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梅竹马
王不 一莹2025-04-02 14:4221,736

范灵灵

昏暗的灯光下,两副躯体纠缠在一起。

女孩眯着眼望着邱海龙,一脸倦怠的神情,仿佛在说:“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开心,你可以让我开心吗?”末了出其不意地睁大眼睛盯着他,充满挑逗性。她喜欢这样。

邱海龙只是机械地压在她身上,仿佛很麻木。

他俩从小就一起在岩礁间钓石头鱼,在山林里摘覆盆子和桑葚;长大以后又一起来东州讨生活,无家可归的夜晚在公园的长椅上搂着彼此数星星。他们的梦想是安逸轻松地过完一生,可现实却让这个梦想变得越来越难以企及。

短暂的欢愉后,是冰冷的现实。

邱海龙抚摸着趴在身边的女孩,脑中却被白色的粉末所吞噬。

“等拿到钱,我们就离开这儿,重新开始。你把毒戒了,答应我。”女孩说。有了钱,她就可以扔掉那份不体面的工作,避免患上性病了。

“好,我答应你。”邱海龙听到自己的声音宛如天边隆隆滚雷般沉闷,他知道这是脑中的白色粉末在作怪。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女孩拥吻着邱海龙,憧憬着未来。她叫范灵灵。

为了实现目标,范灵灵在那晚回到了那条充斥着尿臊味的后巷,踏着崭新的黑色的马丁靴,走进了5年前她愤然离开的贵妃秀场。

进门左拐?她迟疑着。

她走上铁楼梯,望着那扇铁门,里面传来聒噪的电子乐。她依稀记得,进门左拐是通向秀场前厅的通道。对方莫非是想让她从那里进入灯红酒绿的前厅后在人群中和她交易?嗯,也许那样反倒是安全的。她这么想着,拧开了铁门上的把手。

进门左拐果然是通往前厅的通道,她的记忆没错。她往四周看了看,迷幻的灯光下空无一人。其实在这里交易就很安全,她想。就在她经过通道旁一堵半高的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那声响瞬间激起了她身体本能的反应,让她的皮肤收缩、呼吸骤停。一声惊呼后她感到脑袋后部靠左的位置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她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响,就像儿时在山林里行走不小心踩断枯枝发出的那种脆响。她倒下,感觉到后脑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她的耳朵里像塞满了棉花,听觉变得沉闷且迟缓。她的鼻翼猛烈张弛,她闻到通道地面消毒水和尿液混合的酸味,以及脑后流出的新鲜液体的甜腥味。

她倒在地上时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面无表情的脸,戴着的黑框眼镜和黑礼帽并没有让那张脸看起来更绅士,而是更加瘆人。

“别……”她只说了这一个字,羊角锤就再次砸向了她。她抖了抖腿,便失去了知觉。

从此,她再也不用担心会患上性病了,再也没有烦恼和牵挂了。

U盘

“看什么呢,灵灵?这么开心。”

白小蕙进门放包的时候,就见范灵灵窝在外间床上,捧着手机傻乐。“啊?”范灵灵依旧傻乐着,“蕙儿姐,你看这双鞋,好看吗?”

范灵灵把手机转过来,白小蕙看到一双黑色带银链的马丁靴,以及过万的售价。白小蕙笑道:“好看,价钱更好看。”

“嘁。”范灵灵转回手机仍然傻乐,“不就一万多吗?改天送你一双!”

“等我有了钱,我送你。”

“我谢谢你,心领了,还是我送你的可能性更大点儿……”范灵灵开心地大笑。

范灵灵和白小蕙都知道,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去买这么贵的鞋,除非她们中了大奖。

“大奖”很快就来了。

一周后的某个晚上,白小蕙突然来云端KTV找范灵灵。白小蕙从没来范灵灵工作的地方找过她,范灵灵预感到她可能出了什么大事儿。

“蕙儿姐,你怎么来这儿了?”

“灵灵,我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白小蕙的眼神里流露着紧张和害怕,范灵灵的预感果然没错。

在卫生间,白小蕙拿自己的手机给范灵灵看了一段视频,而且非要她戴上耳机看,以免被别人听见。范灵灵狐疑地戴上耳机,等她看完视频后,长长舒了口气。

“灵灵,怎么办?”白小蕙害怕地望着范灵灵。范灵灵陷入沉默。

“我们……报警吧。”说“报警”时,白小蕙压低了声音。

“蕙儿姐,你别慌,让我好好想想……”范灵灵看了惊呆的白小蕙一眼。

白小蕙焦急地等着她拿主意,六神无主地样子就和小时候过家家时白小蕙不小心把家里穿衣镜打碎的那次一样。

“绝对不能报警。蕙儿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范灵灵十分冷静地说。

“是吗?”白小蕙更加害怕了。

“你惹不起,人家势力那么大,收拾你是分分钟的事儿。”范灵灵很清楚她们的处境。

白小蕙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那视频怎么办?我删了吧?”

“别,先留着。”

听到范灵灵这么说,白小蕙愣了好几秒,然后说:“留着多危险啊!”

“但也很值钱。”范灵灵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白小蕙又愣了好几秒,问:“什么意思?”

“可以拿这个跟他们换钱。”

“啊?!”白小蕙惊愕地望着范灵灵。

“是有点儿冒险,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范灵灵定定地望着白小蕙。打碎穿衣镜那次,是范灵灵挨了父亲一顿打替白小蕙扛了错。这让白小蕙至今难忘。

“灵灵,你别吓我……”

“蕙儿姐,这是个机会,你可以拿到一大笔钱,这样你就能把亮亮的病治好。放心,有我呢,我会帮你搞定的。”

“能把亮亮的病治好”,这句话一下打到了白小蕙的“七寸”上。

“中大奖”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白小蕙想了一夜,终于做出了决定。

把手机里的视频导入电脑,又从电脑分别复制到3个U盘里,电脑里不留备份。操作完毕,范灵灵拿起其中一个,对白小蕙说:“这个U盘用来跟他们交易。另外两个,咱俩一人留一个,以防万一。”

白小蕙胆战心惊地接过U盘,心中默默祈祷“万一”不要来。

范灵灵把用来交易的U盘也给了白小蕙。

“灵灵……我害怕。”

“别怕,接下来的事儿我来搞定,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等。”

“等?”

“对,现在就找他们,你有可能会被怀疑。”白小蕙点了点头。

“先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一切照旧,没人找你麻烦,咱们再做。”

白小蕙还有很多疑问,就像签知情同意书的病人家属一样,想要从主刀医生充满不确定性和各种可能风险的描述中获取最大的信息量和安全感。而范灵灵看起来既胸有成竹又讳莫如深,这令白小蕙一时没了主张。

范灵灵的确胸有成竹。在她看来,这个计划虽危险却简单,她要做的就是注意细节,规避风险。

晚上的KTV正是上人的时候,前台几个服务生忙着接待一拨拨的客人。

范灵灵从包间出来,像喝醉了一样歪歪扭扭地朝前台走来。服务生们并未在意,毕竟喝多了是这些小姐的工作常态。

范灵灵走进前台,拖过一张矮凳,坐到柜台下,这样,巡场的经理就不会发现她躲在这里偷懒,她也可以暂时躲开那些烦人的客人,这是她们惯常的做法。她点燃一根烟,疲沓地吐出一股烟柱。

“灵灵姐,又喝多了?”范灵灵旁边的服务生问,他正在电脑上打单子。

“嘘,别喊我名字,当心被罗姐听见。我在你这儿躲一会儿,客人太能喝了,我得缓缓。”

“还有你喝不倒的?”服务生笑了笑。

范灵灵偷偷看了一眼柜台边的失物招领盒。有人来订房,服务生赶紧出去接待。范灵灵趁这个机会迅速从失物招领盒里的一堆车钥匙、钱包、卡和身份证中抽走一张身份证,藏进烟盒。

第二天,这张身份证出现在地下商场一家小手机店的柜台上。

店主是个戴圆眼镜的中年男人,矮小圆润,皮肤黝黑,像个大号中药丸子。

他看看身份证上的男人照片,又看看范灵灵。

“美女,这不是你的身份证吧?”

