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宁市的机场出来,全身马上被潮湿温热的风裹住,走得急了,额上沁出一层薄汗。三个小时的飞行,让深秋又变回了仲夏。
我穿过马路,往停车场的方向走,APP上显示约好的车就停在这里。师傅正在车里支着脚嚼着槟榔,见到我走过来核对车牌号,立马把嘴里的槟榔渣滓吐掉,清了清嗓子。
“是去吾樾酒店的吧?”
我点点头,拉开车门,坐在后座上,行李只有随身的一只背包,如果顺利的话,最快明天就可以返程了。
车在两旁种着棕榈树的滨海大道上行驶,我摇下车窗,今天是个假阴天,不远处的海蒙着层灰,地平线上压着几团云,厚重地层叠着,移动得极为缓慢,带着点腥味的海风打在脸上,像是有止痛镇静的作用。
第一次见海,是十一岁那年,在距离浦周最近的临海城市。我和爸爸两人,下了火车,找到住的地方安顿好,他提起要带我去看看海。
在小旅店门口的公交站坐上一趟双层的观光巴士,车票一人两元,上面印着城市的标志建筑——海边一座纯白的灯塔。我把车票攥在手里,很快就被汗浸皱了。
转过一个街角,海猝不及防地奔入视线,无边无际、永远在涌动的海,一种蓝和另一种蓝交替、融汇,层次多到难以命名。我呆看着,几乎忘记了下车。
爸爸俯身帮我脱掉鞋袜,脚踩在沙滩上,初春的风还有些凉。我像一个初次学步的孩童,一步步郑重地朝海走去。尽管已经无数次地在书里照片里电视里见过、听过海,但当海第一次在感官中变得真实,我感觉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已经拜倒在海的波澜壮阔前。这才是真正的水,是所有一切的来处和归处。鼻腔里的咸味如此亲切,脚下的沙渐渐湿润,潮水覆上我的脚背,然后是脚踝、小腿。我忘记了冷,也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我早已离开潮间带,进化成人。
“去吾樾找朋友?”司机的搭话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嗯。”
“那酒店挺低调的,位置也偏。但私人海滩听说全岛排前三的,很多有钱人去那里度假。”等红灯的时候,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似乎很难把我的形象和有钱人联系在一起。
“朋友过生日,我去参加生日会。”我随口扯了个谎。
在酒店办好入住,已经接近傍晚了。我出去随便转了转,吃了点东西。等天色暗下来,我回房换了身衣服:暗色的衣裙、宽檐帽、口罩,故意演出“低调”,欲盖弥彰。
酒店十一层是间清吧,目光扫视一圈,大概是时间还太早,里面稀稀落落没几个人。我挑了个视野开阔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无酒精饮料。
没多久,人渐渐多了起来。李嘉宇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我视野的,他穿着随意,宽松的T恤配了条短裤,胡茬也没刮。他在吧台坐下,点了杯酒,不停地看着桌上的手机,酒喝得心不在焉。
谭阳的那两篇公众号文章,紧张的不仅是吕研。李嘉宇更是被梅珍发配来了这里度假,她很清楚,以他的性子,放在青川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对他们IPO的进程产生影响。
前后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有两个身材出挑的年轻姑娘走去和李嘉宇搭讪,但都没聊上两三句。隔着这样的距离,我都感受得到他身上的那种烦躁——烦躁到在这么昂贵的酒店度假都提不起兴趣。
我帽檐下的目光一直毫不忌讳地飘向李嘉宇,终于,在招呼调酒师调了第三杯酒后,李嘉宇端着它,朝坐在斜前方不远处的我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让我猜一猜,是她让你来的吧?”他带着一点微醺,轻蔑地笑笑,“至于吗?我都乖乖来度假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抬眼直视他。
“不是她派你来的?”李嘉宇不客气地伸出手,把我的帽檐往上抬了抬,确认了我的眼神。
“我来这里确实是有目的的,不过没有受任何人的指示。”我开门见山。
“那让我猜猜……”李嘉宇喝口酒,身子向前一探,“媒体记者?”
我没否认。
“这么没新意。”李嘉宇拿出手机,找到前几天的那两篇公众号文章,“这两篇,哪篇是你写的?还是说,你盯准了要写第三篇?”
“看样子,因为我的文章你才会来这里?”我耸耸肩反问道。
“没意思。真搞不懂你们女人脑子到底都是怎么想的!”李嘉宇有些怒气地起身。
我跟着站了起来。“关于当年的事,我还有些问题想了解,我觉得,与其经过不靠谱的途径调查,倒不如直接来问你。”
“你疯了吧?”李嘉宇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跟记者,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李嘉宇径直出门离开了酒吧。
这个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
第二天一整天,无论李嘉宇去哪儿,我都默默地跟着,沙滩、泳池、餐厅、健身房。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讲话也不打扰,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他。
在吃完晚饭走出餐厅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拉着我的手腕往电梯走。
“你干什么?”我挣扎了两下,但并没有真的想要挣脱。
“我不知道你要在这里住多久,现在跟我去前台,我要跟酒店的工作人员说清楚,你这是在骚扰我!”李嘉宇气势汹汹,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好,我跟你去。”我放弃了抵抗。
电梯到了,李嘉宇倒是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我上前一步上了电梯,他只好跟着走了上来。
“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正常,不像是有严重心理疾病的样子。”我平静地跟他说。
李嘉宇的目光闪了一下,冷哼一声,“少跟我来这套。我正常到随时可以拿出刀子把你捅了。”
电梯到了一层,门开了,有客人等在外面,李嘉宇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他走在前面,伸手去口袋掏出烟盒。
“去那边吸烟室吧,这里的海滩禁烟。”我叫住他。
他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跟我进了吸烟室。
吸烟室此时无人。我伸手问李嘉宇要了根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你他妈的才是疯子。”他吐出嘴里的烟,看着我。
“有些话其实你早就想说了,只是有人告诉你,不要说出来。对吧?”
