的傀儡,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抽上一口。
“你行了!起来,把箱子给我!”
白小蕙去拉邱海龙屁股底下的行李箱,行李箱却被邱海龙枯枝般的细手死死按住。
“你还没回答我。她的包怎么在你身上?”
“你管不着!”
“她呢?”
“她有事儿。”
“什么事儿?”
“她去省城了。”
“去省城干吗?”
“跟你说了,你管不着!起来!”
白小蕙一把拉住行李箱的拉杆,使劲儿拽,邱海龙却突然蹿起来让开,一把扯走白小蕙挎着的艳丽的女士挎包,从里面翻出一部手机。
“我说怎么打电话她不接……”邱海龙拿着电话得意地笑了笑,“她去省城为什么不带电话?”
白小蕙生气地抢回手机和挎包。“我们的事儿你少管!”
白小蕙拉起行李箱就要走,却被邱海龙一闪身挡住,他那灵活劲儿完全不像瘾君子。
“你要去哪儿啊?”
“你让开!”
“借我点儿钱。”邱海龙伸出枯枝般的手。白小蕙清晰地看到他指甲里黑腻的陈垢,一阵反胃。
“你好意思吗,邱海龙?上次借的你还了吗?”
“再借我点儿,下次一块儿还,骗你王八蛋!”枯枝般的手颤抖着,下一秒就要折断似的。
“没钱!”白小蕙推开邱海龙就走,邱海龙绕到她面前跪下来。
“小蕙,看在同乡的分儿上,再帮我一次行吗?就一次!求你了!”颤抖的枯枝死死揪住白小蕙的衣角。
“放手!”白小蕙推倒邱海龙,跑过去拉开大门。
“我知道你俩昨晚干啥去了!”
白小蕙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不动了。
“那钱,得分我一份。”
白小蕙听到身后传来一串干咳般的诡异笑声。她慢慢将刚打开的门关上。
捷达在大雨中拐进前庄村新修的水泥路,最后停在一片菜地旁。那片菜地后方的山坡,就是江平公路上方挖出碎尸的塌方处。
“韩姐,相信完美犯罪了?”林嘉嘉有几分得意。
“吃好了吗?”韩青看了看林嘉嘉脚下一袋子空的零食包装。
“吃好了。”
“下车吧。”
韩青下车打开后备厢,林嘉嘉跟过来。后备厢里放着一只行李箱,韩青打开,林嘉嘉看到里面放着各式工具和风格迥异的衣服鞋帽。韩青从行李箱中拿出雨衣、雨靴递给林嘉嘉,自己拿了一把户外折叠铲。
“开始吧。”
“开始……什么?”
“模拟实验。”
林嘉嘉不可思议地看着韩青。
“韩姐,就没有更省时、更省力、更科学的办法吗?”林嘉嘉拎着4桶矿泉水小心地走在菜地湿滑的田坎儿上。
“你有吗?”韩青打着伞跟在后面,手机上的秒表数字飞快地变换着。
“没有。只是这重量会不会太重啊?”
“4桶共20升,约合20公斤,那两条胳膊加两条腿差不多19公斤,不重。”
“好嘞!”林嘉嘉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质疑完全多余。
30分钟后,两人穿过菜地、梯田、江平公路,爬上坍塌的土山,来到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案发现场。林嘉嘉放下4桶水喘息着,身上已经沾满泥水,一路不知道摔了多少跤。韩青打开折叠铲,开始挖坑。
白小蕙向跟在身后的邱海龙伸出手,说:“把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你的呢?”
“你不是要分一份钱吗?”
邱海龙看了白小蕙一眼,递过手机。白小蕙去拿,邱海龙却不松手。“别跟我耍花样。”他说。
白小蕙拽过手机,出了门,重重叹了口气,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事情会越来越糟。她用邱海龙的手机编了条短信发出去:“100万,就今天,把备份U盘给你。”她已经不去想后果。走到这一步,她只能抓住还能抓住的,其他的都不必去想。
邱海龙透过门上的镂空玻璃窗格盯着白小蕙的一举一动。白小蕙回头望着他,为了一口粉,这个傻瓜让自己陷入泥潭还不自知。
白小蕙又何尝不是?
没过几分钟,对方回复了短信:“下午两点,中心广场。”白小蕙既兴奋又害怕。
“没想到来东州第一天,就重温了一遍警校野外体能考核。”上车后,林嘉嘉接过韩青递来的毛巾,擦着满头的雨水和汗水疲惫地说,“韩姐,用了多长时间?”
“1小时5分钟。”
“这么久!”林嘉嘉停下擦头的动作,“我原以为这923米打个来回最多半个小时,没想到一个小时都打不住,这时间成本也太高了。对凶手来说,抛尸所用的时间是必须考虑的因素,何况在这个抛尸点只抛了四肢,他还有其他的要处理,至少一到两个点,看来我这个假设是错的……”林嘉嘉难掩失望。
韩青沉默地发动汽车,捷达发出一串不情愿的咔嗒声,抖动起来。小于的电话打过来。
“怎么了,小于?”韩青挂挡的手停住。
“韩姐,前庄村和新丰路的交叉口发现一辆回头车。”小于看着电脑屏幕。
“什么样的回头车?”韩青打开免提,让林嘉嘉能听到。
“一辆银灰色小面,车牌号是江C85K92。它在午夜1:35从新丰路进入前庄村的水泥路,2:58又从前庄村水泥路返回新丰路。”小于平静地描述。
“1:35到2:58……”韩青快速心算。
“1小时23分钟。咱们的实验是1小时5分钟!”林嘉嘉兴奋起来。
“轨迹明确了吗?”
“这车开得特贼,基本躲着监控开,整个轨迹还不明确,但来路和去路查到了,在同一个地点。”
“在哪儿?”
“北郊六块石路口。”
“我知道那儿,往东是213乡道。”韩青和小于一样平静。捷达打了几下滑冲了出去。
小于的电脑屏幕上是六块石路口昨晚的监控画面。
35分钟后,捷达进入同一个监控画面。
路口的指示牌显示往右是213乡道。捷达右转驶入。
林嘉嘉望着车窗外匆匆飞过的风景——典型的城乡接合部,没有神采,莫名荒凉,仿佛被城市遗忘,又被乡村摈弃。忽然,他注意到一堵长长的围墙,中间空缺的一块貌似曾经是大门的位置,墙内有大场院、锈迹斑驳的支架和缺砖少瓦的弃屋。
“韩姐,那是什么地方?”
韩青看了一眼,说:“以前是个私人小煤窑,早废弃了。”捷达没有停留,继续往前开去。
小煤窑锅炉房里,掀开的蛇皮塑料布下,一辆银灰色小面赫然显现。车牌号江C85K92,和小于描述的完全一致。
王学华从黑塑料袋里拿出清洁物品和两个特殊的东西——紫外线手电筒和滤镜,它们是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警察勘查犯罪现场时寻找痕迹的工具。
王学华戴着橡胶手套,里里外外地清洁车体。
捷达停在丁字路口。
“我在213乡道1公里附近的丁字路口,你查一下路口监控是不是坏了,从我这儿看,电线好像是断的。”韩青看着上方高悬的道路监控探头。
“稍等……对,已经故障报修了,银灰色小面就是从这个路口消失的,之后的轨迹查不到了。”小于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
“知道了。”韩青挂了电话,望着前路琢磨着。
“怎么办,韩姐?还往前吗?”
“去那个废弃煤窑看看。”
捷达掉头。
“有J,快走!”
看着望天发来的微信,王学华有点儿不敢相信。王学华狼狈但不失谨慎地用蛇皮塑料布遮盖住银灰色小面。
捷达开进了废弃小煤窑,停在一排弃屋前。韩青和林嘉嘉打着伞下了车,四处张望。
弃屋最末一间是锅炉房,王学华骑着电瓶车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一眼看到有两个人打着伞从远处走来,便赶紧退回锅炉房。韩青和林嘉嘉一间一间地查
看。王学华如坐针毡,眼中流露出困兽濒死时的凶光。林嘉嘉掩鼻朝阴湿的破房间里探头看。
“你上二楼看看。”韩青看到前面布满绿苔的楼梯。
林嘉嘉上了二楼,韩青继续沿着弃屋前的走廊查看,慢慢接近锅炉房。锅炉房门后立着一头困兽,他手里攥着粗笨的电瓶车U型锁。
二楼的林嘉嘉厌恶地踩着碎砖跨过一片积水,生怕弄脏了鞋。
韩青查看完倒数第二间房,朝锅炉房走来。当她经过锅炉房窗口时,王学华举起了U型锁。一想到这个女警即将和那个穿黑色马丁靴的女人一样下场,王学华就感到莫名兴奋。
黑夜的海
他拎着黑塑料袋走在礁石间。
他讨厌黑夜,尤其讨厌走在黑夜的湿滑礁石间。他害怕黑夜,因为害怕,所以讨厌。但他明白,即便他再害怕,黑夜也不会令他却步。
前面出现的那块黑黢黢的影子是灯塔吗?是的,手机地图上的实时位置不会错。他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上面没有锁。去年来的时候就没有,现在还是没有。一切都没变,东州就这样被遗弃,一天天破旧下去,没人在意。灯塔没亮灯,很早就不亮灯了。他从灯塔旁的阶梯走下去,踩着梯上贻贝的残壳来到下方的混凝土梁架,把黑塑料袋扔到海里。
他也讨厌海,因为它深不可测。因不了解而害怕,因害怕而讨厌。
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灯塔。黑黢黢的,像海的墓碑,也是她的墓碑。
除了黑塑料袋,他知道还应该留下点儿什么。
他来到一盏昏暗的路灯底下,点着一根烟,抬头望向路灯,以及旁边的监控探头。它会把我戴黑框眼镜的样子拍得很邪恶吗?他掐灭烟头,转身离去。
大自然
“喂?方队……野狗?知道了。”站在锅炉房窗外的韩青挂了电话,转身离去。
王学华慢慢放下手中的U型锁。他听到韩青叫林嘉嘉下楼,听到两个人匆匆走远、上车,最后看到捷达消失在雨中。
望天的微信来了:“东北郊铁路沿线发现碎尸。”
这大概就是他们离去的原因。王学华如释重负,也有些意犹未尽。他还是很想知道U型锁能否敲碎头骨。东北郊铁路沿线发现碎尸,怎么会?他默然地复盘:凌晨4点,下着小雨,漆黑一片,铁路旁杂草丛生的荒地,一列恰巧经过的火车。难道是火车上的人看到后报了警?不可能。车上亮着灯,荒地一片黑暗,车上的人无法看清荒地,这是常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老天故意的。
韩青从方波那里得知了大致情况:铁路职工姜红半小时前骑车回家,途经小树林的时候,看到一条野狗挡在路中间嚼着带血的皮肉。远处林子里还有一条野狗在啃食什么,她没看清,那条野狗的鼻子像是钻进了土堆中的黑塑料袋。回到家,她老公把一碗猪血汤端上桌,她闻着就吐了。她想起野狗啃食的东西,那味道比猪血更腥,就像她生孩子时闻到的自己的血腥味。那种味道刻骨铭心,她一辈子也忘不掉,所以她报了警。