“不然呢?整容能整成我这样吗?”范灵灵轻松地笑,手指在柜台上的宣传页上敲打着。宣传页上写着“0月租,话费每分钟0.13元,全国无漫游”。

中药丸子根本没打算轰走范灵灵,这一天也够无聊的,难得有美女送上门,做不做生意无所谓,能让她多待一会儿就行。他克制着色心笑了笑。

“美女,你也知道,不是本人的话,我不能卖给你。”

范灵灵戴着墨镜,所以中药丸子看不清她的眼神。

“至于吗,老板?不就是一张手机卡吗?”范灵灵依旧带着轻松的笑意。

“至于倒是不至于,可万一出了问题查起来,倒霉的是我,到时候我上哪儿找你去?”中药丸子拿出手机,想要加范灵灵的微信。

“不会有问题,这是我老公的身份证,我帮他办的。”范灵灵拉了拉墨镜,露出眼睛的上半部,好让中药丸子看到她装可爱的眼神。

“不行啊,美女,必须用本人的身份证。”中药丸子欲擒故纵,把自己的手机放在柜台上,手指轻轻敲着屏幕。

这时候范灵灵把柜台上的宣传页推到中药丸子抵在柜台边的大肚腩前。

“我老公病了,求你帮帮忙吧,哥。”范灵灵换了一种软糯的语气,中药

丸子听得麻酥酥的。他用粗壮的手指揭起宣传页看了看,里面躺着200元。

“那加个微信好友吧,以后有问题好找你。”粗壮的手指抓着手机递到范灵灵眼前。

最终,范灵灵以多加200元和加微信好友的代价,买到了用他人身份证办理的手机卡。

就在范灵灵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做准备的同时,白小蕙也暗自做着准备,她要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以备不时之需。她在下班后四处寻找出租房。如果计划失败,她就要把自己和家人藏起来。本着跟前夫吕建民学的“灯下黑”原则,她最终选定了耿大爷的空中楼阁。在实地看房后,她向耿大爷预付了定金。鸽子笼也是她选择这里的一个重要因素,她当时就拟订了一个大胆的方案——把钱藏在鸽子笼里面。

她并没有把自己这条后路告诉范灵灵,因为这条后路关系到她儿子的生死。当初她答应这个计划也是为了儿子,她必须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几天后,她带着范灵灵来到了省城新开的购物中心的买手店。那里有范灵灵喜欢的那双黑色马丁靴,白小蕙提早做了功课。

“哎!怎么样?”范灵灵注视着镜子里穿着黑色马丁靴的自己,爱不释“脚”。

“好看,你穿上特别好看!”

“是吧,太好看了!比我在网上看的还要好看!”

“我送你吧。”

“好啊,等你哪天成了富婆,必须送我这双!”

“我现在就送你。”

范灵灵开心地笑道:“好嘞,小富婆!”

“小姐!”白小蕙朝导购小姐招手,范灵灵才意识到白小蕙是来真的。“哎!你干吗……”她狠狠拉了白小蕙一把。

白小蕙不理,导购小姐已经走到了面前。

“我们要这双了。”白小蕙指了指范灵灵脚下。

“好的。”导购小姐忙不迭地跑去开单,范灵灵眼睛瞪得老大。“你疯了吧?”范灵灵知道,这相当于白小蕙几个月的工资。

“我知道你一直在网上看这双鞋,就当我提前送你生日礼物了。”

范灵灵尖叫着兴奋地扑到了白小蕙身上。

白小蕙用自己积攒了多年的微薄工资,买下了这双上万元的奢侈的马丁靴,送给了范灵灵。这是谢礼,也是投资,虽然她不确定这次投资会不会产生具体回报。

因为一次性消费超过了5000元,店家为白小蕙办理了会员卡,并登记了白小蕙的姓名、手机号、邮寄地址等个人信息。

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会员信息,成了日后警方查到她的突破口。

买鞋的当晚,白小蕙和范灵灵都很开心,她们在KTV包房里喝得一脸通红,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唱着唱着,白小蕙的笑容变成了伤心的眼泪。

范灵灵像个大姐姐一样搂着白小蕙说:“小蕙,等拿到钱,咱们就离开这儿,带亮亮去治病。一定会治好的!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

白小蕙感激地看着范灵灵,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到了计划实施的时间。

范灵灵把从中药丸子那儿买的新手机卡插入手机,用那张从失物招领盒里偷来的身份证注册,激活了手机卡。

“可以跟他们联系了。”范灵灵把手机推到白小蕙面前。

“你确定?”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现在可以了。”

“好吧……直接打电话吗?”

“千万别打电话!”范灵灵机警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发短信,那样更安全。”

“好,听你的。”

范灵灵写好一条短信,白小蕙看了看,暗暗吃惊。“灵灵,钱要得太多了吧?……”

“不多,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划算了。”

“好吧。灵灵,等拿到钱,我给你20万。”范灵灵愣了一下,说:“那我发了。”

白小蕙又忽然伸手按住范灵灵的手和手机问:“灵灵,我们真的要这做吗?”

范灵灵镇定地点了点头。白小蕙看着范灵灵,慢慢松开手。

范灵灵将短信发出,两个人紧张地看着那部手机。

这条短信,从发出那一刻起,就启动了某种倒计时。

出租车缓缓停到路边,范灵灵从车上下来,看到白小蕙坐在车上没动。“下来呀,干吗呢?”

白小蕙眼中充满胆怯,范灵灵硬将她拉下车,说:“你怕什么?!”

白小蕙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说:“灵灵,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怎么回事儿?之前不都说好了吗?”

“我还是害怕!”

“都走到这一步了,怕也没用!……蕙儿姐,你想想亮亮,你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他吗?”

白小蕙点了点头。

“把U盘给我吧。”

白小蕙悄悄拿出U盘递给范灵灵,范灵灵把U盘揣进裤兜,把挎包递给白小蕙。

“你在这儿等着,别怕,我去了。”

范灵灵拿着那部装着新手机卡的手机,朝利民巷口走去。

“灵灵!”白小蕙喊了一声。

范灵灵回头望着她,说:“等我回来。”

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范灵灵笑了笑,转身走进巷口,再也没能回来。

白小蕙擦干眼泪,望向车窗外的夕阳。过了隧道就能看到村口的路灯了,白小蕙用围巾把脸遮起来。她乘坐的黑车开进村口的大广场,沿着石廊往村里开。这石廊曾是她和范灵灵玩耍的场所,如今已物是人非。白小蕙不敢多看。

范灵灵的家在山坡下地势平缓的地方,白小蕙踏上石台阶走进院门,看到范灵灵的母亲段玉芬正在二楼晒台上收衣服。

“婶儿。”

“呀,小蕙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

“回来待几天啊?”

“不待,我马上接我妈和亮亮走,带亮亮去治病。”段玉芬从二楼下来,问:“带亮亮去省城吗?”

“嗯。”

“好啊,早点儿治好,你和你妈就放心了。你看你,又瘦了。”

段玉芬像看自己女儿一样打量白小蕙,白小蕙小心地回避着段玉芬的眼神。“灵灵咋没跟你一块儿回来?这几天连个电话都没有。”

“这几天不是五一大假嘛,她太忙了。叔呢?”

“嗐,别提他了!昨晚上跟人打了大半宿的牌,还睡呢。”

“那我就跟你说吧,婶儿。”白小蕙把段玉芬引进屋。

“啥事儿?说吧。”

段玉芬笑眯眯地望着她,只见白小蕙从大挎包里拿出黑塑料袋放到茶几上打开,里面是20万现金,段玉芬顿时惊呆了。

“小蕙,哪儿来这么多钱?”

