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载着梅珍和叶思闻从青川传媒向城西的帕尔酒店出发时刚过七点半。叶思闻事先在导航软件上模拟了三条司机可能会走的路线,基本都在一个小时左右。叶思闻说投资人定的见面时间是九点,而梅珍的习惯是早到一会儿,这样安排一切刚刚好。
不仅是刚刚好,而且有些过于顺利了。今晚路况意外不错,刚开了半小时,就已经到城西了。司机说下了高架桥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帕尔酒店了,比预计的早了二十多分钟。司机的语气轻松,叶思闻的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车刚开到高架桥下等红灯,叶思闻的手机震动,是江筠的信息,“临时换地方了。”
叶思闻背上瞬间起了一层汗。她赶紧回信息,想问换到哪了,江筠的信息马上又来了,“具体地点还没定,但肯定是城东,你们先往东边来。”
绿灯了,司机过了路口,一路畅通地往前开去,远远地已经看见了“帕尔酒店”的灯牌。叶思闻当机立断,立刻叫司机变线。
“赵师傅,往左靠在前面路口调头吧,不去帕尔酒店了。”叶思闻的语速飞快,不容置疑。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露出半分犹疑,叶思闻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配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怎么了?”一直在手机上处理工作的梅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叶思闻。从她定下这次会面开始,梅珍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叶思闻说投资人贺总想和梅珍直接见面聊,而且他的会面太多时间有限,只能委屈梅珍迁就他的时间地点。对于久经沙场的梅珍来说。这多少有些不寻常,但考虑到贺总向来以脾气古怪著称,她便将疑惑暂时压下了。
“贺总的助理说他安排临时有变,晚上在城东有个应酬,要把跟我们的会面地点也改在城东,地点暂时没定,先往城东去吧。”叶思闻坦然地说。越是到了这个关头,她越是豁出去了,以往那些害怕、那些杂念全不见了,只有结结实实的坦荡。
司机一听不乐意了,刚从城东过来又回城东去?溜猴呢?但他没敢把抱怨的话说出口,他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梅珍的表情,等着她的意思。梅珍看了一眼叶思闻,她心想奇怪了,明明所有的直觉都告诉她反常,怎么看不出是哪里反常?
“那就掉头吧,先往城东去。”梅珍说。反常的也许不是叶思闻,而是她自己的心态。青川传媒的IPO已经通过,马上就要敲钟了。她难免有些飘,所有人和事都得顺着她的意。她对自己说要警惕,她不会犯那些男人犯的错误,自大只会让人显得愚蠢。
半个小时后,叶思闻收到了江筠发来的酒店位置,和往西时的一路畅通相反,这时她们的车却堵死在路上了。司机不断刷新导航,虽然距离只有不到五公里,但是开过去还需要半小时。
叶思闻把这个情况告诉江筠,那边很快发来了共享定位,她看到对方的小红点往酒店方向移动着,忽然在半路转了个弯,停停走走。终于在叶思闻和梅珍的车到达酒店的时候,对方刚好在一公里外。
一切都刚刚好。当叶思闻引着梅珍踏入酒店的旋转门,在大堂吧靠窗的位置坐下的时候,她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梅珍还在慢慢地看酒单,叶思闻很快就点了一瓶红酒,她说自己提前做过功课,这是贺总喜欢的口味。
梅珍没说什么,将酒单还给服务员。她已经确定今晚的叶思闻很不寻常,与贺总有着某种古怪的关系。男女关系?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叶思闻,外套下永远是件普通的衬衫,头发永远是简单地束在脑后,发尾有一些快掉光的颜色,至少是一年半以前染的了。脸上只涂了点淡淡的粉底掩盖憔悴,口红也没有补。她的包里到底有没有一支口红,她都很是怀疑。男女关系?她很快否决掉了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但除此之外,她一时猜不到别的可能性。但还好,答案很快就要揭开,她竟有些期待。
服务员端来红酒和杯子,叶思闻主动接过要为梅珍倒酒。梅珍提醒她先倒醒酒器里醒一会儿,叶思闻却走了神一样充耳不闻,猛地往倒了大半杯,又忽然回过神来,说抱歉这杯我来喝。她慌乱地把手伸向杯子,并失手将它碰倒,红酒洒到了梅珍身上。这时窗外有一道车灯晃过。
“对不起,梅总,我帮您擦一下。”叶思闻拿起餐巾,连连道歉。梅珍盯着她,水落石出前她一般不轻易将情绪表露出来。今晚的古怪,叶思闻迟早要给她解释,但不是现在。梅珍推开叶思闻手里的餐巾,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里,梅珍用毛巾蘸着水擦拭着套装上的红酒渍。这时一个女孩走进来,在她旁边站定,洗手。洗手间除了她俩没有人,一排水龙头都空着,女孩却紧挨着她站,让梅珍感觉有些侵入感。她从镜子里扫了一眼女孩,身材高瘦,似乎有点眼熟。
梅珍低头继续擦拭着衣角,那女孩却半个身子侧过来,以一个稍显别扭的姿势,伸出左手去够梅珍旁边的洗手液。她手腕上的伤疤就这样显眼地展示在梅珍眼前。
一下,两下,三下。那女孩缓缓按压。
