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夜来2021-11-27 22:195,245

  照片一共两张,分别是吕研和江筠离开日料店的影像,看样子是在马路对面拍的,虽然光线有些暗,但还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面部轮廓。

  这是谭阳那天得到服务员小妹的消息后,赶到日料店拍下的。

  艾晨对着这两张照片,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谭阳,谭阳显然也是一脸的问号。

  本想借着传达吕研想邀请“小红帽”重回节目,来试探江筠对吕研的反应,但江筠却没有给艾晨任何有效的反馈。这个结果实在令二人想不通。如果说,江筠的目标不是吕研,为何在艾晨试探时不表现出否定?如果艾晨调查的方向错误,对她来说不会有任何帮助。可如果结论是正确的,为何她又不表态,也不对艾晨有任何暗示?

  更令人费解的是,江筠竟然与吕研私下接触。她是以什么身份接近吕研的呢?显然不可能是“小红帽”,就在刚刚,吕研还发信息来询问艾晨是否已对“小红帽”转达过节目组的态度。在得知“小红帽”明确不愿再上节目之后,吕研很是遗憾。他的反应不像是假的,这说明,吕研绝对不知道和他在日料店吃饭的这个人,就是他想要邀请上节目的“小红帽”。那到底是什么呢……

  时间已过了晚上十一点半,艾晨困意袭来,正准备要去休息,谭阳却煮起了咖啡,香气瞬间充盈着整间屋子,艾晨深深地呼吸着。

  “给你也来一杯吧?浓缩还是美式?我建议喝浓缩,”谭阳兴致勃勃,“咱们今晚还得加班呢,我约了节目组几个‘疑似’明天做采访,你还得帮我过一遍采访提纲。”

  “你不早说,都这个点了。”这个点儿喝咖啡,肯定是要失眠的,可是想拒绝,又没那么容易,艾晨为这杯咖啡挣扎着。

  “谁叫我到了晚上大脑才清醒呢。”谭阳一脸无辜,喝了一口咖啡,顿时幸福得云里雾里。

  “你知道咖啡因摄入过量的后果吧?”艾晨忽然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不要再提巴尔扎克只活到五十一了,我们家有长寿基因,不怕。”谭阳故意走过来,把手里的咖啡杯凑近艾晨,用香气诱惑着她。

  哪想艾晨的脸色却忽然落寞了起来。“你怎么了?”谭阳惊讶,赶忙问道。

  艾晨犹豫了一下,“我想起了我妈说过,我爸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说他有长寿基因,什么都不怕。”她的语气低落下去。

  “那你爸……”谭阳小心地问道,他还是第一次见艾晨如此。

  “我十岁那年,他得了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这个病的平均生存期是三到五年,我爸撑了五年。”

  谭阳的心情跟着沉重起来,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艾晨,或许,她早已不再需要安慰了。他呆呆地看着艾晨,好像重新开始了解她。

  “你不用想什么话来安慰我,”艾晨笑笑,“都过去多少年了。”

  “那时你才十五岁。”谭阳想起十五岁的自己还整天骑着单车到处闲逛,艾晨已经经历了生死。“那一般来说你不是应该想当医生吗,怎么学了心理学呢?”

  艾晨沉默了。谭阳赶紧道歉,说自己不该提让她伤心的问题。话题到这里便结束了。

  那晚,谭阳迟迟难以入睡,他一直在搜索渐冻症的相关信息,想象着小小年纪的艾晨是怎么作为一个病人家属熬过来的。他越是了解得多,越觉得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一种疾病不仅仅带来生理上的病痛,心理上的折磨更让人痛苦。尤其是渐冻症这种无药可治的病,只能无力地接受逐渐死亡的事实。也许就是这个过程,让艾晨坚定了方向,无论身体面临怎样的绝境,心灵永远有康复的可能。

  ————————————

  谭阳所列出的“疑似内应”的名单上一共有五个人,包括叶思闻在内的四女一男。有了吕研的首肯,谭阳便理直气壮地以采访为借口,以“唐子健”的名义联系了这五个人。他准备了一份掩人耳目的采访提纲,但这份提纲上的问题,又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到时候谭阳会察言观色,伺机试探。

  叶思闻一开始就成为了谭阳的重点怀疑对象,与另外四人不同,她拒绝了谭阳的采访邀请。当然,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也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拒绝会被看做是心虚的表现,如果真的是内应,反而会倾向于接受采访。

  怀着不确定的心情,谭阳先与那四人分别见了面。但结果既令人失望,又令人兴奋。失望的是,那四人在谭阳的火眼金睛面前,没有露出丝毫可疑之处,除了意外察觉其中两人是未公开的一对儿之外,谭阳几乎没有任何发现。兴奋的是,这样一来,叶思闻的嫌疑再次加深了。

  青川媒体大厦对面的咖啡馆,叶思闻点完咖啡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刚准备工作,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知道这个人就是谭阳,不过她不打算先开口。

  “嗨,我是唐子健,给你发邮件约采访的记者。”谭阳伸出手,见叶思闻没有握手的意思,又毫不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

  谭阳观察到,他报出唐子健的名字,叶思闻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我有权利不接受采访,这不是我的工作内容。”

  她的语气和她人一样平淡,谭阳心里这么想着,或者应该说是,冷淡。谭阳注意到叶思闻五官算得上清秀,但穿着打扮的风格却好像是故意要把自己隐没在人群里。

  “当然,”谭阳决定发个直线球过去,“不过这个采访是吕老师点头的,他没跟你说吗?”