“婶儿,这是灵灵做生意挣的,让我带回来给你们。”

“做啥生意啊?咋这么多?!”段玉芬不敢相信。

“好像她的一个朋友赌石头赌到玉了,挣了一大笔钱。因为她出了一部分本钱,所以人家分了她一份,这20万就是她送给你们的。”

“哎呀,这么多啊!灵灵总算是走了回大运,呵呵……”

段玉芬笑得合不拢嘴,白小蕙心如刀割。“婶儿,灵灵让我帮她拿件大衣回去。”

“去拿吧,知道放哪儿吧?”

“知道。”

白小蕙熟门熟路地爬上阁楼楼梯,来到了范灵灵的小屋,关门那一刻差点儿哭出来。她迅速来到桌前翻找抽屉,没找到。又看到床头上锁的柜子,于是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把,打开了柜子,找出一只绒布袋。那里面有一些金银首饰和她要找的U盘。她赶紧把U盘揣进包里,锁柜子的时候就听到段玉芬的声音。

“小蕙。”段玉芬推门进来,看到白小蕙在衣柜前找衣服。

“婶儿。”白小蕙回头望着段玉芬。

“小蕙,你带亮亮去省城,这2000块钱你拿着,给亮亮买点儿好吃的。”

“婶儿,我不能要……”

“拿着拿着,这是婶儿和你叔的心意。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你照顾好自己,早点儿把亮亮的病治好!”

“嗯,谢谢婶儿……”

离开范灵灵家,在往自己家走的路上,白小蕙流下了眼泪,把围巾都打湿了。

DNA

白小蕙出租屋的调查情况出炉,韩青在专案会上做了汇报。从出租屋里一共提取到两女一男共三人的生物样本,包括毛发、体液和指纹等。

“其中一名女性样本和碎尸案被害人的DNA完全吻合,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韩青说。

“是白小蕙吗?”方波望着投影在墙上的DNA检测报告问道。

“还不能确定。”

“男性样本呢?”

“和被害人体内的男性DNA吻合,是同一个人。”

“出租屋冰壶上的DNA也是他的?”

“对,老杨正在信息库里比对。”韩青说着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估算杨刚什么时候能比对出结果。

“白小蕙呢?有线索吗?”方波疲乏地伸出大手在脸上揉搓。

“她在野力工作一年多了,人际不广,目前没查到明显的仇恨关系。”林嘉嘉回答,投影的内容正是他面前的电脑里的资料。

“白小蕙工作的野力健身会所,钟伟失踪前也去过。”韩青说。

在场所有人都停了一下。方波瞟了韩青一眼,他没想到韩青当众提出来了。他不想让这起突发的碎尸案和一个多月前的钟伟失踪案挂上钩,毕竟钟伟案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后仍没有结果,如果现在又和这起碎尸案扯上关系的话,他很担心这起碎尸案也会因此变成悬案。

“抓紧落实白小蕙的行踪,找到她的直系亲属做DNA比对。”方波把话题引开。

韩青明白方波的想法,她也不想在这时候揪住这一点不放,毕竟这只是她的一种猜测,没有证据支撑,所以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和白小蕙的母亲姚汉珍通了电话,刚说几句她就挂了,再打就关机。”她接着方波的话题说。

林嘉嘉反映了白小蕙有个3岁儿子的情况,但目前只知道这个孩子似乎得了某种疾病,具体病种和病况不详。

“要马上落实,排查全市医疗单位。”方波吩咐。

“白小蕙还有个前夫叫吕建民。”韩青说。

投影上出现吕建民的照片。那是一张不到40岁的男人脸庞,眉宇间透露出一种隐含恨意的麻木。

“和白小蕙离婚以后,他一直在省城打工,”韩青翻开卷宗,“去年因为打架斗殴被关了半年,出来之后的情况不详。”

方波接过韩青递来的卷宗看了看,说:“白小蕙是重中之重,她的所有关系人要尽快落实,一个都不能落!”

杨刚匆匆走进来说:“方队,出租屋男性DNA比对上了。”他递给方波两张单子,一张是DNA比对结果,另一张是吸毒人员备案表。邱海龙的留档照和个人信息赫然在上。

“韩姐,是他!那个和咱们一起上楼的家伙!”林嘉嘉脱口而出。他立即拿出邱海龙的街头监控截图,进行对比。

韩青也注意到了什么,指着备案表:“安阳镇罗湖村,和白小蕙一个村。”

捷达再次驶入了罗湖村充满鱼腥味的石廊。几个老渔民围在晒席上的海鲜干货前,脸上洋溢着满足于现状的笑意。韩青看着他们,想到了白小蕙和邱海龙。村子里年青的一代人走出了这里,租住在城里拥挤的笼窟,穿着体面的衣服在五星级酒店为有钱人服务。他们貌似比围着晒席讨论渔获的上一代更有出息,脸上却失去了洋溢着满足感的笑意。

邱海龙的父母没在家,邻居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下船了。韩青和林嘉嘉于是来到渡口,乘一艘小渔船驶出海湾,在一海里外找到了邱海龙父母的渔船。

两个人顺着爬绳登了船,海浪打湿了他们的衣裤。

“你们找谁?”一个黑瘦的高个子老头望着上船的韩青和林嘉嘉。他穿着皮裤和雨靴,手里抓着一大把散绳。他是邱海龙的父亲。

韩青和林嘉嘉亮出证件。

“邱师傅吧?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邱海龙在家吗?”韩青问。

邱父本就严肃的面庞顿时绷得更紧了,很不礼貌地转身就走。远处船舱前,正望着这边的邱母看到这一幕,也赶紧埋下头继续缝补渔网。

有个吸毒的儿子,是够他喝一壶的。韩青理解邱父的反应,她走上前去。“邱师傅,我们在调查一起很重要的案子,可能跟邱海龙……”

“我们家没这个人,去别处找!”邱父打断了韩青的话,黑着脸再次躲开韩青和林嘉嘉,钻进了驾驶室。

“大婶儿。”韩青转头朝邱母笑了笑,走了过去。邱母胆小怕事地看了韩青一眼,继续补渔网。

韩青调出邱海龙的照片给邱母看,问:“大婶儿,这是你儿子邱海龙吧?”邱母抬头看了看韩青,看到韩青目光温和没什么恶意后,邱母点了点头。

“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跟他爸闹翻了,两年多没回过家。”

两年多不曾相见,她有多想儿子,从她看向韩青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那邱海龙有没有给你们打过电话?”

邱母摇了摇头。

“这个女人你认识吗?”韩青接着出示白小蕙的照片。

“认识。”

“她叫什么?”

“白小蕙。”

“白小蕙和邱海龙关系怎么样?他们熟吗?”

“熟,他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

果然。韩青看了看邱母,问:“他们是男女朋友吗?”邱母立刻摇头道:“不是她。”

韩青听出话里有话,问:“那他女朋友是谁?”

“是范灵灵。”

“大婶儿,你知道范灵灵的情况吗?她是哪儿的人?”

“灵灵也是我们村的,她和海龙、小蕙从小就认识,一块儿长起来的。”

白小蕙、范灵灵、邱海龙,两女一男,租住在一块儿,全都对上了。韩青和林嘉嘉坐小船回到了罗湖村,找到了范灵灵家。

“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请问你是范灵灵的母亲吗?”韩青和林嘉嘉向开门的范母段玉芬亮出了证件。

“是。”段玉芬有些害怕,对她来说警察找上门可是头一遭。

“谁啊?”范父也来到门前,看到二人亮出的证件,也是一惊。

“范灵灵在吗?”韩青问。

“没在啊,她在城里,没回来。”段玉芬说。

“灵灵怎么了?她的电话这两天一直没人接。”范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怀疑范灵灵和一起案件有关。”韩青说。

范父愕然地望着韩青。

“灵灵出什么事儿了?她前天还让小蕙来给我们送过钱!”段玉芬紧张起来。她的话立刻引起韩青和林嘉嘉的注意,韩青向段玉芬出示白小蕙的照片:

“你说的白小蕙,是她吗?”