世界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同理,也不会有两道一模一样的伤疤。那期节目梅珍曾经在剪辑室里看过很多遍,她确信自己不会忘掉那道伤疤的走势。
梅珍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她现在想起来了。那次录节目她们在洗手间遇见过一次,只不过当时她用墨镜和口罩遮挡了面容。她就是“小红帽”。
“小红帽”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她为什么在留下一个谜团后就消失了?她说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要不要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梅珍脑中一一闪过这些念头,“小红帽”显然没认出她,从镜子里无意地瞟了她一眼便走向了门口的烘干机。烘干机的噪音一下子充斥着这个空间,掩盖了梅珍心里的嘈杂。
烘干机的声音停止了,“小红帽”拉开门走了出去。梅珍也跟了出去。就在她想上前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小红帽”对手机发着语音。
“吕老师,我确认一下,是2310房吧?我现在上来。”
梅珍脚步停住了。“小红帽”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梅珍拿出手机找出吕研的号码。拨出,接通,等待。
等待音不紧不慢的响着,一声,又一声。
这几秒钟,梅珍心里转过了好几种可能性,如果她嘴里的“吕老师”真的是吕研,那么吕研为什么要对她隐瞒?是隐瞒还是背叛?又或者,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梅珍屏住呼吸听着,似乎看到了电话那头的吕研拿着电话,在接与不接中犹豫。
电话最终还是被接起了。
“喂,你找我?”吕研的声音响起。梅珍的所有听觉细胞都在捕捉电话那头传来的信息,安静的室内,走动时脚下是地毯。像酒店房间。
“我有点要紧事跟你说,你在哪,我去找你。”梅珍屏息凝神。
“什么事?电话里说吧。”梅珍听见电话那头轻轻一声“吧嗒”门锁扣上,说话的声音增强了混响。她依照听觉还原着那端的场景——吕研接着电话进了洗手间,轻轻关上了门。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温柔细致,那么沉稳不迫。
“电话里不方便,得见面说。你在忙?”梅珍紧咬不放。她心中已经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但她要百分之百。她在等。
“嗯,我现在有点事,实在走不开。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吕研放轻了音量,但语气是关切的。
当年梅珍爱上的就是这份关切,无论外面怎么山摇地动,他转过头来对着她的时候总是稳稳的一句“怎么了”,平心静气,关怀备至,泰山崩于前也撼动不了他对她的那份认真。那年她正从主持人转岗制片人,快三十了还名不见经传,她知道自己继续吃主持这碗饭不会有出头之日,想趁早转换赛道,却免不了心急鲁莽,就是在那时,她被吕研的沉稳征服了。她爱的就是他这份沉稳背后的自信,只是没想到,十几年后她最难击破的也是他这份自信。
“IPO的事。”这是她的杀手锏,也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凡涉及到IPO的事,他们都能放下立场成为盟友。
“IPO不是过了吗,都准备敲钟了,出什么事了?”吕研有些犹疑。
梅珍嘴里有两三个备选的谎话,都能骗他下来。但她的目的不是骗他下来,她的目的是等。于是她把那几个谎话在脑海里来回翻滚了一遍,哪个都没打算说出口。
“喂?听得到吗?喂?”吕研有些着急了。
“IPO是已经过了,但是我听说……”就在这时,梅珍听到那边响起了门铃声。虽然隔着洗手间的门,但富有穿透力的叮咚声还是通过话筒清晰地传了过来。她果然等到了,十之八九成了百分之百。
“我现在有点事,先挂了,有事给我发信息。”吕研急急挂了电话。
梅珍把电话攥在手里,朝大堂走。她再一次把对眼前局面的种种猜测在脑海中一一掂量。吕研这个人,聪明功利、精于世故,但凭她对他的了解,要说他能背着自己搞出多大一场阴谋来,倒未必。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几个关键词浮现出来,并自动连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小红帽……节目……性侵……名人……吕研……证据……酒店房间……录像……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请君入瓮,在房间的某一处,一定有一只漆黑的摄像头正等着吕研自投罗网!
叶思闻迎了上来,说刚刚接到贺总电话,今晚实在太忙只好改天再约……梅珍在沙发上坐下,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先走吧”。
叶思闻愣在那儿,似乎在等梅珍的责问。久等不来,她才拿了包,跟梅珍告别。
梅珍知道今天这事,叶思闻是脱不开干系了,但她现在顾不上。现在有另一桩十万火急的事,等着她赶去扑灭。
她低头看表,从在洗手间遇到小红帽到现在刚刚过去五分钟,也许她不该太急,应该给“小红帽”一点时间,以便她能把她的目的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