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晚上,这家名叫“三四郎”的日料店门口竟挤满了等位的人。
本来是不接受预订的,但报出“吕研”的名字,服务生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客气地把我带到二楼最里面一间包厢。
“这是菜单,您慢慢看,有什么需要叫我。”服务生倒好热气腾腾的玄米茶,就关上拉门离开了。
我脱下外套和高跟鞋,在榻榻米上坐下,喝一口茶,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你到了就先点,我正往那边去,路上有点堵。”这是十分钟前吕研发来的信息。
没必要翻看菜单,这顿饭要怎么吃,我早已在心里演练过。
等他点菜,把一切主动权都“交给”他。我只需要表演“臣服”。
差不多一刻钟以后,服务生拉开包厢门,吕研从容地对我笑笑,待服务生离开后才开口。
“这家店是不是不太好找?”
我适时地站起身,“吕老师。”
吕研摆摆手示意我坐下,低头去看手表,“迟到了十分钟,这顿饭我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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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清酒下肚,吕研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言谈举止依旧绅士周到,并没有因为身处密闭的空间而显出任何不妥。
如果这是我第一次了解他,我大概也会被这样的表象迷惑吧,一个充满魅力、名利加身的男人,一个水准拔群、亲切可敬的前辈,最重要的是,他还愿意关注你的想法,聆听你的声音。对于任何初入职场的女孩来说,这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吕老师,其实您根本就不记得我了吧?”在假模假式地聊了聊行业和我现在的“工作”后,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怎么会。”他的目光微微有些躲闪。
“青川传媒每天那么多实习生进进出出的,不记得也很正常。”我假装受伤地耸耸肩,带着撒娇的意味。
他摆出一脸真诚,“要说每个人我都记得,那不太现实,但我记得你,你当时就表现得很优秀。可惜后来没有留下来。”
可惜?对于当时的事,他记起了多少?又或许,一切对他来说就是这么轻,这么不值一提。
我夹了一块鱼生,故意蘸多了芥末,一口塞进嘴里,辣味冲上鼻腔,我闭上眼,轻轻地咳起来。
吕研贴心地抽出一张纸巾递过来,“呛到了吧,喝点水。”
我伸手接过,手指碰到了他的手指。
“谢谢……”我喝了口茶,好多了。
吕研注意到我左手手腕上绑着的手帕。“这手帕好像挺特别的。”
“吕老师眼光真毒,这是我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
吕研就势拉过我的手腕,细看那条手帕,几只手指规矩地捏在手帕上,没有触碰到我的皮肤。
昏黄的暖光把氛围衬托得正好,吕研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手帕上的图案,我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微醺的灼热。
他自然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轻轻抬起眼,目光流动着,水一样暧昧。他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他松开手指,朝我笑了笑。服务生端了两碗鳗鱼饭进来。
“尝尝这鳗鱼饭,是他家的招牌。”吕研的语气恢复如常,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吗?我最爱鳗鱼了。”我配合地捧着场,夹起一块鳗鱼,缓缓说道,“小时候,我爸带我去钓过鳗鱼。就在家乡的河边,大桥底下。”
“你和你父亲一定感情很好。”
我笑了笑,继续讲下去,“盛夏时节,一般在傍晚,鳗鱼会在晚上出来觅食,用捞到的小虾或者挖到的蚯蚓做饵。鳗鱼狡猾又多疑,吞饵不会吞得彻底,所以起竿的时候一定要当机立断。有一次,我钓到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鳗鱼,它的力气特别大,我被带到了河里,身上都湿透了,我爸就在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得我哭了起来……”
吕研安静地听我讲着,不时做出回应。故事讲完,一瓶清酒也喝完了,服务生来询问是否要再开一瓶,他克制地回绝了。
“明早还有工作。”吕研看了眼手机对我说,“今晚聊得很愉快,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聚。”
“这点酒应该没事吧?需要我帮你叫车吗?”吕研得体地补充道。
“不用了,这边挺好拦车的。”我笑意盈盈。
“那我先走一步了。有个工作邮件急着要回。”吕研说着站起身去穿外套。我朝他摆摆手——一个顽皮的、小女孩似的摆手。
包厢门关上,冷峻也重回了我脸上。我长出一口气,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向外望着。很快,吕研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三。二。一。
他转过头,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忙“慌乱”地放下了窗帘。
戏到这里,才算是暂时落下帷幕。
我的目光落在吕研的座位旁,那里放着一支电子烟,不知是他走得太急忘了,还是故意落下的。
我把电子烟捡起来攥在手里,打开微信,找到他的头像。
“吕老师,你把电子烟落下了。”
很快,我就收到了回复。
“下次找你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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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泳池人很少。我换好衣服,热了热身,便一头扎了进去。
很久没游泳了,很久没有被水包裹着,感受着身体每一个部位的存在。