“对啊,是她。”

“她给你们送了多少钱?”

“20万。”

韩青和林嘉嘉暗暗吃惊。段玉芬把白小蕙来送钱的经过跟二人说了一遍,范父在旁边惴惴不安地听着。

“除了送钱,白小蕙还有别的事儿吗?”韩青接着问。

“她还进了灵灵的屋子,说是给灵灵拿衣服。”

“什么衣服?”韩青嗅到了什么线索。

“她说是要拿件大衣,可她走的时候没拿。”段玉芬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走之后,你检查过范灵灵的房间吗?有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

“我没检查过。”

韩青和林嘉嘉随后在段玉芬的带领下检查了范灵灵的房间,锁着的抽屉也打开检查了,没有发现可疑情况。

“白小蕙和范灵灵有没有闹过矛盾?”韩青问。

“从来没有,她俩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段玉芬肯定地说。

韩青环顾着整间屋子,想象着范灵灵在屋里的行为,她会和屋里的物品怎样接触,包括怎么躺、怎么坐,她在尝试着构建范灵灵的形象——这是根据受害者心理学,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角度。

“范灵灵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林嘉嘉问道。

“五六天前吧。”

“说什么了?”

“就是问问家里的情况,还说五一放假她太忙,不回来了。”

林嘉嘉顿了一下,问:“她经常这样吗?放假太忙,所以不回来?”

“经常这样,越是过节越忙。”

“她情绪反常吗?”

“不反常啊,挺高兴的。”

“邱海龙和范灵灵谈了多久恋爱?”韩青这时候收回思绪,问道。

段玉芬还没说话,站在门外的范父却抢先说:“灵灵没跟他谈恋爱,是他老缠着灵灵!”

“你们知道白小蕙一家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段玉芬说,旁边的范父也跟着摇头。

“白小蕙的孩子得的是什么病,你们知道吗?”

“知道,尿毒症。”段玉芬说。

尿毒症……和菲菲得的是同一种病,韩青再熟悉不过。案子似乎有了些眉目。

邱海龙今天的运气可不太好。他从白小蕙那儿拿了5万元后,就狠狠吸食了顿高品质的K粉和冰毒,今天起来发现存货告急,于是外出“觅食”。老毒虫们都知道,即使你再有钱也不能一次买大量的毒品,因为那样极不安全。对毒虫们来说,毒品可比命值钱。如果一个毒虫的家里藏有大量毒品,别说被警察发现会怎样,就是被其他毒虫知道也不行,很可能会赔上自己的性命。邱海龙一直是用多少买多少,绝不在这件事儿上充大头。他跑了大半个城,那些卖主全都没露面,好不容易才从相熟的毒虫手里买了些劣质麻古,悻悻而归。

他并不知道,碎尸案发生后,全城的警力在不间断运转。那些街头毒贩要么被抓,要么躲起来不敢露面,一时间,东州的毒品零售业进入了静默期。

赶紧回家用劣质麻古对付一下吧,最近他经常打冷战,他知道那是“溜冰”太多造成的。刚拐弯,就看见白小蕙从租住屋的楼门里走出来。邱海龙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却被白小蕙看见。白小蕙走过来,同样惊慌失措。

“你来干吗?”邱海龙一边问一边朝楼门那边望,生怕看到警察。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说要去外地吗?”白小蕙盯着他。她知道邱海龙准是被毒品绊住了。

邱海龙瞥了白小蕙一眼,靠到墙上,掏出烟抽了起来。“你慌什么?警察找过你了?”

“没有。”

邱海龙冷笑了一下,说:“少骗我!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白小蕙很意外。

“房东带人去你租的老房子了!”

白小蕙吃了一惊,问:“带什么人?”

“废话,能让房东开门的除了警察还能是什么人!”白小蕙心里一沉,转身就走。

“你别走!咱们怎么办?”邱海龙上前拉白小蕙。白小蕙停住脚步,冷冷地瞪了邱海龙一眼。

“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了。”白小蕙说完就走。邱海龙跑到她面前堵住她。“怎么跟我没关系?谁去帮你拿的钱?警察要是找我,我该怎么办?!”

“所以才让你走啊!”白小蕙着急到差点儿嚷嚷出来,赶忙压低声音郑重地说,“我告诉你,你最好马上离开这儿,越快越好!否则出了事儿,你可别赖我。”

“她是不是出事儿了?”邱海龙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白小蕙差点儿没绷住。

邱海龙一把揪住了白小蕙的衣领,将她抵在墙上。白小蕙没想到长期吸毒的邱海龙能使出这么大劲儿,有些吓着了。

“白小蕙,我告诉你,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饶不了你!”

白小蕙喘息着,恐惧渐渐被另一种力量所取代,她狠狠瞪着邱海龙,用力推开了他,匆匆离去。

重案大队的过道里很安静,长椅上坐着范灵灵的父母,韩青在稍远处站着。

这种等待很压抑。韩青看了看范灵灵的父母。他们默然等待着,就像从前一样:在医院等待范灵灵降生,在小学门口等待范灵灵放学,在村口大广场等待范灵灵进城打工后第一次回家过除夕,在派出所监房外等待涉黄的范灵灵被拘后释放……如今又在刑侦支队等待他们的DNA跟那具拼凑起来的残破尸体的DNA的匹配结果。

门开了,他们朝那边看去。林嘉嘉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朝韩青走去。

他们继续看着,看到林嘉嘉对韩青说了句什么,看到韩青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看到韩青朝他们走来。他们立刻明白了,以后他们再也不用等待范灵灵了。

投影上播放着市中心医院各处的监控画面,清晰地还原了白小蕙一家来医院做透析的全过程。专案组成员们望着这个身为人母的年轻女人,猜测着她的犯罪动机,她与凶手的关系,以及她是否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透析科的病历上留的是孩子外婆姚汉珍的身份信息,地址留的是罗湖村老家。”林嘉嘉说。

“咱们市能做透析的只有市中心医院一家,我师父赵文斌的女儿赵晓菲和我师娘祁红那天也在那里做透析,她们证实见过白小蕙一家。”韩青说。

她把白小蕙的照片递给赵文斌一家看时,菲菲一下就认出了白小蕙。“是她,是那天那个人。”

“师娘,你看呢?”

“有点儿像。”祁红不太肯定。

“没错,就是她。”菲菲肯定地说。

“姚汉珍已经预约了下一次透析,就在后天上午。”韩青接着说。

“轨迹查了吗?”方波问。

“查了。”韩青看向投影,“白小蕙一家离开医院后去了东光小区后门一个大型农贸市场,之后就抓不到画面了。”

投影上出现另一组监控画面,可以看到白小蕙一家在光华路附近下车后,步行穿过东光小区,进入小区后门的一个大型农贸市场。

这个农贸市场只前后两个大门有监控,小出口却有好几处。白小蕙一家正是从其中一个小出口离开农贸市场的,没有被警方发现行迹。这是白小蕙颇具反侦查意识的体现,也是拜吕建民所赐。几年前,他偷东西后,经常从这里避开监控探头。有一次他带白小蕙来这里买菜时,忍不住跟白小蕙显摆过。

老警员老宋虽然实地调查过这几处出口通往的路线,但因这里的环境过于复杂,没能采取进一步行动。这里挨着好几个待拆迁的老小区,人口密度大,监控少,要落实白小蕙一家的行踪会比较费时。

方波了解情况后说:“不用查了,后天直接去医院堵她!还有那个邱海龙,要抓紧落实他的行踪!”