  谭阳紧盯着叶思闻的反应,可叶思闻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

  “这个嘛……”单刀直入不行,那就改出其不意,“不会是你对吕老师有什么意见吧?你要想爆料他也行。”谭阳的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

  “要不我给吕老师打个电话问一下吧,如果您这个采访非得找我的话,那我就配合你,可以吗?”叶思闻拿出手机,开始找吕研的电话。

  “不不不,”谭阳失策了,没想到叶思闻稳如泰山,油盐不进,“那倒不用,我开玩笑的。那你忙吧,不打扰了。”

  谭阳一时间也没了办法,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咖啡馆的门“叮当”一声拉开又关上。叶思闻松了一口气,她望向那个正在咖啡机前忙碌的店员,那也是个高瘦的女孩,穿着店里的工服,头发随意一扎,口罩上方露出年轻的眉眼。恍惚之间,她想起了一年前认识的江筠。

  是从哪一天开始换了店员,她不太能想起来了。但是以前那个矮胖的男生不在了,新来的女孩高高瘦瘦,头发随意地扎起来,没有过多修饰,口罩上方的眼睛从来不笑,也很少看人。那天晚上,叶思闻临时有一堆紧急的工作要处理,她在咖啡馆里加班,不知不觉到了快打烊的时间。

  她伸手向咖啡杯,已经空了。这时才发现,店里只剩下她一个顾客了。

  “不好意思,请问现在还能点咖啡吗?”叶思闻有些焦躁,工作还没完成。

  “可以。”她简短地回答。

  很快,刚做好的咖啡就端到了她面前。叶思闻说了声谢谢,正低头准备继续处理工作,那店员却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叶思闻诧异地看着她摘下口罩,第一次露出整张脸。

  “叶思闻,你好,我叫江筠。”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决定性的一刻。

  接下来,叶思闻听到了一个故事,关于江筠为什么来这里当了店员,以及当她从这里辞职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态度是诚恳的,但不免有所隐藏。江筠的故事无关叶思闻,却也是叶思闻的故事。她说她相信,这或许是许多女孩的故事,只是茫茫人海之中,她只找到了叶思闻一个。

  从头到尾,江筠都是从容的,那也是江筠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她从容地讲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计划。

  但叶思闻当时的感受却是从容的反义词:恐惧,羞耻,如潮水退去的沙滩,一切赤裸而真切地铺展开。她人生最隐秘、最耻辱的痛苦,就这样被她活生生地在眼前剥开。得知江筠是通过她的微博小号找到了她,她才知道她下过怎样的功夫,把所有能找到的曾在青川传媒工作过的数百名女孩的微博一一看过,仔细分析她们的评论、转发、关注和异常,数百个微博牵扯出另外不知数目的关联号,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了叶思闻。

  叶思闻删光了微博,不再来咖啡馆,避免再和江筠见面。可她躲不开的是内心的挣扎,江筠讲述的故事反复在她脑海重播。终于有一天,她在系统里搜索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庄晓斐。青川传媒历届实习生中果然有她,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眼中却有淡淡的忧愁,难道那时她就预感到了自己后来的命运吗?叶思闻再也忘不了那个故事,忘不了那张脸了。见过那张照片,庄晓斐便如同在她的身体里活了过来。她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力量,她要和江筠一起,为她复仇——为她便是为自己。

  叶思闻收回思绪,发了一条信息给江筠,“谭阳找过我了。”很快收到了回复,“知道了。”

  叶思闻删掉了信息,埋头继续工作。

  ————————————

  接到王峤的电话是下午五点半,艾晨刚听谭阳在微信里汇报完,约好回家仔细聊聊他的“采访”结果。但听完王峤电话里的信息,艾晨立刻给谭阳留言,说自己临时有事去一趟青川医大,会晚一点回来。医大心理系办公室通常六点下班,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出门的时候,艾晨意识到自己刚刚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去母校办点事,没有将王峤的来电告诉谭阳。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地向谭阳隐瞒了。

  王峤在电话里说,他今天下午收到了一封快递,是青川医大心理系寄来的回访函,他记起这正是离婚之前庄晓斐参加的那个公益心理咨询项目,就是由青川医大心理系发起的,聚焦“职场女性与抑郁症”。

  艾晨赶到时已经超过六点钟了,不过幸好有个做助教的研究生留下来加班。艾晨还没说明来意,助教就认出了她。

  “是艾晨师姐吧?”见艾晨有些意外,助教指着门口,“走廊的墙上有历年的优秀毕业生照片,师姐的照片就在上面。我的本科论文还引用了您的文章呢。”