碎尸为女性躯干,尸检后确定与江平公路的四肢碎尸出自同一被害人。阴道内提取到一名男性的DNA,表明死者生前发生过性行为。黑塑料袋和江平公路四肢案使用的袋子相同。现场提取到大量43码男鞋鞋印,与江平公路四肢案提取的鞋印吻合。
结论:同一个凶手,同一个被害人。
先是暴雨冲垮了山头,露出了四肢碎尸;然后是嗅觉灵敏的野狗,挖出了躯干碎尸。这种事儿,韩青见多了。去年冬天,一桩失踪案悬而未决,警方和受害者家属都已放弃。哪知春暖花开之时,失踪者的尸体竟从土里冒了出来。这是因为罪犯掩埋尸体时是冬季,地面是冰冻的,等到春天气温回升,泥土会把尸体往上推。还有前几年的一起沉湖案,凶手供认将死者扔进了水库,但打捞队忙碌了一个多月就是找不到尸体。尸体沉入水底后,躺在那里,细菌和肉体产生化学反应,渐渐在尸体内注满气体,使得尸体向水面浮去。再过几天,尸体就会排光气体,再度下沉。尸体可能躺在水底某处,上头可能覆盖着一层泥巴。潜水员接近时,水底泥巴颗粒会悬浮起来,也就是说,即使搜索工作区块划分得很细,尸体也依然可能被泥巴掩藏。要不是意外被一个钓鱼的人用炸弹钩钩住,尸体可能很长时间不会被发现。这些都是大自然胜过人类的地方。不过韩青并不沮丧,作为警察,她无疑是多了一个强大的帮手,她会利用好这个帮手。她甚至期待剩下的脑袋的碎尸也赶快被大自然发现,好早点儿结束案子,让她能专心寻找钟伟。
“韩姐,你看这个。”林嘉嘉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撑着伞指着手机。
他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是轨迹地图界面,他标记了两个点,用一条红线连接。
“上面这个点是我们现在的位置——东北郊铁路沿线。”林嘉嘉指给韩青看,“下面那个点是我们早上发现四肢碎尸的东南郊江平公路。现在四肢和躯干已经找到了,只差脑袋,也就是说,还剩一个埋尸点。”
“你想说什么?”不知怎的,韩青突然有点期待林嘉嘉另辟蹊径的推测。
“我们可以大胆设想一下。”
听到“大胆”的时候,韩青知道有戏了。
林嘉嘉继续说:“如果3个埋尸点之间的距离相等,那么在地图上就会出现一个等边三角形。”林嘉嘉从东南的四肢碎尸地点和东北的躯干碎尸地点分别画出一条长度相等的斜线,并在斜线相交的位置标记一个新点,形成等边三角形。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脑袋就应该埋在这里——红沙村。”林嘉嘉指着斜线相交的那个标记点。
“又是完美犯罪?”她说。
“对,完美的其中一种表现——仪式感。这种情况在国外比较多,很多连环杀手有这种执念,像是在对世人宣告自己有多牛。当然,我也只是一种大胆的假设,毕竟现在发现的两个埋尸点并没有规律可循。”
“国外”
“连环杀手”,刚毕业的警校生往往有这种理想化的逻辑推导。韩青并不想打击林嘉嘉的热情,她知道这种理想化的热情经不起时间的蹉跎。
“有规律啊。”她淡淡地说。
“什么规律?”林嘉嘉看着她。
“监控盲区。现在发现的两个埋尸点都在监控盲区,银灰色小面的来路、去路也都在监控盲区,这就是规律。第三个埋尸点或许还会在监控盲区。”
下午两点,雨过天晴。
“不会再下了,你看这天空蓝得像不像你颜料盒里的蓝色?”父亲拉着刚下图画课的女儿走过中心广场的时候指着天说。他知道女儿喜欢晴天。东州快要进入烦人的梅雨季了,雨过天晴的短暂美好,他要让女儿感受到。
邱海龙望着父女俩从面前走过,也抬头看了看天,心想:天哪儿蓝了?一堆乌云呢,瞎啊!
广场商业大楼的电子屏显示当前时间是14:01。
懂不懂规矩?!交易这么重大的事儿能迟到吗?邱海龙在毒瘾逼近的过程中渐渐失去耐性。他觉得有一排蚂蚁从脚往上爬,爬过膝盖,爬过大腿根儿,爬过肚脐,爬过心脏,即将爬上脖子。
他使劲儿挠了挠脖颈,短信来了:“上天桥。”
对方简洁的命令式语气令邱海龙不爽,他挑衅地扬起眉毛朝四周望了望,极不情愿地来到天桥阶梯前,又四下看了看,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上去。邱海龙站在巨型圆弧天桥上,天桥上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东西呢?”
对方没有回复。邱海龙有些抓狂。蚂蚁大军已经爬到他的耳后,他感到头皮一阵酥麻,他不想再浪费一分钟!
“玩我呢!东西呢?”
邱海龙看着发出去的短信骂了一句脏话,刚抬起头就看到圆弧天桥的另一端站着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他正抽着烟朝自己这边望。
你倒是过来啊!邱海龙盯着中年男人,自己也没动。
中年男人抽完了烟,踩灭了烟头,然后漫不经心地朝圆弧天桥的左边走。邱海龙盯着他,也朝那边走去。不出意外,他们会在半分钟后相遇。
中年男人在离邱海龙还有不到3米的地方拐了弯,踩着阶梯走下去。
邱海龙愣在那儿,刚想发信息骂对方,对方的短信就来了:“垃圾桶。”
“垃圾桶?!……妈的!……真有意思!”
蚂蚁大军已经爬到了头顶,即将从百会穴钻入脑髓。
邱海龙一路小跑来到中年男人刚才站过的地方,旁边不远处的确有个垃圾桶。他跑过去,围着垃圾桶看了几遍,里面除了几个矿泉水瓶什么也没有。
“垃圾桶”到底是什么意思?!邱海龙愤怒地四下张望,忽然停住。他看到自己刚才站的地方的后面也有个垃圾桶。
邱海龙跑过去,从那个垃圾桶里拎出来两个长方形的黑塑料袋,很沉。他拎着两个黑塑料袋从天桥上费力地跑下来,手机响了一声。他没搭理,来到马路边。红灯。手机又响了一声。绿灯。一辆出租车开到他面前停下,后车门打开,他迅速把两只黑塑料袋放到车里,然后拿出手机。
“东西呢?”
“别耍花样。”
看着对方接连发来的两条短信,邱海龙快意地笑了,“肯德基,你大爷后面!”
他坐进出租车,一旁的白小蕙警觉地看了看他的四周。
“走吧,师傅。”白小蕙说。
出租车动起来,白小蕙又透过后车窗看是否有车跟踪。
邱海龙打开其中一个黑塑料袋,看到里面是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
肯德基大门外,上校爷爷的塑像旁,有几个孩子在吃甜筒。一个戴黑礼帽和黑框眼镜的老男人缓缓走来,他戴的黑框眼镜跟上校爷爷的眼镜款式有异曲同工之妙。
戴黑手套的手在上校爷爷的后腰上摸了一把,带走了粘在那儿的一个小号透明塑料袋和装在里面的U盘。
“小蕙……啥也不说了,谢谢你。”邱海龙把5摞百元钞票塞进夹克时小声对白小蕙说。他完全没想到白小蕙会给他这么多。想着马上就可以吸上一口,他脑袋里的“蚂蚁”瞬间变成了天使,轻柔地抚慰着他。
白小蕙仍不时地回望后车窗,脚在底下紧紧护住那两个黑塑料袋。自己的撒手锏终于实现了应有的价值,第二步计划已经成功,接下来还有第三步……虽然还不明朗,但她知道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你在前面下吧,我还有事儿。”她说。
“好!”邱海龙点头。
仪式感
泡面、蛋炒饭、西红柿鸡蛋盖饭、葱花饼、辣椒酱……专案组的成员们吃着简餐,听韩青汇报案情。唯独新来的林嘉嘉面前是空的,他帅帅地抄手站在一群吭哧吭哧努力刨饭的同事中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韩青手里拿着啃了两口的玉米,站在白板前。
“这辆是唯一的只被东侧探头拍到的车。”她指了指白板上贴着的车牌号为江C85K92的银灰色小面的几张监控截图说。
“什么意思?”方波一时没反应过来,辣椒酱的辣度于他已经是极限。
“就是说这辆车从东侧进入水泥路后,并没有从西侧驶出,而是在水泥路上逗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后,又原路返回东侧。”林嘉嘉代为解释。
方波喝了一大口浓茶压了压辣味,点了点头,问:“车主信息呢?”
“在车管所登记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车主和车都没问题,监控拍到的是套牌车。”韩青啃着玉米,盯着林嘉嘉递给方波的几页纸,上面有被套牌的原车辆的车主身份证、车本信息。
“谁是林嘉嘉?外卖比萨。”门口出现一个协警,手里拎着比萨盒。
“我是,谢谢,帮我放门口桌子上。”林嘉嘉冲协警点头微笑。
协警将比萨放到户外折叠桌上,然后离去。梁子看了看比萨,又看了看林嘉嘉,点头微笑,继续吃泡面,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泡面没刚才那么香了。
“拍到的这辆车在水泥路上停留的时间和你们实验得出的时间差不多吗?”方波接着问。
“很接近。”韩青说。
方波凑近监控截图细看,问:“有拍到脸的图像吗?”
“没有,司机全程用遮阳板挡住了脸。”
“轨迹明确了吗?”
“这辆车……”
“林嘉嘉,又是你的外卖,烧鹅饭。”还是那个协警。
“谢谢,麻烦帮我……”
协警不等林嘉嘉说完,熟门熟路地把外卖放在了户外折叠桌上。
林嘉嘉尴尬地冲韩青点头致歉:“不好意思,韩姐,你继续。”
“这辆车的来路和去路查到了,在同一个地方——北郊六块石213乡道。我们去查了,但因为后续路段监控报修,没抓到画面。”韩青继续说。
“抛尸轨迹要尽快摸清楚。”方波边说边把最后一堆饭两三下刨进嘴里。“我让图侦组先集中查监控盲区。”
方波点头,又说:“找到脑袋是重中之重,尸源信息就靠它了。”
“未必,凶手毁了指纹,应该也会毁掉面部信息。”
韩青的话音刚落,协警的声音第三次出现:“林嘉嘉,还是你的外卖,奶茶、水果捞。”
众人扭头看去,梁子先发出了笑声。协警也笑着把第三份外卖放到桌上,对林嘉嘉点点头离去。林嘉嘉尴尬地笑了笑。
“你这饭花样够多的,吃得了那么多吗?”方波问。
“真吃得了,我这一上午比在警校体能训练还累。”
林嘉嘉在众人的调笑中去门口拿餐食,图侦警小于拿着一张纸走进来。
“韩姐,又拍到了银灰色小面。”小于把监控截图递给韩青,方波等人也来围观。
“哪儿拍到的?”韩青问。
“你让查的城中村监控盲区,具体位置是在红沙村附近的一个卡口。”小于指了指监控截图左上角一行小字——红沙村05。
“韩姐!”林嘉嘉兴奋地跑过来,指着手机上的轨迹地图界面,“红沙村!仪式感!”