一个是范灵灵的闺密,一个是范灵灵青梅竹马的恋人,不论他们是凶手还是潜在的受害者,都必须尽快找到他们,韩青想。

殉情

商场移动唱吧的屏幕上,歌手眯着眼歪着脑袋吟唱着……韩青盯着屏幕,头脑难得地放空。

身后涌入一阵风,有人开了门,韩青摘下耳机。

“姐。”戴着墨镜的米小虎斜靠着唱吧的玻璃内墙,吊儿郎当地盯着韩青。从外面看,他就像是个闯进来搭讪的小混混。韩青白了他一眼,配合着他的表演。

自从3年前做了韩青的线人,米小虎的行为变得越发谨慎,每次和韩青见面都约在公共场合,都以一种小流氓的样子调戏韩青,以免被熟人看到说不清。做线人,不比当真混混来得轻松,不仅见不得光,还不落好。韩青一直想给米小虎找个稳定工作,不让他在危险的灰色地带游走太久,也好让他的父母放心,但实际上她心里也很矛盾。米小虎之前打过很多份工,只有干这件事儿最成功。他也乐在其中,颇有成就感。但他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受不了他天天在街头鬼混,因此家庭关系一直很紧张。每次韩青还不能露面,生怕米小虎的身份泄漏会有人找他麻烦,所以只能事后悄悄帮他把钱补给家里,还不能让他父母知道钱是谁给的。但他父母却认为这是脏钱,打死也不肯要。因此,韩青每次找米小虎帮忙都很纠结,每次都在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让他干活。

“帮我找个人。”韩青用微信给米小虎发了邱海龙的照片。

“名字知道吗?”米小虎没拿出手机查看,依旧调戏似的笑望着韩青。

“邱海龙,抽白面儿的。越快越好。”

“OK!”米小虎拍了拍韩青的肩,像是搭讪失败,灰溜溜出去了。韩青看着他走远,心想等这个案子忙完,一定给他找个稳定工作。

下午6点,便利店门前人来人往,一个送餐小哥坐在电瓶车上刷手机等订单。不远处,一个男子打着电话朝便利店走来,神情轻松。

当他经过送餐小哥身旁时,低头刷手机的送餐小哥突然将他放倒,梁子几个人冒出来,一起将他制伏,戴上手铐。

“叫什么名字?”梁子笑问道。1.85米的大高个儿配上邪性的微笑,黝黑的大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脖子上还戴着一条大金链子,梁子看上去更像是应该是被抓的人。

“武万奇。”男子答道。

“老七是吧?”男子不置可否。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

“不知道?老七,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好说,为什么抓你?”

“卖点儿东西。”

“卖什么?”梁子的语气不是越来越强硬,而是越来越柔和,反倒更具杀伤力。

“粉。”

“什么粉?”

“K粉。”

“还有?”

“摇头丸。”

“见过这人吗?”梁子话锋一转,把邱海龙的照片递到男子眼前。

“有点儿印象……见过。”

“他叫什么?”

“不知道,朋友介绍的,我就见过那么一回。”

“他在哪儿?住什么地方?”

“我真不知道。”

“哪个朋友介绍的?”

这样的情景,在东州各处不断上演。一时间,抽白面儿的邱海龙成了圈里圈外最“靓”的仔,到处有人在打听他。

一段邱海龙的视频出现在黑框眼镜老男人的手机里。此刻的他正坐在王学华清理过的那辆银灰色小面里,像一颗上了膛的子弹,随时准备击中目标。

这是邱海龙5年前自拍的视频,也是一份“投名状”,能让他从陌生卖家手里买到毒品。通常,毒贩为了确认陌生买家的身份,会要求对方提供吸毒的视频,来证明自己不是卧底。

看着这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黑框眼镜老男人笑了,确信“狩猎”易如反掌。

邱海龙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满世界的人都在找他。其实他的行踪并不诡异,他的租住地之所以不为人所知,是因为他吸毒的缘故。对他这样的老毒虫来说,毒品的安全是头等大事。他们往往独来独往,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住在哪儿,否则就等于把自己藏匿毒品的地点告诉了对方。所以除了范灵灵和白小蕙,邱海龙的这个租住地没人知道。白小蕙也是因为有一次范灵灵发高烧联系不上邱海龙就托她来这里找,才意外得知的。

邱海龙此时已弹尽粮绝。在联系到卖家之前,他绝不会冒着晕死在街头的风险走出家门。他仰躺在破沙发上,间歇性地抽搐着,额头冒着冷汗。他猛地坐起来,在乱七八糟的茶几上翻找那些装过白色粉末的空袋子,小心地往勺子里倒可能粘在袋子底部的白色粉渣,可什么也没有,他抓狂地大吼。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他给卖家发了6条微信,打了3次电话,对方微信没回,手机关机。就在几分钟前,他发了一个“在吗”,对方没回。现在他又连续发了3遍“在吗”,把手机扔到破沙发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等拿到钱,我们就离开这儿,重新开始。你把毒戒了,答应我。”

这个声音在脑际飘忽不定地盘旋。曾经有那么一瞬间,邱海龙因为这句话想过戒毒,他想到了一个明媚的早晨,他和她在渔村里醒来,平静地吃着早饭。但现在他确信自己这辈子戒不掉了,而且这辈子将很快结束在毒品里。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邱海龙弹射般坐起来。卖家给他发了一个直播链接。邱海龙有点儿蒙。他只记得卖家给他发过暗语照片,里面的街道和时钟代表交易地点和时间。可这个链接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整容脸女主播,坐在一个根本不知道是哪儿的房间里,既没有挂钟、手表等能代表时间的东西,也没有代表地点的图片,只有一堆骗老头老太太的三无产品。

“东州?我不是东州的。东州在哪儿?”邱海龙听到女主播这样说,顿时一惊。

他的目光立刻落到了滚动的留言上。里面有个叫三太子的人在问女主播是不是东州的。这条留言很快被后面的信息覆盖了。邱海龙紧紧盯着,每滚动出一条新信息,他都仔细查看。

终于,三太子再次发问:“滚石迪厅知道吗?”

“亲,我都不知道东州,哪里知道什么滚石迪厅啊?”女主播假笑着回应。

“那儿挺好玩的,晚上8点还有抽奖,来吧。”

“好了啦,有机会去找你啦,记得双击加关注哟!”女主播双手比心。三太子没再留言。

“太棒了!”邱海龙在心里喊。

19:52,邱海龙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街边,虽然心里如猫抓般难受,但他必须等待,严格遵守毒品交易的时间。

19:56,他望着街对面的滚石迪厅,走了过去。

震耳欲聋的电子合成乐中,昏暗舞池里,疯狂扭动的躯体……

19:59,邱海龙的身体开始蠢蠢欲动。他晃动着极不协调的僵硬躯体,在一浪浪疯狂扭动的躯体的碰撞下,慢慢向舞池深处一个正和身旁女孩狂舞的戴着嘻哈帽的人靠近……

音乐戛然而止,传来DJ的喊声。

“哟哟哟哟哟!我们的大奖即将揭晓,朋友们,你们准备好了吗?”舞池中爆发出一片整齐的回应,邱海龙慢慢挤到戴嘻哈帽的人身后。

“举起你们的双手跟我一起倒数:10!9!”

“8!7!”舞池中的人群高举双手,整齐地喝喊。“6!5!”邱海龙突然发出喊声。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卷百元钞票,碰了碰戴嘻哈帽的人的后腰。“4!3!”戴嘻哈帽的人喊道。

他头也没回,伸手接过邱海龙手上的百元钞票,塞进裤兜。“2!1!”

戴嘻哈帽的人将一袋白色粉末塞到邱海龙手中。

“0!恭喜3327获得我们今晚的大奖!哟哟哟!朋友们嗨起来!”

人群发出应和的喊声,音乐骤起,邱海龙晃动着僵硬的身躯离开了舞池……

“来点儿牛肉啊,姐,炒着吃还是炖着吃啊?”一脸胡楂儿的牛肉摊主热情地望着韩青和林嘉嘉。

韩青把证件亮了一下,牛肉摊主有些意外,立即收起了笑意。双方默契地沉默了片刻。

“认识他吗?”