  艾晨这才想起来,以前她读研究生的时候,经过走廊时也常常驻足看着上面师兄师姐的照片,一晃几年过去,自己也成了师兄师姐。她正感慨,助教热情地询问她来系里找人吗?路上想好的借口现在也不需要了,艾晨说自己想看看过去几年系里研究项目的原始资料,她做个案需要参考一下。

  助教把过去五年的项目资料都找来了,五个厚厚的文件夹,最上面那个刚好就是“职场女性与抑郁症相关研究”。艾晨找出被试资料,基于保密原则,参加项目的来访者都隐去了真实姓名,要找到庄晓斐是否在其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艾晨从其他基本信息中仔细筛选,突然一个名字跳入眼帘——小筠。

  抽出这位化名“小筠”的来访者资料,艾晨仔细阅读了一遍,年龄、学历、职业、婚姻状况、性格分析、抑郁倾向……与庄晓斐都是相符的。看来,是庄晓斐借用了江筠的名字来做这个项目——这也侧面佐证了庄晓斐和江筠之间的关系。艾晨问助教是否能将项目资料复印一份带走,助教说复印机坏了,明天一早来人修,让艾晨明早再过来一趟。

  就在这时,艾晨电话响了,是陈怀君打来的。艾晨想了几秒,走出办公室接通了电话。陈怀君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饭,就他们两个人。艾晨很意外,陈怀君从没和她私下两个人一起吃过饭,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打破了惯例?

  ————————————

  陈怀君在青川心理咨询中心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包厢等来了满腹疑虑的艾晨。

  “刚从咨询中心出来,经过这家的时候,发现它是最后一天营业了,就想着问问你们吃过晚饭了没有,结果大家都吃过了,就剩你了。”

  陈怀君的话音刚落,相熟的老板娘过来倒水,接口道,“最后一天营业啦,明天要关店回老家了,喜欢吃什么多点一些,以后吃不到啦。”

  艾晨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八点了,如果不是因为她今天赶着去系里,也肯定早就吃过晚饭了。要不要告诉陈怀君,她在项目里的发现?

  ——还是再等等吧,先看看能发现什么再说。况且,今天这顿晚饭总感觉有些古怪,虽然这家馆子确实是平时大家的据点之一,虽然最后一天营业的理由也足以让人信服。

  等待上菜的时候,陈怀君聊起了上次督导时未竟的话题,男性如何看待对自己提出指控的女性。他认为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男性面对这样的指控很可能会感到愤怒,因为他们的自恋幻觉被打破了。艾晨表示赞同,但心里的疑惑却悄然增加了。陈怀君此时话锋一转,“不过我没想明白,‘小红帽’在节目上揭露这件事,是为了什么呢?”

  艾晨心里一怔,难道陈怀君也猜到了吕研?这是他在委婉地向自己求证吗?她该怎么回答?是否该将答案泄露给陈怀君?她是否还需要遵守和江筠之间的保密原则?突然之间,艾晨发现,当咨询设置的框架已变形,界限已模糊,她失去了行动指南,往左和往右,哪个更危险?

  刹那的犹豫,一瞬的思索,陈怀君敏锐地捕捉到了艾晨眼神的闪烁。他心里已猜到了十之八九。

  “其实,‘小红帽’也没有告诉我她上节目的真正意图。”艾晨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回答,借此,她大胆地试探道,“陈老师,您和吕研老师有探讨过这个问题吗?”

  真的是他,吕研。陈怀君猛地一怔。艾晨在试探他是否知情,殊不知她的提问已泄露了答案。

  那顿饭后来是怎么结束的,陈怀君已经没印象了。走出湘菜馆和艾晨道别后,陈怀君开车直奔青川医大。已近晚上十一点,值班保安坐在进门的桌前刷着短视频,陈怀君脚步匆匆走向电梯,按了系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他来到资料室,找那份“职场女性与抑郁症相关研究”的文件夹,就放在最上面。他找到被试资料,“小筠”的那份掉了出来。他记得艾晨说过,那次性侵事件发生在实习期间。他看向“小筠”填写的工作经历,实习单位——青川传媒。

  就在这时,陈怀君手机响了,是青川医大附属医院胸外主任发来的信息,附上了诊断报告。肺活检做了常规病理染色,还做了免疫组化,最终病理性确诊为肺腺癌。他的头脑突然一片空白,把资料放回原处,麻木地走出了系办公楼。

  九个小时之后,助教打开资料室,带着艾晨进来了。一页一页的资料从复印机里吐出来,艾晨拿起最后一张,忽然,她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签名。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拿起来又看了一遍,“小筠”咨询个案的结案报告上,负责人的签名是陈怀君。

  一瞬间,艾晨明白了,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江筠偏偏选中了她。

  因为陈怀君。

  与此同时,艾晨的智齿剧烈地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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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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