轨迹地图上,林嘉嘉当时画出的第三个地点旁边标着“红沙村”。
毛毛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地面上。
一行警车沿着银灰色小面的轨迹驶向红沙村后方的江边,已趋于平缓的清溪江的江面上笼罩着一片薄薄的雾气,看起来有点扑朔迷离。
捷达和数辆警车在一座跨江大桥下停住,韩青、林嘉嘉、方波、老宋、梁子等人从车上下来。技侦组老杨等一干人带着警犬下到桥墩处的烂泥地和小树林里进行搜索,这是技侦警的工作。按规定,其他人不得进入现场,韩青他们可以稍歇片刻,欣赏一下雨中的江景。
警犬在小树林的某处围着一块土地兴奋地来回嗅闻、刨土。老杨带着几个警员小心地挖开泥土,发现了黑色塑料袋。
韩青等人来到现场时,法医谢敏和几个助手已经把黑色塑料袋放在了蓝色无菌布上,可以看到黑色塑料袋上有个破洞,洞口有红色血迹。
谢敏打开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带血的头颅。凌乱的长发上凝结着血污,正如韩青所料,女被害人的脸部被人用钢丝刷之类的工具破坏了,已无法辨认。
“你说得没错,我太乐观了,找到脑袋也未必能提供尸源信息。”方波瞥了那颗头颅一眼,失望地离去。
韩青陷入沉默,这种挫败感是刑警不得不经常面对的。
“老杨。”正在不远处跟方波交流着什么的杨刚听到韩青叫他,便走了过来。“怎么了,韩青?”
“得辛苦你们再仔细找找,被害人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还没找到。”
“我刚才跟方队说了这事儿,3个埋尸现场都只发现了碎尸而没发现衣服和随身物品,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些东西已经被凶手销毁了。毕竟这些东西不比碎尸,要销毁很容易,没必要埋起来。”杨刚说的不无道理。
韩青点了点头。
杨刚走后,韩青回头望向林嘉嘉,这小子像是在发呆,不知道脑子里又在转什么。韩青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提出的所谓的仪式感,毕竟埋尸点印证了他的推测,但也有可能只是巧合。
“仪式感还存在吗,林嘉嘉?”
林嘉嘉像是没听见,愣了片刻才看向韩青:“有纸和笔吗,韩姐?”
韩青拿出笔记本和笔给他。林嘉嘉立即蹲到地上,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没多久,又在手机上折腾了片刻,突然蹿起来。
“我之前忽略了,刚才你提到我才想起来,如果仪式感存在,那么应该还有一个地点用来埋死者的衣服和随身物品!”林嘉嘉眼睛放光,盯着韩青。
“那这个地点会在哪儿?”韩青也盯着他。
“应该在这个等边三角形的中心点,就是这里。”林嘉嘉指着轨迹地图上那个三角形图案的中心点得意地笑,“还好我几何知识没怎么忘,公式都记得。”
“白马观。”韩青念出轨迹地图上的点。
“准确地说,是庆芳街。当然了,白马观是那条街的地标性建筑,如果我是凶手,我也会选那里,因为好记。”林嘉嘉顽皮地笑了笑。
3个小时后,他们从庆芳街走出来,没有任何发现。
“红沙村发现碎尸。”
王学华看着微信,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你低估了J的能力。”望天发来第二条。王学华没回复。
“没人看到你吧?”
王学华迟疑了片刻,回道:“没有。”
他丢开手机,继续雕那两只小鸟。从选木料到设计图案再到雕出雏形,他没花多少时间。月底应该能完工,他想。
丁玉福又栽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后,他将再次回到清溪江监狱,在那里度过几年难熬的时光,或许更久,累犯符合加刑条件。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被同乡的马条子举报,那小子以前挺仗义的,前两年结婚后就变了样。丁玉福想到了跟自己离了婚的老婆,于是认定女人是祸水,女人都一样!
“摁手印吧,丁玉福,流程你都熟。”白警官调笑地拿来印泥看着丁玉福。
“唉,摁吧,说什么都晚了。”丁玉福在审讯笔录上摁下指印。
“忙完没?开会了。”马警官推门进来。
“完了。开什么会啊?”白警官盖上印泥盒。
“传达市局指示,出命案了,说是碎尸案……”马警官说到这儿,突然看到丁玉福瞪着大眼睛望着他。
“哟,这不丁玉福吗?”马警官笑着走过来。丁玉福尴尬地冲他笑笑。
“怎么着,你又到我们这儿‘视察工作’来了?”
“可不嘛,一晚上又弄了20多公斤。”白警官整理着笔录。
“行啊你,爱上监狱了?想回去帮狱警改造新犯人是吧?呵呵……”
“碎尸案……”丁玉福一副苦瓜相,琢磨着什么。
“我先上去,你快点儿啊。”马警官要走。
“行,我把他送过去就上来。”白警官把丁玉福的材料装进档案袋。马警官笑着拍了拍丁玉福,说:“进去多为人民服务啊!”
“碎尸案……”丁玉福闷闷地叹了口气。
“现在知道叹气了,早干吗去了?真是……”白警官解开固定丁玉福手铐的铁环,拉丁玉福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碎尸案!”丁玉福忽然停住。
“你干吗?”白警官瞪了丁玉福一眼。丁玉福愣愣地站着。
“哎,说你呢!又搞什么幺蛾子?”白警官厉声问道。
“报告!我要检举揭发!我要立功减刑!”丁玉福嚷嚷起来。
凌晨4点左右,丁玉福正在江边的小树林里剥偷来的电缆的外皮,就看见银灰色小面开来。他以为是冲他来的,吓得赶紧把那卷电缆拖到江水里去,结果发现下车的那人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存在。那人拎着个黑塑料袋,找了个地方挖坑埋了,之后开车离去。丁玉福心想捡着了便宜,拿着剥线钳就是一顿挖,没想到不小心戳破了黑塑料袋,带出来一些黏糊糊的液体。丁玉福蘸了往鼻子上一凑,闻到了血腥味。他行窃多年,屡进监狱,见过不少事儿。他赶紧默不作声地把土填了回去,他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自己跟这玩意儿没关系,但也别坏别人的事。
林嘉嘉看了根据丁玉福的描述所作的模拟画像后,把模拟画像递到丁玉福面前,画像上的人戴着黑礼帽和黑框眼镜,面容苍老。丁玉福仔细看了看,觉得没有十分像,也有八分像。
“你确定这个人就长这样吗?”林嘉嘉问了一句。
“确定……脸我没太看清,但是帽子和眼镜就是这样的。”听完丁玉福的交代,韩青知道,他们终于离凶手近了一步。第一个目击证人的出现,标志着碎尸案有了突破性进展。
K
“这栏杆有年头了,你别看上面有锈,安全绝对没问题,结实着呢。”耿大爷絮絮叨叨地在前面带路,白小蕙拎着两个黑塑料袋跟在后面。
“上个月你说要租,我就把屋子收拾出来了,电线有点儿老化,我也找人给换了新的,这样你住着也踏实……”
耿大爷扶着铁栏杆爬楼梯,带白小蕙来到楼顶的一处平台。这里用雨棚遮起来,下面是一个半敞开的空间,摆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周围杂而不乱地堆放着各种物品,靠里有一个关着门的房间,靠墙有一个灶台。
“这里可以做饭,使煤气罐小心点儿,缺气了告诉我,我找人给你换。”
“好。”白小蕙应承着。
“那间屋是厕所,可以洗澡。”耿大爷指了指靠里关着门的房间。
“这套桌椅板凳还是我结婚那会儿我爷爷找木匠打的,嘿嘿,有年头了,我没事儿爱坐在这儿看鸽子。”耿大爷摩挲着八仙桌笑着说。
“对了,那鸽子你不用管,我每天会上来喂……”耿大爷指了指楼梯边的双层鸽子笼,话没说完就被白小蕙打断了。
“您不用每天爬这么高,我替您喂就行,还有每天把它们放出去,晚上等它们飞回来把笼门锁好。”
“你行吗?”耿大爷不放心地笑笑。
“您忘了,您上次就跟我交代过这事儿,没问题的。”
“是吗?我忘了。那行,咱们上去看看。”
耿大爷扶着铁栏杆带白小蕙上了楼顶的天台。这里面积不大,除了一间小房子和一窄条绑着晾衣杆的空间,再无富余。小房子里有一张床、一个五斗柜和一个旧的双人沙发,上面铺着20世纪70年代流行的白色镂空沙发巾。这几大件和楼下的八仙桌应该是同时期的物件,都是耿大爷结婚时置办的家当。
“住顶楼就是空气好,还能晒被子、晾衣裳,栏杆底下这一圈儿还能种花,到了晚上,闻着花香,看着底下大马路上的汽车,别提多棒了!”