牛肉摊主看了看林嘉嘉递过来的邱海龙的照片,点了点头。

“警官,我早戒了。”牛肉摊主的脸充满血色,没有复吸的迹象。

“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不知道。我们从来不问这个,这是规矩。”

“总有人会破坏规矩吧?”韩青笑笑。

“我不会。”牛肉摊主沉静地望着韩青。

破坏规矩的人的确存在,只是不会轻易被韩青他们这些警察找到。即便找到,也未必能套出话来。在这种时候,米小虎这样的角色就有了存在的价值。

西北郊一片废弃的楼盘荒草丛生,还未完工即告终止的毛坯楼层白天空无一人,每到夜里就成了毒虫聚集地。米小虎在一楼踅摸了一圈儿,从没有扶手的楼梯来到二楼。问过几个毒虫后,一无所获。他的行动一直被黑暗中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直到他准备上三楼的时候,一个黑影才突然闪出来,在拐角处截住了他。

米小虎看着来人,手悄悄伸到后腰,摸到甩棍。“朋友,我没货。”米小虎说。

那人盯着米小虎没说话,笑了笑,问:“警官,找人啊?”

“你从哪儿看出我是那个?”米小虎不屑地笑了笑。

那人死死盯着米小虎,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

“还有事儿吗?没事儿就走吧,我不是卖货的。”米小虎不想跟那人纠缠。

“我认识你要找的人。”那人说。

米小虎愣了一下,问:“你认识谁?”

“邱海龙。”那人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我要你身上的货。”那人笑了笑。

米小虎暗暗吃惊,这小子怎么会知道自己身上带了什么,难不成吸毒让他的嗅觉变得灵敏了?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米小虎问。

“知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前两天我跟过他,本来想去他家偷点儿,结果他全抽了。我估摸着他还有存货,所以又找了几个小时,结果他家里什么也没有,白跑一趟。”那人脸上现出又遗憾又气愤的表情。

“把地址告诉我,这个就归你。”

米小虎拿出一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蓝、红、黄三颗胶囊,这花了他1000元。那人看到胶囊后,眼睛里涌现出春天般复苏的神采。

5分钟后,韩青接到了米小虎的电话:“三爻村2-165。”

“知道了。”韩青挂断电话,和林嘉嘉朝停在菜市场路边的捷达跑去。

又过了1分钟,黑框眼镜老男人收到了望天发来的微信:“三爻村2-165。”银灰色小面一声轰鸣,离开了安静的小街。

掉落在桌子上的粉末被手指拢成一条细线。邱海龙的鼻子一扫而过,吸光了所有粉末。

他仰靠在破沙发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浑身颤抖着。他的脑子里快速闪动着范灵灵在逆光中的笑容,笑声仿佛也传进耳朵,越来越近……邱海龙抽搐的脸上有了笑意。

他想起那次范灵灵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冰壶,砸碎在地上。他发疯般冲范灵灵叫嚷,趴在地上捡那些白色颗粒,一回头看到范灵灵用冰壶碎片割破了手腕,鲜血不住地往外涌……

邱海龙摇头笑着,仿佛在笑范灵灵太傻。她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也许再也打不通了。如果她死了,那邱海龙也不打算继续活着了。

门嘭的一声被踹开,梁子持枪冲入,身后跟着韩青、林嘉嘉等一众警员。他们看到邱海龙躺在沙发上,双眼似睁非睁,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着。

“赶紧,120!”梁子喊道。

“邱海龙!”韩青上前拍邱海龙的脸,她意识到邱海龙的意识正在涣散。只见邱海龙抽搐着望向了什么地方,韩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茶几下有一个

倒着的相框。韩青赶紧捡过相框,递到邱海龙面前。“你是要这个吗?”

邱海龙看着相框中的照片,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那照片是5年前的情人节那天他给范灵灵拍的,当时范灵灵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

“会啊,我肯定能找到你。”

“那要是你找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找。”

“你一直找也找不到呢?”

“不可能,除非你死了。”

“那我死了呢?”

“那我也去死……才怪,我没那么傻!”

邱海龙笑了笑,他知道这件事儿已经发生了,他做好了准备。

“邱海龙?”韩青盯着邱海龙的眼睛,她能感觉到那里面的光熄灭了。

夜幕初垂,人防地下商业街里的人群在一阵骚乱中四散而逃,两伙人叫嚷着相互追砍,吓得路人纷纷躲避。

老混混砍人下刀有数,砍出来的多为皮外伤,不及筋骨;小混混刀刀奔着要害来,不计后果。今天张勇这帮老混混就遇到了一群小混混。他挨了第一刀就知道事情不妙,砍他的愣头青比他当年还猛,胎毛还没脱干净,砍人却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又快又狠。张勇预感自己要栽在这小混混手里。

“大哥!”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张勇来不及回头,只听见身后一直追赶他的小混混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重重跌倒的声音。他回头,只见小混混被一个肩膀往外淌血的人砍翻在地。小混混伸胳膊去挡刀,连续挨了几刀后愣是没吭一声。

“建民,小心!”张勇对那人大喊。

吕建民——白小蕙的老公,张勇的小弟。

这一仗,张勇一伙大败,有三个被砍成重伤送进了ICU。吕建民身中两刀,被赶来收场的警察抓走。另外七八个老混混也不同程度受伤,都被警察带回了派出所。张勇被砍了两刀,其中大腿根儿那刀险些要了他的小命,幸亏吕建民替他挨了后面两刀。最后,他在小弟郭猛的搀扶下逃离了现场,在医院躺了两个月。

吕建民被判了半年,在狱中的时候,白小蕙来看过他一次,两个人平静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半年之后,吕建民拎着行李卷出狱,刚走出大门下方的小铁门,就看到张勇的车停在外面。张勇从车窗里露出一颗脑袋,望着吕建民笑,他胖了不少。

“建民。”

“大哥。”

张勇打开一瓶五粮液给吕建民漱了口。“你媳妇呢?”张勇四下张望。

“离了。”

张勇点头道:“行了,上我那儿吧。”

吕建民上车的时候想要回头看看住了半年的监狱,被张勇拦住。“别回头,不吉利。”

吕建民并不知道,这时,亮亮刚被查出尿毒症。

疑点

邱海龙躺在解剖台上,处于尸僵高峰期的脸异常坚硬,角膜高度混浊。

韩青、林嘉嘉和方波站在解剖台旁边,听法医谢敏分析:“死者左小臂内侧有一处新近的注射针眼,周围伴有斑片状暗红色皮下出血。”谢敏翻转邱海龙僵硬的胳膊,让韩青他们查看针眼。

“皮下组织中检出海洛因、吗啡、咖啡因、可待因等成分。”谢敏顿了一下,韩青知道这是谢敏的习惯,她经常在逻辑反转的时候做出这种停顿,“但并没有检测到乳糖、滑石粉、可可粉那些常见的东西。”

韩青和方波听后都有些意外。林嘉嘉对毒品了解不多,没太听懂,小声地问韩青:“韩姐,没检测到那些东西说明什么呀?”

“说明邱海龙注射的毒品没掺假,是高纯度的。”韩青答道。

“啊?毒品也会掺假?”

“市面上的毒品都掺假,一份毒掺九份假,要不怎么叫一本万利?”方波说。

“邱海龙注射的是高纯度毒品?”韩青有些疑惑。

“对,很罕见。”谢敏说。

“像邱海龙这样的老毒虫,应该知道注射高纯度的会死人。”韩青说。

“是啊,除非他脑子不正常,否则绝不会这么干。再说他也不太可能买到高纯度的毒品,因为毒贩都知道高纯度毒品会吃死人,毒死了吸毒者等于断了他们日后的财路,谁会这么傻?”方波解释道。

林嘉嘉“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谢敏接着说:“心血、尿液中也检出相同成分,提示死者有毒品中毒迹象。”

“毒品中毒,这是死亡原因吗?”韩青问。

谢敏又是标志性地停顿,然后摇头说:“不完全是。”韩青和方波又是一愣。谢敏指向了邱海龙的眼睛。

“死者的双侧睑结膜均有微量点状出血,口唇青紫,指甲青紫,窒息征象明显。口腔、鼻腔未见损伤,颈部皮肤未见损伤、淤血。”

“那就是说,可以排除机械性窒息?”韩青问。

“对,唯一的可能就是猝死。”

“所以是吸毒导致猝死,然后窒息,最终死亡?”