阳光从侧面的窗口斜进泳池,把水照得清澈透亮,若不细想,会让人暂时忘记它其实混合了各种体液、皮屑、昆虫被分解的尸体……
真相总是这么不堪。
我在泳道里折返游着,一开始还在心里数着来回,渐渐地,我的体力开始下降,周围的世界变得混沌起来,数字愈发记不清楚,我索性放弃了计数。我知道我的体力极限要到了,但我没有停下来,依然机械地打腿、移臂……
眼前开始模糊起来,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光笼罩着,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听听。
听听站在泳池最高的那个跳台上,穿着一条连衣裙,带着一顶宽边遮阳帽,像是要去度假的打扮。她看到我,拼命地朝我挥手。
“听听!”我喊她。
“你说什么?”她像是没听清,朝前迈了一小步。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在跳台上摇摇欲坠。
“别动,站着别动!”我更加大声地喊起来。
但无济于事,听听脸上洋溢着笑,再次朝前迈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让她的重心终于失衡,从跳台上跌了下来。那顶帽子,在入水声之后缓缓飘落,浮在池水上。
“听听!”我不顾一切地朝她游去,但奇怪的是不管我怎么游,我们之间的距离却一直没有缩短,泳池变为了无边无际的大洋。
她就在那里,但我却救不了她,甚至都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地看她溺水、挣扎、生命一点点地流逝。
那种脱力的感觉逐渐消失了,身上有了用不完的气力,我觉得我可以这样一直游下去。
但我到底还能游到哪里去呢?
定睛去看,听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那顶帽子浮在那里,墓碑一样静默着。
这一刻,浑身的气力突然开始消散,小腿一跳一跳地疼着。
不能沉下去。
就这么沉下去吧。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恍惚间,有一只手托起了我的身体。
……
我坐在更衣室的镜前吹着头发,小腿的肌肉还在因刚刚的抽筋疼着,肩膀无力到几乎要举不起电吹风。也许明天醒来,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会酸痛到无以复加,但我却感到无比的自在和放松。久违的和身体的独处。
打开储物柜,手机上有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是青川市气象局发来的,冷锋过境,本周五起将迎来大风、降温天气,提醒市民们注意保暖。
另一条来自艾晨,只有短短一句话:
我有事想跟你谈谈,星期六上午十点,青川大学,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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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那场冷雨夹着冰雹,眼前的花田已摧折零落、惨不忍睹,空气里带着一点微甜的清凉。来往的学生都换上了厚外套,手缩进袖口,匆匆来去。不愿在外逗留。
花田边有一幢小屋,是卖热饮的。我走过去,要了杯杏仁茶。
“再加一杯。”身后响起艾晨的声音。
人手一杯热饮捧在手里,艾晨示意我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青川大学校园很大,你的短信却故意写得很模糊。”我顿了顿,“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很多东西已经在你的掌握之中了是吗?”
艾晨似乎对我先开口有些惊讶。“……这片花田应该对庄晓斐来说很重要吧,或许,这也是她选择来青川大学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我转过头看着她。
“我从王峤那里得知,庄晓斐身上有个薰衣草图样的纹身,再加上,我在她家里看到的相册封面……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
“你想说你猜对了是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当她得知这片花海根本就不是薰衣草,应该很失望吧,也许还有种愤怒。我理解那种感觉,会让人产生一种挫败,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幅赝品,是一场拙劣的模仿。”她的语气很轻,像一声叹息。
我笑了笑,带着轻蔑和警惕,“你们心理咨询师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吗?共情?”
艾晨愣了一下。我接着说道:“我上次已经告诉你了,我要跟你说的都说完了,关于庄晓斐,关于我,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答案了。”
“但你还是来了,不是吗?”艾晨反将一军。
“我也随时可以走。”
“你好奇我到底想说什么,又查到了什么。”
我不置可否。
“前几天吕研又找我了。”重音放在“吕研”两字上,她在试探我。“他问我,能不能说服你继续把下半期节目录完。”
她观察着我的反应,而我,表演不动声色。查到吕研,不过是意料之中,如果连这一步都没走到,那我的眼光也未免过于差劲。
“我虽然答应他会来问问你,但我很清楚,你的答案是什么。”艾晨又往前探了一步。
“既然你很清楚我的答案,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来呢?”现在轮到我把球抛给她。
艾晨看着我,良久。
“江筠,你对我的利用不仅仅是为了上《心言》这么简单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她顿了顿,“为什么选我?”
我没讲话,低头喝了一口杏仁茶。很醇厚,可惜太甜了。
我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那个答案必须她自己发现。
而现在,显然她还离那个答案很远。
或许,该给她一点提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