耿大爷并不是吹牛,在这里,市中心的故城区尽收眼底,这间私建的小房被夹在高楼大厦中间,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空中阁楼一样。
白小蕙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后路,一是因为上面这些优点,二是出于逃亡
的考虑。人在逃亡的时候,往往会选择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外,但白小蕙反其道而行之,躲在了城市的最中心,也就是“灯下黑”的地方。这还是从前夫吕建民身上学到的。当初吕建民成天打打杀杀,他为了防止仇家报复经常搬家,专挑令仇家意想不到的地方。当然还有第三点考虑,那就是为了儿子亮亮。为了定期带他去市医院看病,白小蕙不能住得太远。所以综合考虑了很久,她在众多备选项中挑中了耿大爷的这间空中阁楼。
送走了耿大爷,白小蕙把两个黑塑料袋里的95万元现金全部摊在床上。这也许是她这辈子能摸到的最大一笔钱了。
她取出事先买好的一卷小号水产袋,这种袋子不仅比普通塑料袋结实,还防水。她将95万元分装在十来个小号水产袋里,用胶带封好口,然后又把这些水产袋塞到鸽笼里的垫草下。这就是她要帮耿大爷照料鸽子的原因。一切早在她的计划中。
图侦室的电脑大屏幕上播放着5月6日的监控录像:
01:08,银灰色小面纵向驶过一条小街,无法看清车牌。
03:57,银灰色小面远远驶过铁道口,仍看不清车牌。
04:13,银灰色小面从土路驶入柏油路,还是看不清车牌。
04:46,银灰色小面迎面驶来,前车牌清晰可辨,但车内司机的脸被放下的遮阳板挡住了,看不见。
方波、韩青、林嘉嘉凑近看了看,有些失望。
回到办公室,韩青将新增的监控截图贴到白板上。银灰色小面的监控截图越来越多,它的行车轨迹也逐渐清晰,但开车的凶手仍是个谜。
韩青望着贴在白板上的丁玉福提供的模拟画像,思考着。
“一个半小时。”在一旁沉默的林嘉嘉忽然开口说。
“你指什么?”韩青入迷地看着模拟画像,有点儿无法自拔。
“我们目前查到的银灰色小面的行车轨迹中,缺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你说清楚。”
“午夜0:25,它第一次出现在北郊六块石的监控中;1:08,它在东南郊江平公路附近;3:57,它又去了东北郊铁路沿线;4:13,它到了红沙村;4:46,它离开红沙村;6:21,它回到北郊六块石。4:46到6:21大约有一个半小时,我们还没找到它的行车轨迹。凶手应该去了某个地方,埋死者的衣物。”
“也可能他车坏了,停在哪里换轮胎。也可能他肚子饿了,去了什么地方吃东西。也可能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车里。”韩青还能说出很多种可能。
“我知道,埋死者的衣物听上去有点儿不太可能,毕竟罪犯一般没这种嗜好,但我这次真的强烈感觉到这个家伙跟一般的罪犯不一样。你不觉得吗,韩姐?他太缜密了,太有计划了,他能花一个多小时徒步去埋尸而不肯开车到江平公路去埋尸,可见他为掩护自己下了多大功夫!这个人绝对不简单,我相信他会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有所行动,而不是什么都不干。我觉得图侦组那边还得加把劲儿,要找出这辆车在这一个多小时里的活动轨迹。”
“这就是图侦组现在做的事情,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没休息。”韩青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模拟画像。
“要来杯咖啡吗?”沉默片刻后,林嘉嘉问。
“不用。”韩青突然想到酒。她已经3天没喝了,真想现在就干一杯!
3个小时后,韩青和林嘉嘉再次来到图侦室。
小于播放了一段监控视频:5月6日早上5点11分,在废弃小码头附近的街道上,一个人缓缓走进监控画面,抬起头看向监控探头,然后点燃一根烟吸起来。他那嚣张怪异的行为令人不解,他的面目更让人震惊。可以看到,那是一张苍老的脸。他戴着黑框眼镜和黑礼帽,和丁玉福提供的模拟画像如出一辙。
“韩姐,5点11分,正好在缺失的这段时间内。”林嘉嘉说。
韩青点头。她现在有点儿佩服林嘉嘉,他这套分析到目前为止全中,也许他们碰到了一个不守常规的案犯。
“是他!就是他!”丁玉福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确定?”林嘉嘉又问了一句。
“确定!”丁玉福十分肯定地说。
10分钟后,印有黑框眼镜老男人图片的协查通报从各个打印机、复印机、传真机中吐出,在各个微信群里发出。这个黑框眼镜老男人,在短时间内传遍了东州的各个派出所、看守所、监狱、社区治安机构以及周边地市的公安部门,他成为“蹿红”最快的邪恶之星。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捷达来到了黑框眼镜老男人嚣张凝望监控探头的地方。韩青下车朝不远处的废弃码头望去,她知道那儿有座灯塔,已经好多年没有亮过灯。
“韩姐,那是什么地方?”林嘉嘉顺着韩青的视线望过去。
“你觉得灯塔有没有仪式感?”
“灯塔?”林嘉嘉愣了一下,“有!”他笃定地看着韩青。
半小时后,警方在灯塔下方的路基梁架的间隔区水里发现了黑塑料袋,它被渔民放置的捕虾笼挂住,里面装着女人的衣服和随身物品。
这些东西被放置在了重案大队物证室的长条桌上。
“有什么发现?”方波一边戴手套一边走进来。
“塑料袋对上了,和前面的埋尸点的一样。”韩青介绍道。方波拎起塑料袋查看。
“东西都在这儿。死者从里到外的衣服、一个化妆镜、一管口红,没有手机、钱包、证件、记事本。”韩青准确地陈述。
方波翻看化妆镜和口红,问:“都是便宜货?”
韩青点头道:“生活水平不高。”
“未必。”林嘉嘉说。
方波和韩青一愣,看向林嘉嘉,他正在翻看黑色银链马丁靴。
“这鞋很贵吗?”方波问。
林嘉嘉点头道:“名品,1万元打不住。”林嘉嘉把马丁靴放到惊愕的方波和韩青面前。方波拿起马丁靴来回翻看,问:“1万?”
林嘉嘉笑道:“1993年,设计师把助理的红指甲油涂在了鞋底,之后成了这个品牌的标志。巴黎奢华美学,方队。”
方波放下马丁靴说道:“既然这样,韩青,就从这上面找突破口。”
“好,我们马上去几家大商场和服装批发市场。”韩青回复说。
林嘉嘉忍不住笑了:“韩姐,别说批发市场了,跑遍整个东州的大商场也找不到这个品牌。没记错的话,只有省城新开的购物中心有这个品牌的买手店。”
“网上也能买到吧。”韩青反驳。
“网上基本是A货,不保真。真货要去专卖店里买或从国外代购。”
“你能确定这个不是A货或者假货吗?”
“这个千真万确是真货。”
方波和韩青面面相觑,不太信任林嘉嘉。
“你们信我吧,认名牌我可是火眼金睛,A货、假货都骗不了我。”
韩青不得不相信林嘉嘉的话,这小子的确有两把刷子。热情也好,天分也罢,他似乎很适合干这行,对人和善又幽默,今后的路他一定走得比自己好。韩青又想到了钟伟,感觉林嘉嘉跟他有种莫名的相似。她不禁转头看向副驾上的林嘉嘉,这小子从坐上车就抱着手机研究,那样子和认真研究牛仔裤的钟伟如出一辙。
“有了丢弃衣物的第四个点,等边三角形就不成立了,那么这4个点又代表了什么呢?……”林嘉嘉像是自言自语。
“除了几何图形就没有别的了吗?”韩青随口一问。
“对啊!”林嘉嘉像是受了很大启发,开始在轨迹地图上给4个点连线。尝试抛开几何规律天马行空地乱画,可越画越没信心,最终不得不回到几何规律上。他以中间的点(发现头颅的红沙村)为起始,分别画出3条直线连接东北点(发现躯干碎尸的东北郊铁路沿线)、东南点(发现四肢碎尸的东南郊江平公路)和正南点(发现死者衣物的南风水库),形成一个类似“爪”的图形。林嘉嘉陷入困顿。
王学华是唯一能解开林嘉嘉困惑的人。在收到望天的微信得知警方找到了死者衣物后,他开始觉得老天爷是在故意找他的麻烦,否则警方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把他精心安排的4个埋尸点全部找到。不过这也正是他想要的,虽然来得稍微早了些,但并不影响整件事的意义。他也在地图上画出了近似“爪”的图形,不同的是,他最后又从中心点往上画线连到了另一个点,这是林嘉嘉的轨迹地图上缺失的点。有了这个点,“爪”就变成了英文字母K。王学华像欣赏杰作一般,望着地图上这个大大的K。
买手店的导购小姐正仔细地查看套在物证袋里的马丁靴。“这双鞋是正品,我们店前不久刚卖出去一双。”
林嘉嘉有点儿兴奋,问:“小姐,顾客留联系方式了吗?”
“肯定留了,一次性消费5000元以上的,我们都会让顾客办会员卡,也会让顾客填写售后服务卡,留下联系方式和邮寄地址,以便退换货或者保修。”
“那麻烦你帮我们查一下顾客信息。”
“好的,请您到收银台这边来。”
5分钟后,韩青走出买手店,拨打电话:“方队,查到了。”
一张户籍信息表从重案大队的传真机吐出,被送到方波面前。表上的女人没有犯罪记录,她的名字叫白小蕙。
两分钟后,王学华收到了望天发来的微信,上面有白小蕙的照片、姓名、地址等身份信息。但与警方拿到的户籍信息表不同的是,这份资料更像是白小蕙的入职档案,白小蕙的照片也与警方拿到的证件照不同。
安阳镇罗湖村。白小蕙轻手轻脚地打开院门,看到里屋亮着灯。她穿过黑乎乎的堂屋,撩起里屋门帘,看到姚汉珍坐在床上抱着熟睡的亮亮。
“小蕙?”姚汉珍有些意外。
“妈。”白小蕙坐到姚汉珍身旁,看着她怀里的亮亮,流露出浓浓的母爱。“今天怎么样?”
“嗐,一直喊恶心,吐了几次,刚吃了药,遭罪啊……”姚汉珍幽幽地说。白小蕙心里一酸,眼眶有些湿润,用手轻轻抚摸亮亮的头。
这几年安阳镇罗湖村这个靠海的小渔村靠小海鲜吸引了一些游客前来,但还没有过半夜来的游客。
戴黑框眼镜的老男人显然是个例外。他把银灰色小面停在村口新修的硕大停车场里,然后顺着海水拍打的回廊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白小蕙这个女人,今晚不会再让她逃走,他边走边想。
01 楔子
六年前。
生日蛋糕上的烛火逐渐清晰,拍手唱生日歌的声音逐渐变大……
戴着生日帽的赵晓菲双手合十,闭目微笑着。
赵文斌、祁红、韩青、钟伟拍着手给赵晓菲唱生日歌。从韩青进入警队那年起,她就俨然成了继钟伟后又一个加入赵文斌家庭的亲人,赵文斌一家三口每年的生日宴,她一次都不曾缺席,钟伟亦是如此。
歌声停止,赵晓菲睁开眼睛,吹灭蜡烛。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菲菲!”
“谢谢!”
“来来来,切蛋糕切蛋糕……”
赵文斌望着又长一岁的女儿,五味杂陈。从确诊尿毒症那天起,女儿的笑脸中就多了一份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忧郁。
生日饭吃到一半,赵文斌被两个徒弟叫到饭馆外,很是诧异。
“干嘛你俩?有什么话非得跑外边儿来说,神神秘秘的。”赵文斌看看他俩,钟伟从兜里摸出一个厚信封,递给他。
“师父,这是我和韩青凑的十万块。”
赵文斌愣住了。
“这是干什么?拿回去!”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菲菲治病用的。”
“不行不行,听我话啊,给我拿回去!”