谢敏点头后又是一阵停顿,韩青知道她下面的话又要反转了。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可开颅后发现不是。死者内耳挤压引起颞骨岩部出血,说明不是单纯的吸毒导致的猝死,还有捂盖或溺水导致的窒息。”

韩青、方波、林嘉嘉大惊。

“溺死已经排除了,所以死者是被人捂死的。”这个结论着实令人意外。

韩青:“可是我们到的时候,邱海龙还活着。”

谢敏:“是的,凶手离开时,邱海龙出现了假死现象。在药物过量的情况下,尤其当心脏和呼吸功能受到严重抑制时,他的生命体征非常微弱,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而你们赶到时,邱海龙在药物代谢的作用下恢复了一定的生命体征,所以你们才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方波凑近邱海龙的尸体,掰开他的口腔仔细看了看,有些疑惑:“牙龈没有出血呀,被捂死的话不是应该出血吗?”

“用手捂压口鼻会造成口腔黏膜的损伤,但凶手如果用了软物垫在手和口鼻中间,就不会造成这种情况。”谢敏解释道。

“软物?”方波回想着案发现场。

“沙发上的靠枕。”韩青回忆着说。

她的脑海里开始想象昨晚的情景:一管高纯度毒品的液体被一股脑推入邱海龙的左小臂内侧静脉……邱海龙面部表情扭曲……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拿起沙发上的靠枕,轻轻捂住邱海龙的口鼻……

“所以结论是邱海龙先被注射了高纯度的毒品,为了确保杀死他,凶手又用靠枕捂住他的口鼻,最终造成窒息死亡?”韩青问。

“是的。”谢敏点头。

“凶手自以为留下邱海龙吸毒过量死亡的假象可以迷惑我们,但还是逃不过尸检这一关。辛苦了,小谢。”方波摘下医用手套。

林嘉嘉突然问了一句:“既然这种高纯度的毒品市面上根本买不到,那凶手怎么会有呢?”

所有人短暂地沉默了。

“除非凶手自己就是毒贩。”韩青说。

邱海龙的死为专案组带来了新的切入点,那就是毒贩。这起突发的碎尸案如今跟毒贩沾上了关系,使本就不明朗的案情变得更为复杂,却也为下一步的侦查提供了重要方向。韩青再度联系线人米小虎,约在商场唱吧见面。

“还是这首歌?姐,你是他的粉丝啊?”米小虎一进来就笑嘻嘻地插科打诨,像小流氓一样不屑地指着屏幕上陶醉演唱的主唱问。

“你从哪儿打听到邱海龙的住址的?”韩青直奔主题,严肃地盯着米小虎。

“是从一个‘溜冰’的老家伙那里,他快40岁了,”米小虎摘下墨镜,收住笑容,“他说他跟踪过邱海龙,本来想去他家偷点儿货,结果没偷着。”

“还有人找他问过邱海龙的住址吗?”

“不知道。”米小虎说,“我去问问。”

韩青点头道:“再帮我查一下是谁卖货给邱海龙的。”

“有点儿难度……我想想办法。”

“尽快。”

“OK!姐,你等我信儿。”米小虎戴回墨镜,笑嘻嘻地拍了拍韩青的肩膀,恢复了小流氓模式。

韩青顿了一下,问:“你管快40岁的叫老家伙?”

米小虎愣了一下,笑起来:“姐,你除外,你除外……”

米小虎很快传回了信息。他找到了那个老家伙,并且又送给他几粒胶囊,得到的答案却是:除了米小虎,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邱海龙的住址,也没有人跟他打听过这件事儿。

警方调查的情况也是如此,昨天东州到处有人在打听邱海龙的情况,但都发生在警方向那些社会人员询问邱海龙的行踪之后,也就是说没有人先于警方打听邱海龙,这进一步加重了韩青的怀疑。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她认为警方内部可能有人走漏了风声。

昨天她接到米小虎的电话,得知了邱海龙的住址,立即和林嘉嘉驱车前往,路程不到半个小时。方波接到她的电话后也立即派人前往,几乎和韩青前后脚到达。但当他们冲进邱海龙的租住屋时,邱海龙还一息尚存,这说明距离他被人注射高纯度毒品和被捂口鼻的时间并不长。为什么会这样?邱海龙为什么会在警方到来之前才被害?如果凶手能比警方早10分钟知道邱海龙的住址,那么韩青他们冲进房间的时候,就只会看到早已凉透的邱海龙。这说明,凶手先前并不知道邱海龙的住址,他是在警方得到情报后才知道的。否则,他为什么偏偏要赶在警方赶往那里的时候跑去行凶?仅仅是巧合吗?韩青不这么认为。就像她对林嘉嘉说的,她不相信什么完美的犯罪,因为是人就会犯错。她也不相信巧合,因为在她看来,犯罪活动中的巧合都是巧妙编织、符合逻辑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她得到邱海龙的住址后,有人将消息泄露给了凶手。她理出的逻辑是:米小虎从老毒虫那里得到消息,然后打电话给她,这个过程没有问题。她打电话告诉方波,方波又向其他人传达,这个过程也没问题——她之所以排除了方波的嫌疑,是基于对他的了解及信任。她虽然看不上方波办案,但一直认可他的人品。问题就出在第三个环节上,也就是得到方波命令的那些人。因为人数越多,扩散的概率就越大。

具体是谁,韩青一时也理不出头绪。但从这一刻开始,她对专案组成员有了戒心,这也为她日后的违规行动埋下了伏笔。

希望

白小蕙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年轻医生看资料时的表情,她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希望,毕竟这里是省城最负盛名的三甲医院中的王牌科室。

“医生,我的孩子可以在你们医院做肾移植手术吗?”看医生一直没发话,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可以,”年轻医生轻松地点了点头,“根据孩子的情况,如果配型能上3个点的话,越快做手术越好。”

白小蕙顿时有些激动,“越快越好”这几个字击中了她的心。

“那能配上3个点吗?什么时候可以配?”她问。

“你先别急,流程是这样的……”年轻医生阳光地笑了笑,“你先把孩子带过来,我们给他做一个初步评估,排除禁忌症,还要做心理和经济上的评估。”

白小蕙认真听着,连连点头。

“没问题的话就进入下一步:让你孩子住院,进行术前评估。时间一周左右,主要做一些血液、脏器的检查,以及移植相关的免疫学检查。”年轻医生流利地讲着,“评估结果出来之后,肾移植小组将进行讨论,适合的话才能进入下一步。”

白小蕙慌忙翻包找纸笔,想要记录,但总也找不着。

“主管医生根据讨论结果告知你们是否适合进行肾移植手术,如果适合,主管医生会给你们一张缴费流程单,让你们连同术前评估表格一起交给11病区护士长。然后……”

“医生,”白小蕙着急地打断,“你就告诉我做肾移植手术总共要花多少钱吧!”