“谁?”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事业被那件事彻底毁了,不仅再也当不成飞行员,可能一生都要背着心理不正常的标签,就算做其他行业,一旦有人把这件事翻出来——”我耸耸肩,弹掉烟灰,“不管当初这件事是谁摆平的,初看你好像是受益者,但其实,你也是牺牲品。”
李嘉宇沉默着,良久。
“我去找过罗彤。”我从包里翻出一只笔记本,“她说当时她和授课老师柯经纬之间有过一段恋情。”
“恋情?”提到罗彤,李嘉宇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她跟你说那是恋情?”
“难道不是吗?她说他们……发生了关系。”
“那个人渣,班上的女学员差不多三分之一都被他睡了,她没告诉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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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柯经纬工作室出来,已经是正午了,明亮的秋日阳光铺洒下来,照得人背上酥痒。
我沿着人行道散着步,回想着柯经纬刚刚的脸色。
我依旧是以自媒体记者的身份找到柯经纬的。在我给他讲述的那个故事里,李嘉宇主动找到了我,说要跟我爆料,五年前的机场伤人事件其实另有隐情,让我把文章发出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为了证明真实性,我把拼凑出的当年的实情抽丝剥茧地说给他听。柯经纬忍着心慌,还要做出一副“这全是胡说八道”的神情。
接着,我故意放低姿态,说我不知这些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能写,哪些不合适写,所以特地来请教柯老师。他自然把我的说辞当成了威胁——他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类局面——只说让我先不要发,会再联系我,并把我递过去的名片收好,暗示我不会白跑这一趟。
现在,他应该已经坐立不安地在联系该联系的人了吧。
我掏出手机,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待办事项——把吕研的电子烟还给他。为此,我们约好,晚上九点,在城西的帕尔酒店见面。
届时,梅珍会在帕尔酒店大堂的咖啡厅等待下一档节目的投资人。子虚乌有的投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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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我在镜前穿好外套,心里竟浮起一阵近似于悲壮的感触。但很快,我就从这种刻奇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我不是一去不返的荆轲,我要面对的人也远不能类比于秦王,他无非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
手机响,小丑发来了短信,说他的应酬局一时结束不了,让我先过去找他,今晚就不过去西边了。
我立即拨了她的电话,情况有变,和投资人的会议地点也要随之改变。
我出了门,打车到吕研发给我的定位,是一家会所。很快,他的车开了出来,停在我面前。
“上车!”吕研摇下车窗,语气飞扬着。
我坐上副驾驶,“还以为应酬局是一定要喝酒的。”
“今天要开车,谁也别想灌我酒,就是金主也不行。”时时不忘展示自己的优越。
我故意夸张地一掏口袋,“糟了,出门的时候换了件大衣,电子烟被我放在另一件的口袋里了!”
吕研会心笑着,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头。
“我们去哪儿?”我点开车上的导航。
吕研伸手在搜索栏里输入一个名字。我掏出手机,急急发给她,共享位置开着。
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借口忘了带隐形眼镜药水盒,满大街地找还开着的眼镜店,终于多花了一倍的时间。
总归是够了。
酒店的霓虹招牌璀璨地亮着,是不夜的歌舞场,在这歌舞场里,今朝,便要发生一场闹剧。
近了,近到我能够透过大堂的落地窗看清里面发生的一切细节。我看到她手脚变得粗笨起来,把一杯红酒几乎是泼洒在了梅珍的套裙上。我看到梅珍震惊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匆匆往洗手间走去。而她,望向窗外的那一瞬大概也看到了我,看到我在这个伪善的男人身边,盈盈笑着。
“停车。”我说道。
“什么?”他没停下,但脚下的油门松了。
“我想先去下洗手间……把房号发我。”怕他多想,我看向他,眼神故作深意。
“2310。”吕研停下车,“房间已经开好了,2310。”
下了车,冷冽的寒风里,我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五脏六腑都被冷空气激活了,好像从未如此清醒。
我解下缠在左手腕上的手帕,朝大门走去。穿过大堂,穿过一声声亲切的“欢迎光临”,一直走到洗手间门口。
轻轻推开门。梅珍不出意料地正站在镜子前,拿擦手巾蘸着水,处理着衣服上的红酒渍。听见我进来,她抬头从镜子里瞟了我一眼,又烦躁地继续低头擦拭。
我走到她身边的水龙头前站定,把手打湿,然后,伸出手,伸出左手,从她身前去够她旁边的洗手液。
她刚要欠欠身闪开,目光落在我手腕的伤疤上。
一下,两下,三下。我缓缓地按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