“师父你收下吧……”韩青也说。
“师父,你就别跟我们见外了,菲菲的事儿是你的事儿也是我们的事儿,我们当哥哥姐姐的这时候不出力啥时候出力?你就替我们收下吧。”钟伟语重心长的样子,让赵文斌更为难。
“我不能要你们的钱。”他说。
“师父,你跟我们犟什么,大丈夫能伸能屈,这可是你教我的!我们的钱就不是钱?那以后你借给我生活费我也不要啦!”钟伟把钱硬往赵文斌手里塞。
“收下吧,师父……”韩青眼里涌动着什么,赵文斌被击中。
他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02 噩梦
黑暗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海浪声。
黑框眼镜老男人轻轻推开院门,走过没开灯的窗口,来到屋门前。
戴皮手套的手握着中号羊角锤。
他轻轻推开没锁的屋门,静静站在那里,让月光洒进屋里,给自己的眼睛一个时间,以适应黑暗。
一楼没人。
他踩着嘎吱作响的旧木楼梯来到狭窄的小阁楼。
二楼也没人。床上空荡荡的,连被褥也没有。
他知道,白小蕙又逃走了。
这个女人,有点儿意思。
隧道里的光一段一段地印在白小蕙乌沉沉的脸上,她和母亲姚汉珍带着亮亮静静地坐在车后座,被迫离开老家,驶向她认为暂时安全的地方。她没有可以开心的理由,即使已经有了百万巨款。她曾经算过,如果靠她打工挣钱,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能挣到这笔钱。可如今它就藏在安全的鸽子笼里,它属于自己了,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怀里的亮亮,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车窗外深邃的暗夜发呆。他要是知道有那一百万,一定会很开心。但不能告诉他,谁也不能告诉。
“妈妈,我们去哪儿啊?”亮亮很没精神地问。
“去城里给你看病啊。”
“现在都几点了,能看吗?”
“天一亮就能看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天亮了再去?”
亮亮还有一大堆问题,白小蕙只是对他笑了笑,她无法回答。亮亮瘪了瘪嘴,似乎是懂事地不再说下去。
姚汉珍心疼地看看亮亮,又看向怀揣心事的女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希望,这一切早点儿结束,什么样都好,只要能早点天亮,就行。
★ ★ ★
“警官,这位是我们的店长。”
导购小姐带着一个圆脸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向韩青介绍。
圆脸女人冲韩青点头致意,脸上的肌肉很饱满。
“我是东州重案大队的,麻烦您,我想看一下上个月7号的视频监控。”韩青向圆脸女人一边出示证件一边说。
“哦……不好意思警官,我们的监控没装存储卡,目前只能看实时的。”圆脸女人由于假笑的缘故,脸上的肌肉鼓地更饱满,脸看上去更圆了。
“开业这么久了你们居然没装存储卡?”韩青觉得自己听错了。
“呵呵,开业才四个月,我们一直忙着装修店面、进货这些事儿,监控是商场统一安装的,让我们自己买储存卡,我们一直没顾上,这两天就准备装了。”
这时候林嘉嘉从外面跑进来。
“韩姐,商场的监控没安存储卡,只能看实时的,说是近期统一安装。”
韩青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安保部的人说,是因为价格没谈好,所以一直没办这事儿。”
林嘉嘉追上来的时候说。
下滚梯的时候,韩青和林嘉嘉的手机同时响了。林嘉嘉拿起来看。
“韩姐,方队把白小蕙的信息发过来了。”
“念!”
“白小蕙,女,30岁,1987年5月18日出生,户籍地安阳镇罗湖村3组4号,离异,现工作地野力健身会所……”
野力?
韩青的怒气顿时消散,她仿佛嗅到了什么。
回到警局,她独自呆在大办公室里,看着白板上的白小蕙照片,陷入回忆。
钟伟失踪前几天,她和钟伟在大排档吃夜宵,钟伟突然问她:
“你听说过野力健身会所吗?”
“没有,怎么了?”
“没事儿,去那儿查个线索。”钟伟埋头继续喝鱼圆汤。
韩青没有多问。那时候她和钟伟分开调查两起案子,她并未在意。
几天后,钟伟失踪。她去了那个叫野力的地方。那是东州唯一的五星级酒店,37-38层,就是野力健身会所。在那里,她见到了白小蕙。
“您好,小姐。”
身着制服的前台接待白小蕙礼貌地向韩青点头致意。
“市局重案大队的。”韩青向白小蕙出示证件,白小蕙立刻肃然望着她。
“请问您有什么事?”
“这人最近来过吗?”
韩青把手机递到白小蕙眼前。
手机屏幕上布满摔裂的蛛网,后面是钟伟的照片。
“他来过。”白小蕙瞪着无辜的眼睛望着韩青。
39层一整层,是陈彬奢华的会客空间及办公区域,虽然不知道他一个健身房老板会在里面办什么公。韩青不顾白小蕙的阻拦,在隔音地毯上快步游走,推开了走廊尽头那间虚掩的房门,转过幕墙看到了陈彬。
他正在大水牛沙发上和一个女孩促膝谈心,四肢交叠在一起。
“你谁啊!”陈彬和女孩立刻分开,陈彬十分不爽。
“你是陈彬?”
“怎么回事儿!谁让她进来的?”陈彬站起来,浑身的腱子肉鼓动着……
这就是韩青嗅到的不安味道。白小蕙,为什么不记得她了?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就忘记了?作为警察,这也许是不合格的表现。韩青听钟伟过说,大脑里有个叫‘梭状回’的东西,控制着人对事物的识别和记忆,尤其是人脸。‘梭状回’的强大与否,直接作用在对人脸的过目不忘。韩青知道,自己的‘梭状回’根本谈不上强大,只能算勉强及格,否则她看着白板上白小蕙的照片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
她在白小蕙照片下写下一行字。
白小蕙 野力健身会所
又在这行字下面分别写下另外两个名字。
陈彬 钟伟
钟伟出现在她身旁,拿过她手里的笔在白板上画起来。
“白小蕙是野力健身会所的员工,野力健身会所的老板是陈彬,我是在跟踪陈彬的时候失踪的,所以你从白小蕙想到了陈彬,又从陈彬想到了我,对吧?”
钟伟在“白小蕙”、“陈彬”、“钟伟”之间划上连线。
“直觉,你们之间有某种联系。”韩青看着连线说。
“直觉是警察的优秀品质。”
钟伟对韩青笑了笑。每次他笑的时候,韩青就像站在阳光里。
“这也是碎尸案目前出现的唯一一条逻辑关系。”韩青半醉半醒地说。
“那你该高兴啊,别总板着脸。我不在这段时间,是不是没人叫你‘不高兴’了?”钟伟投来温暖的笑意,把笔还到她手上。
不要走……
钟伟一如往常地消失了,从不肯多呆一会儿。
韩青看着空荡荡的大办公室,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吐出来。她并不是想摆脱幻觉的折磨,而是希望幻觉每次来的时候,能更久一点。
没有钟伟,她也不会成为赵文斌的徒弟。
那时她刚结束试用期,站在白板前等待全队的大老爷们儿来认领。
“韩青圆满结束了实习期,今天正式分到咱们重案大队,祝贺!”
侯勇带头鼓掌,那时他还是重案大队队长。
“咱们队终于有了第一个重案女警,大家以后要多多照顾她,保护好这棵独苗啊。”
“候队……我不用照顾,我跟大家一样。”
“好,有志气。这么好的小姑娘,愿意跟谁一组啊?想好了吗?”
韩青没言语。
“有谁主动邀请的,大大方方表个态!”
侯勇望向众人,没人吱声,都一个个作难的样子。
“哎哎,我知道你们的小心思啊,是不是觉得一个女警出任务的时候会给你们大老爷们儿拖后腿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男女有别这一套,啊?人家韩青的实习表现好得很!我看比你们中的有些人还强不少!谁表个态?快!”
还是没人表态。一直在看卷宗的赵文斌抬眼看了看大家,叹了口气。
“候队,让她跟我吧。”
侯勇很意外,“好啊老赵!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那必须放心,赵文斌是队里的元老,侯勇都自愧不如。他肯带韩青,是韩青的福分,所以侯勇由衷地高兴。
“韩青,你愿意跟老赵吗?”
“我愿意。”
“行,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老赵就是你的师父了。”
韩青也没想到傲气的赵文斌愿意带她,赶紧来到赵文斌面前鞠了个躬。
“谢谢赵老师。”
“别谢我,你谢钟伟吧,是他让我带你的。”
韩青望向钟伟的办公桌,没人。
“他发烧了,在家里歇着呢。”赵文斌说。
当钟伟打开门看到韩青时,有些意外。
“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钟伟笑着问。
“听说你病了,赵老师让我来看看你……”
韩青举起一大袋食品和水果。
“不用举那么高,我看得见。”钟伟笑着接过来。
客厅沙发、茶几、餐桌上到处摊晾着各式牛仔裤,韩青好奇地看着。
“有点乱。怎么样?我这小窝还不错吧?”
韩青点了点头。“谢谢你……让赵老师带我。”
“咳,我师父才应该谢我,又给他找了个好徒弟。”
钟伟将数条摊在床上的牛仔裤一条条收起来。
“这么多牛仔裤穿得过来吗?”
“穿不穿不重要。”
钟伟伸手摩挲心爱的牛仔裤。
“那什么重要?”
“挂在我衣柜里很重要。”钟伟笑了,“这叫阿美咔叽。这么跟你说吧,往小了说是一种穿衣风格,往大了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你看这条蓝染的,这条是柿染的,这条是37版本的……”
如今他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这间小屋了。自从他失踪后,韩青每隔一周左右就会来这里看看,数一数衣柜里的牛仔裤数量,门口鞋柜里的鞋有没有少,以及卫生间里的牙膏牙刷、毛巾洗面奶,有没有动过的痕迹。
韩青从阳台收回晾晒的衣物,这是她上周来的时候洗的,那是钟伟很久没穿过的衣物,但她闻到了些许霉味,所以她特意翻出来洗干净的。
她可是从来没对自己的衣服这么上心。
一切检查无误后,她锁门离去。她期待着下次来的时候,能看到开门后的那张笑脸,像阳光一样把自己包裹。
★ ★ ★
黑暗中,我们紧紧地相拥,看星空闪烁。
就这样,并排躺在一望无际麦田的中央,
直到再没有人能够比我们更为接近对方……
欧珈源厚实的高音在车里飘荡,又从半开的车窗被吸出,裹挟进不眠不休的细雨中,消失不见。
夜已深,破捷达孤寂地行驶在路灯间。每每这种时候,韩青都想喝酒。因为这种时候容易让她想起那些不忍想起但又时常想起的过去,而只有在酒精的稀释下,才能得以缓解,乃至消融。
韩青调大音量旋钮。
过去对于她来说是一场噩梦。多年来她不断地被迫学着与之相处,酒精、工作和独处,是她预防自己被过去蜇伤的工具。还有这首歌,自从钟伟唱过之后,她总爱在独处时循环播放。
但总有一股力量不时地把她往回拽。
回到家里,韩青来到卫生间换贴在肚子上的暖宝宝,才注意到地上堆的脏衣服不见了。她来到客厅,看到阳台上晾着衣服。这才赶紧把手机拿出来,看到有数条“姐”发来的微信语音,显示的时间都已是“昨天”。
“青儿,你几天没回家了?乱得够可以的,我给你都收拾好了。卫生间地上的脏衣服我洗好了晾在阳台上的,你记得收啊。”
韩青听着姐姐周雪曼的微信语音,走到阳台去摸了摸晾晒的衣服,都干了。
“冰箱里那盒外卖我给扔了,放几天了?你知道吗,一打开你的冰箱我心都凉了,什么都没有,就一盒外卖剩菜。警察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
韩青打开冰箱,里面满满地塞着新鲜食品、饮料啤酒。
“我给你炖了参鸡汤,放在冰箱那个大塑料盒里,不能直接放进微波炉啊,要倒到锅里热开了再喝。你要不怕我唠叨就乖乖记得喝,别又像上次一样一直放给放坏了。”
韩青看了看那个大饭盒,没动,伸手拿了瓶冰啤酒关上了冰箱门。
“你该来例假了吧?我给你买了止疼药,在电视柜下面第一个抽屉里……”
韩青从电视柜抽屉里拿出金黄色药盒子,拆开包装拿出一粒药片。
“这两天少吃凉的,别喝冰啤酒啊!”