年轻医生又笑了笑,很体谅白小蕙:“肾移植手术费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肾源的费用,按目前我国肾源的情况来看,费用一般在15万到20万;另一部分费用包括手术费,以及一些抗免疫排斥反应的药物费用,还有配型的费用,总共30万到40万。手术费等部分费用可以通过医保进行报销。另外,术后的药物护理费用也是要考虑进去的。所以,家属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白小蕙点了点头。

“在缴费之后,你的孩子将进入排队等待期,排到之后再做配型。在此期间,他可以回当地继续做血液透析或者腹膜透析,但要每两个月到我们肾移植术前专科门诊来检查,评估身体状况和透析情况,做出调整以适应手术需要。”

“排队等待期要多久啊?”白小蕙有些着急。

“不好说,一般情况5到10年,有的更长。”白小蕙愣住了。

从诊室出来,她躲进了楼梯间,捂着嘴,让强忍的眼泪倾泻出来。她不敢相信,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年轻医生告诉她,之所以会有那么长的排队等待期,主要是因为东州这边的肾源历来就少,而且移植遵循的是地域性原则。白小蕙的情况也让年轻医生很同情,他建议白小蕙有条件多到外地去跑跑,尤其是平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没准能碰到好运气。年轻医生的话又让白小蕙从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但她仍然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不为自己,而是为亮亮。亮亮那么小就患上绝症,家里还没钱给他换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钱,却苦苦等不到肾源……

河东井新,一个地处两省交界的小县城,距离邻省的东州不到70公里,从东州的一条乡道穿越20公里山路,便可到达。山路的尽头与河东省道相接的位置,便是吕建民的建民汽修所在地。去年出狱后,他在张勇的资助下,在这里开起了汽修厂。生意时好时坏,他没挣多少钱,但也算是安顿下来了。这对他来说已属不易,毕竟坐过牢的人重返社会是件很困难的事儿。他原本是想继续打工的,但用工单位一查他的资料就会看到他的服刑记录,所以大多不会录用他。基本上,但凡有五险一金的正式工作,都与他无缘。临时工或者条件宽松点儿的,挣的钱又太少,还可能遭歧视,被恶意压榨,别人挣7000元,他只能挣3500元,这股憋屈劲儿没法说。幸亏吕建民有张勇义气相助,但微薄的收入不能满足他的日常开销,尤其离婚后他还得定期向白小蕙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因此他时不时会做些灰色生意。

一辆跑车熟门熟路地开进了汽修厂的后院,两个打扮时尚的小青年下了车。

“石头,又换车了?”吕建民从厂房里迎出来。这个叫石头的小青年没少照顾他生意,算是个大买主,吕建民不敢怠慢。

“不是,这是我表弟的,刚从沽口提回来。”

石头指了指吕建民身旁的小青年说:“叫吕哥。”

小青年咕哝了一句,算是打招呼。吕建民咧嘴点头,打过招呼。“吕哥,帮忙弄一副车牌呗。”石头递给吕建民一根烟。

吕建民摆手:“石头,我不干这个了。”

“别呀,吕哥,套牌也行,就晚上飙飙车,白天不拿出来。”石头给吕建民点烟,“我你还不放心吗?上次你给我弄的那两块牌子,从没出过事儿。”

“真不干了,没蒙你。”吕建民吐出一口烟,“最近风头紧,你悠着点儿。”

他没瞎说,自从上个月县里开展集中整治交通安全以及相关行业规范排查的双向行动,交警队已经来过他店里好几次。他私下里干的那些灰色买卖,交警队里不是没人知道,那些收过他好处的熟人提前跟他打好了招呼,要他最近收敛点儿,别惹麻烦。

“吕哥,这回给你这个数,行吗?”石头向吕建民比出“二”的手势,是上次的两倍。吕建民心里动了一下,但一想到交警队熟人的叮嘱,他还是忍住了。

“石头,你还是找别人吧。”

石头还想跟他聊下去,就听到厂房里有人叫吕建民:“哥,有人找!”吕建民回头看去,是厂里的维修大工柱子,他身后站着白小蕙。

这还挺令吕建民意外的,他半年前就给过白小蕙这里的地址,但白小蕙直至今日才第一次来这里找他,他预感可能出了什么事儿。

修车厂的后院紧靠江边,江风吹得白小蕙头发乱飞,单薄的衣衫禁不住寒意,她微微地发着抖。吕建民看完手里的一大堆医院单据,半天没说话,抽着闷烟望着江心发呆。白小蕙目光呆滞。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半年前?那时候我不是去看过你们吗?怎么没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白小蕙的回答充满绝望和怨气。

吕建民看了她一眼,掐灭烟头,问:“医院怎么说?”

“尽快换肾,但得排队等肾源。”

“等多久?”

“一般情况5到10年,有可能更长。”

吕建民蒙了。他虽然还缺乏对这种疾病的了解,但“尽快换肾”和“5到10年”这些字眼让他立刻就感到无力了。

这对忧心忡忡的父母,面对静逝的江水,无言以对。

回到东州,白小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火车站。

“有平州的票吗?”

“哪天的?”售票员头也没抬。

“明天的,有吗?”白小蕙问。

“K1165,硬座。”

“几点的车?”

“12点7分。”

“我要一张。”

“198元。”售票员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

平州是白小蕙的希望。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身处10级大风的风筝,命运之手随时会放开,将她抛入九霄云外。在一切失控之前,她要为亮亮做最后的拼搏。她把自己的后路交代给了吕建民,现在的她不再惧怕失败,因为吕建民会为她托底,即便她无力坚持到最后,亮亮也至少有一个爸爸能为他继续抗争。

吕建民曾想过儿子亮亮要是在缺乏父爱的环境中长大,最差也就是重蹈自己的覆辙——成为一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平庸地过一生。但他没想过,亮亮会这么小就患上绝症。他现在深切感受到了无助,替人挨刀、坐牢什么的都完全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他把自己关在修车厂二楼的小房间里,企图用廉价烧酒麻醉自己,把这一切当成幻觉。他还在手机里搜索有关尿毒症的相关信息。他看到一篇标题为“换肾前后花了小100万,砸锅卖铁举债度日”的帖子,帖主是个小白领,条件强过自己。这让他再次感到无力。

楼下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吕建民从破沙发上坐起来,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是一辆车。两分钟后,他坐上了那辆车的副驾驶,向驾驶座上的人点了点头。

“哥。”

“建民。”张勇咧嘴笑了笑。

10分钟后,吕建民回到二楼的小房间,手里多了一只装白酒的袋子,里面是一个精美礼盒。他打开礼盒,里面装着5万元和一张手机卡。

夜色中,白小蕙走下楼梯,打开鸽子笼外面的铁护栏上的锁,从垫草下拿出装钱的黑塑料袋,从中取出3万,又把从范灵灵家偷来的U盘藏进去,放回垫草掩盖好,最后再用砖头把垫草压牢。这是3个U盘里的最后一个。第一个害死了范灵灵,第二个换来了100万,这第三个能否为亮亮带来希望,白小蕙不得而知。

回到楼顶的小屋,她把2万元装进行李箱,把另外1万元交给了正在床上哄亮亮睡觉的姚汉珍。

“妈,这是1万元,你先拿着用,这段时间应该够了。”

“用不了那么多。你要去平州待多久啊?”

“不知道,多跑几家医院看看吧。”

“小蕙,你就不能跟妈说说吗?你到底……”

“妈,别问了,你就帮我照顾好亮亮。”

姚汉珍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从小就胆小怕事的女儿现在怎么这么有主意,连警察都敢糊弄。

“如果亮亮出了什么问题,就给吕建民打电话,让他来帮你。”

“我不用他帮!”姚汉珍顶看不上这个前姑爷,她常常将亮亮的厄运怪罪在他身上。

“亮亮毕竟是他的儿子。”白小蕙也理解母亲,“我今天去找过他,跟他说了亮亮的事儿,他答应会来帮你照顾亮亮的。妈,现在一切以亮亮为重,咱们吃这么多苦,不就是为了亮亮吗?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一切以亮亮为重。是啊,姚汉珍又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

白小蕙也有一肚子话想跟母亲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切以亮亮为重,母女俩默契地遵循着这个原则。她们挤在狭小的床铺上辗转反侧,这一夜注定漫长。

继续阅读:第四章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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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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