韩青正要拿冰啤酒就着药吞下,听到这儿顿了一下。她痛经严重到一天要吃四五片止痛药,她知道冰啤酒会加重疼痛,但她仍旧喝下去,她就是要折磨自己。吃着止疼药喝着冰啤酒,就是要这么折磨自己。
韩青看着微信,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摁住语音键:
“姐,谢啦……你对我太好了……”
还没说完,她上划撤销了语音,编了条文字:
知道了
周雪曼秒回。
“你终于回家了?参鸡汤是昨晚炖的,你赶紧喝吧,别又放坏了啊。你回家了就赶紧休息吧,别熬夜啊,好了不说了。”
韩青舒了口气,拎着挎包和冰啤酒来到卧室门前,用钥匙打开上锁的卧室门。
这间上了锁的卧室是她的庇护所,谁也不能进,除了她自己。里面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有床和零食,有工作,还有墙上的钟伟。十平米的房间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中间是一张长条桌,除此之外再无家具。四面墙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东西:照片、便签、地图、写着文字的A4纸等等。长条桌上摆满纸张、照片、打印机、电脑、充电器、笔、粘胶等等。还有一些零食、方便食品、水、啤酒的废弃物,有的装进垃圾袋堆放在桌角下,有的还没来记得收,占据着桌面的一部分,与屋外完全两个世界。
韩青从大挎包里拿出相机,将里面的照片导入电脑再逐一打印出来。打印槽吐出来的照片里的男人和墙上的大部分照片里的男人是同一个人,陈彬。韩青把它们用黏胶贴依次贴到墙上去,并在一旁贴上便签,标注上日期、地点、时间以及事件的简要概括。
照片中的陈彬正在与几个人吃宵夜,面带笑容。那几个人被韩青标注上1、2、3之类的数字。可以看到,墙上的多张照片里,都有这些熟悉的面孔,在不同日期不同地点与陈彬在一起。
还有一些是陈彬分别和多名女性在一起的照片。韩青在每个不同的女人旁边备注,如1号情妇徐欣、2号情妇杜小北。其中一个女人,韩青备注的是:老婆董洁。最后一张照片打印出来,是白小蕙。韩青将它贴到墙上,并在她和陈彬之间划上一条连线。备注的是:野力健身会所前台员工白小蕙。
韩青来到另一面墙前,这上面贴的照片有些不同,主人公只有一个——钟伟。照片全是钟伟失踪前出现在各处的监控探头截图。在这些截图的中央,醒目地贴着一张大号便签纸,上面用黑色粗笔写着“52”。
韩青揭下便签,贴上一张新的,写下“53”。
那是钟伟失踪的天数。
我会找到你的。
她在心里说。
梦里,钟伟和黑框眼镜老男人同时袭来,羊角锤伴随着钟伟叫韩青的那句“不高兴”,此起彼伏。除此之外,还有梦里永恒的主题:爸爸妈妈慈爱的脸庞,和16的自己目睹大货车呼啸而来时的惊恐,最后又被周雪曼的美丽脸庞所遮盖,以及她没完没了的唠叨……
韩青从噩梦中惊醒。
是的,总有一股力量不时地把她往回拽,令她无处躲藏。
03 尿毒症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片暗淡的晨光,靠门的角落被露营灯照出一块光亮,林嘉嘉坐在灯下喝着咖啡看卷宗,享受着孤寂时光。
他正在看的是钟伟失踪案的卷宗。里面有多张钟伟失踪前被各处监控拍到的影像截图,和韩青卧室墙上的那些一样。
林嘉嘉注意到一张截图,拿起来细看。
截图上,是钟伟行走在街头的背影,画质清晰。
林嘉嘉看着钟伟牛仔裤后兜上的精美袋花图案。
门突然被推开,韩青走进来。
林嘉嘉看到韩青,立即将卷宗关上。
两个人看到对方都有些意外。
“哟,韩姐,五点多就来了,这么早啊!”
“你更早。”
“嗨,笨鸟先飞嘛。”林嘉嘉匆忙收起卷宗,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
韩青走向自己工位,从抽屉里拿了洗漱包去了卫生间。
“韩姐,你这洗漱用具也太极简了吧。”林嘉嘉说着,打开硕大的时尚洗漱包,里面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让韩青有些吃惊。
“你洗脸就只用水吗?不会吧……”林嘉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洗脸要用这么一大包吗?快赶上饭店厨子的调料台了。”
林嘉嘉笑了,“我这就是基础操作要用的:洗面奶、爽肤水、乳液,我是干皮,加了精华和面霜。防晒必须的,眼霜我也开始用了,眼周肌肤衰老的最快,毕竟干咱们这行熬夜、风吹日晒是免不了的,一周在用个两三次面膜,就这些了其他的没啦。”林嘉嘉一脸真诚地看着韩青,“你就拿水洗脸,没有护肤步骤,这是对脸的不尊重,韩姐,来你试试我这个面霜,你往上一抹,小细纹立马就少了,你试试……”
“不必了。”
早上九点,韩青和林嘉嘉来到了五星级酒店的37楼,在前台小姐孟霞的引领下穿行在野力健身会所中。
门外传来敲门声,陈彬赶紧松开正搂着的女孩。
“进来。”陈彬从沙发移回了办公椅,女孩也瞬间变得拘谨地坐直身体,双腿优雅地缠绕成S形,隔着硕大的写字台望着陈彬,像是在认真聆听陈彬的教诲。
门推开,孟霞带着韩青看和林嘉嘉走进屋里。
“陈总,这两位警官找您有事。”
“两位什么事儿?”
陈彬望向韩青和林嘉嘉。
“陈老板,咱们之前见过面。”韩青笑了笑。
陈彬一愣。
“怎么回事儿!谁让她进来的?”
“对不起陈总,我跟这位警官说了您在开会……”白小蕙赶紧解释。
韩青径直来到陈彬面前,把手机往他面前一亮,上面是钟伟的照片。
“这个警官最近来过吗?”
“来过,怎么了?”陈彬反感地瞪着韩青。
陈彬滑头地笑,“是韩警官啊,不好意思,我没想起来,快两个月了吧……”
“找你了解点儿情况,方便吗?”韩青看了看身材婀娜的女孩。
女孩赶紧站起来,“陈总您先忙,我走了。”
“行,不好意思了小徐,咱们今天第一天认识,往后常联系啊。”陈彬起身和女孩礼貌地握了握手。
“好的,陈总。今天真是幸会了。”女孩腼腆地笑。
韩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演戏。
上个星期,她蹲守陈彬的时候,在一个地下车库拍下了陈彬和这个女孩在地下车库的亲密照片。女孩叫徐欣,是陈彬新一任的情妇,老公是政府官员,主管陈彬所在辖区的工商治理。
“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陈彬郑重其事掏出名片递给徐欣,徐欣恭敬地接过,随后离去。
“请坐。”
陈彬把韩青和林嘉嘉让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双方隔着一张夸张的宽大茶几。
“韩警官,上次那位警官找到了吗?”
“今天找你是别的事儿。”
“哦,您说。”陈彬正襟危坐地看着韩青。
韩青把白小蕙的证件照打印件推到陈彬桌前。
“白小蕙在你这儿上班吧?”
“对啊,前台,你们刚才没看到吗?”陈彬有些意外。
“没看到。”
“你们稍等,我问一下……”
陈彬给孟霞打电话证实了韩青的说法,摇头道:“这个白小蕙,没来上班也没请假,我叫人给她打电话……”
“打过了,一直关机。”韩青平静地望着陈彬。
“白小蕙住哪儿你知道吗?”林嘉嘉突然问。
“不知道。”陈彬转头盯着林嘉嘉,上下打量这个穿着时尚的小年轻儿,“我问问。”陈彬礼貌地冲林嘉嘉笑了笑。
★ ★ ★
“是韩警官吧?”
房东老太太姓陈,保留着解放前大家闺秀的娴静举止,戴着金丝边老花眼镜优雅地站在街角,望着从破捷达走下来的韩青和林嘉嘉。
“陈阿姨吧?我是市局重案大队韩青。”韩青向陈老太递出了证件。
陈老太没有往前探身细看,但精明的眼神说明她已看清了证件上的内容。
“走吧,在那边。”
她回头指向民国老建筑时,动作幅度虽不大,但极具韵味,右手拂过胸下,轻拽住指方向的左臂衣襟,并微翘兰花指,一种民国舞台戏的既视感。接下来再无多话,不絮叨,只频频回头望向身后的韩青和林嘉嘉微笑,极有分寸。
当她们快要走到民国老建筑大门时,迎面走来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并先于他们走进大门去。
是邱海龙。
进大门一刻,邱海龙抬眼朝陈老太他们这边看了一下,正好碰到韩青审视的目光,心里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邱海龙走在前面,陈老太、韩青和林嘉嘉走在他身后,双方间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进了天井。邱海龙留心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从这儿上楼。”
陈老太在身后说。
邱海龙佯装毫不在意,率先走上木楼梯,心里却飞速盘算着。
来到二楼楼梯口,邱海龙的手伸进裤兜去拿钥匙,与此同时,他听到身后也传来拿钥匙的响动声。他的手抖了一下,轻轻放下钥匙,脚踏上了二楼楼板,但并未朝白小蕙的租住屋方向走去,而是转弯走上三楼楼梯。陈老太带着韩青和林嘉嘉朝白小蕙的租住屋方向走去。邱海龙暗自庆幸。
“就是这间。”陈老太来到白小蕙租住屋门前,拿钥匙开门。三楼过道,邱海龙躲在盆栽后,窥视着陈老太带和韩青、林嘉嘉走进白小蕙的租住屋。
“她们几个人住?”韩青问道。
她站在狭窄的客厅里,冷静地四处观看,林嘉嘉则进了屋里四处查看。
陈老太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再斟酌该怎么回答,顿了几秒钟。
“租房子的时候是她一个人,有没有别人跟她一起住,我就不清楚了。”
“您没住这儿是吧?”
“我住儿子家,帮他们看孩子。”
“哦。”韩青点点头,来到墙角的衣架旁。
那里挂着几件衣服,其中一件类似制服的衣服上,别着一个胸牌。胸牌上写着:野力健身会所087。
“她是出什么事儿了?”
陈老太问了一句。表情带着歉意,以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爱瞎打听的老妇女。
“没有,我们只是例行调查。”韩青回以微笑。
“她挺爱干净的,跟邻居相处也很好,也从不拖欠房租……”
林嘉嘉这时走过来,手里用面巾纸隔着拈来一个黑塑料袋。
“韩姐,外屋床底下发现的。”
黑色塑料袋里,装着一个像水烟筒般的透明玻璃器皿。韩青和林嘉嘉都很清楚,这是专门用来吸食冰毒的自制冰壶。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刚才那个瘦弱的年轻人,立刻冲出门去。
结局显而易见,邱海龙早已没了踪影。他在三分钟前跑出了民国老建筑的大门,远离了这块是非之地。
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从刷牙杯子里拿出一把牙刷,装进证物袋。
床单上的一根细细的长发,被杨刚用镊子夹起来。
紫光灯照射着卫生间梳妆镜,寻找着镜面上的指纹。
韩青靠在窗边,望着窗外。
“有什么发现吗?”
方波风尘仆仆走进屋里来到衣柜旁,林嘉嘉正在那儿翻看里边挂的衣服。
“方队,这屋里住的不止白小蕙,还有个女的。”
“是吗?”
“屋里所有东西都能分出两套来,不管是床单被子还是洗漱用品,衣柜里的衣服也是。”林嘉嘉指了指衣柜里的衣服,“你看,这边挂的都比较暴露,而且都是大红大绿的。那边挂的全是素色偏稳重的样式,区别很明显。”
“嗯……”方波没有急于表态,领导艺术。
“方队。”
韩青站卧室门口。方波走过去,韩青把野力健身会所的胸牌递给他。
“这是白小蕙制服上的胸牌。”
方波看过之后愣了一下。
“想起什么了吗?”
“钟伟失踪前去过那儿。”
“巧吧?同一个地方。”
“……钟伟查的是毒品杀人案,咱们查的是碎尸案,两回事儿。”
韩青拿起装着自制冰壶的物证袋。
“冰壶,吸毒工具,在这儿发现的。”
方波看着冰壶,依旧没表态。
★ ★ ★
市中心医院肾内科诊区里挤满了人。
6诊室里,白小蕙正忧心忡忡地望着看病历的女医生。
女医生皱起了眉头,白小蕙的心也随之拧起来。
“有过昏迷状况吗?”女医生头也没抬。
“没有。”
“最近呕吐次数多不多?”
“嗯,这两天每天都要吐几回。”
女医生抬起头,“怎么这么晚才来看?你们应该早点引起重视的。”
白小蕙说不出话来。
“以前在哪家医院治疗的?”
“之前看过几家医院,没具体治疗,一直没筹到钱……”
女医生叹了口气说:“孩子情况不太好,血红蛋白这么低,尿比重降到1.01了……”
“医生,你救救他!”
“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努力,好吧。”女医生见多不怪地保持着平静。
白小蕙的眼泪流出来,握住女医生的手,女医生点头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现阶段治疗尿毒症还是要透析,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肾源,最理想的还是做肾移植手术,这些你都要好好考虑清楚,尤其是费用方面,尽一切可能要做好准备。”
“我知道了,我会的。”
白小蕙坚定地点了点头。
护士领着白小蕙一家三口走进透析室,来到一台没人的透析机前。
“先坐这儿等着,单子给我。”
白小蕙把手里几张单子递给护士,护士去隔壁备药房拿药。
旁边的透析机旁,正在透析的赵晓菲和母亲祁红望着白小蕙一家三口。
亮亮走了过去,摸摸透析机,又看看赵晓菲。
“疼吗?”亮亮有些害怕地问赵晓菲。
“一点儿都不疼。你几岁了?”
“3岁。”
“你叫什么呀?”
亮亮埋下头,摸着插在赵晓菲胳膊上的粗管子,“小亮亮。”
赵晓菲和祁红笑了。
“亮亮,别烦姐姐了,过来……”姚汉珍歉意地向赵晓菲和祁红点了点头。
亮亮听话地回到这边来坐下,仍旧看着赵晓菲和透析机。
白小蕙母女俩和赵晓菲母女俩相互微笑着点头打了个招呼。
白小蕙和姚汉珍帮亮亮脱了鞋,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垫好枕头,然后无语地望着即将透析的亮亮。白小蕙心里像小刀子割一样。
★ ★ ★
安阳镇罗湖村,距离东州40公里,是海岸线尽头的村落。古时这里曾是一片蛮荒的浅滩,偶然被一船迷航的海盗发现,将劫掠的财物存放于此,久而久之,逐渐有了人烟。90年代,这里因为地处偏僻成了走私油料的通道,经常有大型油轮停靠,意外兴旺了几年。10年前,政府扶持开发旅游业,沉寂的小村再次有了活力,大兴土木修造滨海民宿,捕捞小海鲜吸引观光客,又红火了大半年,但很快因为旅游资源过于单一再度陷入落寞,一蹶不振至今。有人说,这里始于海盗,又干过走私,邪气太重影响了风水,诸事不宜。
韩青和林嘉嘉开着破捷达来到了村口铺着平整水泥地面的大广场,昔日观光车络绎不绝的景象不难想见。破捷达顺着颇具海港风情的石长廊往里开,长廊里似有若无排布着几个卖土特产的小摊,闲适的老渔民聊着天儿,一旁便是卷着鱼腥味的海湾,大小渔船悠悠地飘荡,仿佛没有了时间。
“这地儿真不错,有时间我要来这儿露营。”林嘉嘉忙不迭地拿手机一路拍。
因为海水盐碱的缘故,小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石头修造的,又因为依山势而建,沿着山坡而上的一路都有民居。白小蕙家在山腰位置,韩青和林嘉嘉只得弃车拾阶而上,没睡够外加痛经的韩青有些吃不消,兴奋的林嘉嘉却直呼过瘾,要不是因为来办案,他大有可能背着帐篷、在村口买些小海鲜,去山顶烧烤露营。
“有人吗?”
林嘉嘉推开铁栏杆门,走进石头小院。这里面朝大海背靠大山,还能俯瞰小村全貌,林嘉嘉暗自“哇”了一声。
韩青也跟着进了院,一边喘息一边打量石头房子,这里似乎住着好几户人家,每家的门头装饰都略有不同。林嘉嘉按照门牌敲响了中间那户屋门,没人应答。
“有人吗?”
林嘉嘉又敲了几下,屋里还是没动静,“韩姐,没人。”林嘉嘉回头看韩青。
隔壁屋门开了,一个老女人探出头来,打量着他们,她是邻居闫彩霞。
“你们找谁?”闫彩霞望着穿得花里胡哨的林嘉嘉。
“请问这是白小蕙家吗?”
“你们干嘛的?”
林嘉嘉掏出证件,“我们是市局重案大队的。”
闫彩霞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她凑上前仔细看了看林嘉嘉的证件。
“是她家。”她说。
“是这个白小蕙吗?”
韩青把白小蕙的照片给闫彩霞看。
“是。”
“她在家吗?”韩青问。
“不知道,她妈在。”
“屋里没人啊?”林嘉嘉说。
闫彩霞站到窗边朝里面看了看,“汉珍!”她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可能出去了,昨天还在呢。”
“她妈一个人住吗?”韩青问。
“两个人,还有她小外孙。”
韩青和林嘉嘉一愣。
“白小蕙的孩子?”韩青问。
“对啊。”
一阵手机铃声惊醒了睡在病床边的白小蕙。
她睁开眼,看到姚汉珍拿着手机跑出了病房,亮亮仍在一边透析一边熟睡。
白小蕙跟着跑出病房去。
“谁啊?”她问。
“你闫婶儿。”
姚汉珍把手机递给她看。白小蕙看到来电姓名是“闫彩霞”,赶紧拉着姚汉珍跑进旁边无人的楼梯间,打开免提接通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闫彩霞的声音。
“哎,彩霞……”
“汉珍儿,你没在家啊?”
姚汉珍看了眼白小蕙,白小蕙凑到她耳边嘀咕两句。
“喂?汉珍儿?喂?”
“啊,我出去了,你有事儿啊?”姚汉珍看着白小蕙,白小蕙点点头。
“来了两个警察,找你们家小蕙。你等等啊……”
姚汉珍一惊,白小蕙顿时紧张异常。
闫彩霞把手机递给一旁的韩青。
“您好,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想问一下你女儿白小蕙的情况。”
韩青说道。
“你要问什么情况啊?”
“最近你见过她吗?”
白小惠对姚汉珍摇摇头。
“没有。”
“打过电话吗?”
白小惠又对姚汉珍摇头。
“没打过。”
“您现在在哪里?”
“在外面。”
“具体地址在哪里,我们去找您。”
白小蕙使劲给姚汉珍摆手。
“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韩青停顿了一下,她感受到了姚汉珍的紧张。
“阿姨,您女儿现在有可能跟一起案件有关系,我们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希望您配合。”
白小惠和姚汉珍惊恐万分,白小惠夺过电话立即挂断并关机。
“喂?喂?”韩青有些意外。
姚汉珍惊惧地望着白小蕙。
“小蕙,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姚汉珍很少撒谎,更是从来没对警察撒过谎,心里乱极了。
白小蕙强压着慌张扶着姚汉珍的双臂拍了拍。
“妈,没事儿,你把亮亮照顾好就行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亮亮。”
是啊,为了亮亮,她这个当妈的吃过多少苦,姚汉珍比谁都清楚。她没有再继续逼问白小蕙,她只希望亮亮的病能早点治好,不枉白小蕙为他做的一切。
韩青和林嘉嘉顺着石头台阶往山下走,之前还饶有兴趣欣赏美景的林嘉嘉此时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
“没事儿。”林嘉嘉说,“只是觉得,白小蕙还活着,碎尸不是她。”
韩青就知道这小子又有了新想法,“证据呢?”
“现在还没有证据,只是一个优秀警察的直觉。”
林嘉嘉摊手一笑,充满强大的自信和戏谑的成分。
韩青愣住了。林嘉嘉的这句话钟伟曾经对她说过,几乎一字不差。
“韩姐,怎么了?”林嘉嘉望着呆呆看着自己的韩青。
“没事。”韩青摇头走去。
“我总感觉,姚汉珍在接你电话的时候,白小蕙就在旁边听着。”
韩青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手机屏幕上的裂纹让一旁的林嘉嘉笑了。
“韩姐,够艰苦朴素的,这屏还看得清吗?”
韩青没说话,避开刺眼的阳光,看清了手机上的字迹。
是闹钟提醒:师父生日。
04 生日
“怎么样?行吗?”
钟伟穿着一件夹克站在韩青面前,韩青觉得很帅。
“就这件吧,好看。”
钟伟脱下夹克看了看吊牌,递还给了服务员。
“怎么了?”韩青不解。
“太贵,他舍不得穿,到时候又压箱底儿。”钟伟解释道。他又选了另外一件,往身上比量给韩青看,眼神征询意见。
韩青有些走神儿,目光中透出爱意。
钟伟感受到了那种爱意,立刻回馈给韩青更浓的爱意。
“你好,我们要这件。”钟伟对服务员说。
“小姐,这款绿茶的不错,低糖的,特别适合老年人吃。”店员推荐道。
“行,就这个吧。”韩青点头。
“还是黑森林吧,”钟伟说,“师父爱吃。”
“师娘不让他吃那么甜。”
“没事儿,一年就吃一回,就让他痛快痛快吧。”
韩青看了看钟伟,点了点头。
韩青很少逛商场,也就是每年赵家有人要过生日了,她才会和钟伟一道来商场集中采购礼物。钟伟跟了赵文斌多年,对他的脾性最为了解,所以有了他的加持,韩青和他挑选的生日礼物总是深得赵文斌喜爱。
“小姐,是要这款绿茶的吗?”店员望着发愣的韩青。
“还是黑森林吧。”韩青回过神来。
“好的。”
破捷达来到了“超级运”快递站门外,韩青摁了下喇叭。
正和一个快递员说话的赵文斌看到后向车里的韩青招手,示意她稍等。
韩青注视着日渐苍老的赵文斌,心里不是滋味儿。当年那个生龙活虎的赵文斌不见了,生活的不断重击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女儿赵晓菲罹患尿毒症,无疑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加上事业上的挫败,让这个心高气傲的男人不得不向现实屈服。对,心高气傲。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也许就不会离开警队。
大排档,韩青和钟伟望着坐在对面喝闷酒的赵文斌。
“师父,不怪师娘要跟你生气,选队长这么大的事儿,你也太不上心了。”
全队上下也就是钟伟这个爱徒说道赵文斌他不生气。钟伟给赵文斌的酒杯满上后继续说,“虽说咱条件好、资历高,可也并不是十拿九稳,人家方波别的比不过你,可学历压你一头。要不,我明天陪你去找找候局?”钟伟调笑似地说。
“拉到吧,我不去!”赵文斌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
“行,你不去我俩去,我跟韩青去找候局总行了吧?”钟伟依旧玩笑似地说,他惯用“激将法”对待赵文斌,屡试不爽。
“行。”韩青积极地回应。
“不许去!”赵文斌冲韩青挑了眉毛。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冲韩青凶脸子的。“你俩别瞎掺和啊!丫头,不许跟他去。”赵文斌严肃地盯着韩青。
“哦……”韩青乖乖地答应。
钟伟依旧笑着,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不说这个。”拿起酒杯要跟赵文斌碰杯。赵文斌半推半就举起酒杯,又重重放下,瞪着钟伟。
没过几天,赵文斌向队里提出辞职。
韩青和钟伟得到消息时正在郊区办案,赶回来的时候,赵文斌正在大家的注视下默然收拾东西。
“老赵,辞职是因为菲菲生病的事吗?已经在给你申请大病特困补助经费了,我们所有人,我、方波、刘志,包括所有刑警队、局里的同志,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你不要太多顾虑,更不要一时冲动辞职啊。”侯勇此时已升任局长。
“候局,谢谢局里还有大家对我的关心,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我自己闺女看病不能总申请补助金和让大家伙资助吧。”赵文斌见侯勇嘴巴一张一张的还要说什么,于是说:“候局,谢谢你……”他态度决绝地向侯勇鞠了一躬,抱着一箱东西扭头走去。
“老赵……”侯勇在后面追了几步就停下了,他了解赵文斌的脾气,也知道他心里气不过年轻的方波压他一头当了队长,这个疙瘩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的。
韩青和钟伟追上赵文斌,什么也没说,因为赵文斌停下来一左一右瞪了他们两眼,那意思再明确不过,所以他俩一直忍着没说话,跟着赵文斌下了楼来到了车旁边,直到赵文斌去拉车门,钟伟才挡住他。
“师父,你回去再跟师娘商量商量,离退休年龄还好几年呢……”
“你小子现在越来越婆婆妈妈了!你呀,好好跟着人方队干,他人不错,你可别跟人家出幺蛾子!”
赵文斌挡开钟伟,拉开车门。
“我说真的,师父,回去再考虑考虑,没当上队长也不至于提前退休啊。”
钟伟不甘心地去拉赵文斌手上的文件箱。
“跟当不当队长没关系,我得为菲菲考虑。”赵文斌使劲儿拽过文件箱,放进了车里。
就这样,赵文斌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刑警生涯,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儿了。
“我又瘦了吧?”
韩青笑着问,她虽然目视前方开车,但感觉到赵文斌在扭头看她。
坐在副驾的赵文斌看韩青目光充满关爱。
“别那么拼,身体要紧。这两天忙吗?”
“忙,头都大了。”
“又怎么了?”
“昨天出了一个碎尸案。”说到案子,韩青的轻松表情没了。
“碎尸案?……什么情况?有进展吗?”赵文斌的脸上也立刻浮现出一片阴云,仿佛回到了曾经办案的时光。
韩青摇头。“刚摸到点儿眉目,线索就断了。不说了,烦。”
“行,不说。还是那句话,自己多注意身体,别不当回事儿,听到没?”
“知道。菲菲最近怎么样?”
提到菲菲,赵文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旋即又熄灭。他叹了口气。
“前天空欢喜一场。”
“怎么回事儿?”韩青关切地问。
“咳,前天来消息说宁州那边儿医院有了肾源,菲菲正好排到,让我们做好准备。”
“这不挺好的吗!”韩青由衷地高兴。
“好什么啊……高兴了还没两小时,又说配型没配上,最后给排在后面的了。”赵文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菲菲难过坏了吧。”韩青自己都很难过,菲菲和赵文斌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不,等了六年多第一次碰到这机会,两小时这么没了。”
“师父,别太着急。”
“咳,我着急也是干着急,没用。”
赵文斌摸出药瓶吞了两粒药。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韩青瞥了眼赵文斌手里的药瓶,没看清。
“没事儿,胃有点难受,这几天没好好吃饭。”
“还说我呢,你也别那么拼,身体要紧。”
赵文斌叹了口气,“趁着现在我还能干,我得尽量多挣钱。挣得越多,菲菲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
两人陷入了沉默。
韩青和赵文斌去医院接做完透析的赵晓菲、祁红母女俩,菲菲拉着韩青有一肚子悄悄话讲。他们前脚开车走,白小蕙、姚汉珍就抱着亮亮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远,站在路边准备叫车。
白小蕙羡慕地朝赵晓菲他们的背影望去。
她并不知道,赵文斌为了给女儿换肾也同样需要付出巨大代价。
她更不知道,赵晓菲身旁那个穿皮夹克帅气的女孩,就是打电话给姚汉珍、正满世界找她的那个女警察。
★ ★ ★
赵文斌的生日宴还是在多年不变的老饭馆的二楼雅座。这里地处旧城区,市井气浓厚,窗外满眼是老房屋顶的破旧黑瓦,一只流浪猫在上面巡游。这地方还是钟伟找的,赵文斌爱吃辣,办案时钟伟带他来吃过一次便餐,他便爱上了这家重口味的江西小炒。虽然卫生条件很差,服务堪忧,但赵文斌的生日已经在这里办了有近十年,雷打不动。虽然大家都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但赵文斌开心就好。可今年的生日宴赵文斌肯定开心不起来,因为钟伟不在。
赵文斌一家和韩青已经入席坐定,座位遵从着多年来不变的次序:赵文斌主座,韩青挨着赵文斌右首,左首空着,赵晓菲挨着韩青,祁红挨着左首空座。
赵晓菲粘着韩青一直说着悄悄话,祁红嗑着瓜子笑眯眯看着她俩,赵文斌试过了韩青买给他的新衣服后,就一直在窗边看着外面抽烟。
“姐,钟伟哥有消息了吗?”
赵晓菲还是忍不住问了,赵文斌和祁红交代过几次,不让她问钟伟的事。
韩青摇了摇头。
“没事儿的,姐,你得有信心。”
“嗯。”
“前天我失去了一次换肾的机会。”
“我听说了。没关系,菲菲,还会有机会的,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赵晓菲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姐,钟伟哥一定会回来的。”
“嗯。”
赵文斌突然发飙了。
“说了别收别收,怎么回事儿?”
服务员僵在那儿,她正在收左首空座的餐具。
“对不起,我不知道。”
祁红赶紧圆场:“没事儿没事儿,姑娘你去忙吧。”
服务员赶紧退出去。
“这姑娘不是刚才那个,人家不知道。”祁红说。
“都说两遍了,她们烦不烦!”赵文斌不依不饶。
“好了,今天当寿星佬还这么大脾气,一会儿血压又该上去了。”
祁红绵里藏针地看了赵文斌一眼。“你师父呀,以前在刑警队,说工作压力大,心烦,现在不干警察了,这脾气还是一点儿没变,我说他也不听。青儿你得说说他,他就听你的。”
韩青笑了笑。
赵文斌闷闷地拿分酒器给自己斟酒,完后又给空座的酒杯斟酒。
韩青有些恍惚。
“师父我自己来。”钟伟笑着去抢分酒器。
赵文斌笑着打开他的手:“你别动,洒了啊。”
赵文斌放下分酒器,看着自己的酒杯发愣。
韩青拿起酒杯,不自觉地望向空座。
钟伟端起酒杯站起来,韩青跟着站起来。
韩青端起酒杯,站起来。
“师父……”
“师父,我说两句。”钟伟一副要作报告的架势。
赵文斌笑:“看你小子今年又捅什么词儿。”
赵文斌端起酒杯,抬头看着韩青,勉强挤出笑意。
钟伟故意咳嗽了一声,“师父,今年呢,你整体表现还是不错的,是吧。对师娘呢,照顾得不错,值得表扬,就是这脾气呀,还是太急,说话的态度啊,也还有待提高;对菲菲那是没的说,继续保持啊;唯一不太令人满意的,就是对自个儿身体还不够爱护,啊。别把自己当领导,要平常心,是不是?在快递站没事儿自己多歇会儿,要学会偷懒,别把所有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吧。希望你明年再接再厉,老同志嘛,不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我俩祝你今年比去年更年轻,小酒儿不倒,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师父!”韩青说。
“好!”赵文斌愉快地满饮此杯。
“师父,生日快乐。”韩青说。
“好……”
赵文斌干笑了一下,和韩青碰杯后又和左边的空酒杯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