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晨和谭阳刚从包厢出来，谭阳忽然一把抓住了艾晨的手。艾晨顺着谭阳的视线看见了迎面走出的两人，正是陈怀君和吕研。一个荒诞的念头闪现在她脑海：他们刚刚在聊什么？会不会刚好也在聊同样的话题？
“陈老师，吕老师，你们也来这里吃饭，好巧啊。”来不及分辨心中的念头，在露出破绽之前，艾晨主动上前打招呼，借着理所应当的惊讶，大胆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倒是吕研先开了口，热情地调侃大家缘分不浅，得体地询问近来可好。即使从陈怀君这个知情人的角度来看，都不得不感慨吕研的反应之快，临场素质之高，的确是一流主持人的水平。
短暂的寒暄过后，按照社交礼仪，吕研把目光投向了艾晨身边的谭阳，礼貌地询问，“这位是？”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暴露出谭阳的身份。艾晨乖巧地不语，把解释权让渡给谭阳，尽管她已猜到谭阳会扯个什么谎。
如艾晨所料，谭阳转头看了她一眼，还用足了演技把那一眼看得含情脉脉，然后对吕研和陈怀君笑笑，好像对于要回答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多少感到有些难为情。正是这点难为情，让吕研和陈怀君同时明白了。
“什么时候交男朋友了？应该早一点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啊。”陈怀君完全是长辈的口吻，反而让艾晨倒有些负罪感了，老师是真真切切地替她高兴。
“我叫唐子健，和艾晨同年，南方人，上大学来的青川……”谭阳满嘴跑火车，说起谎来一点也不含糊，报出的四个信息，没一个真实的，还装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吕研问。
终于还是躲不过这个敏感话题，谭阳看了一眼艾晨，这次把解释权交给了她。
“他是记者。”艾晨本来想编个职业，可一时却想不出合适且不会穿帮的，况且，既然其他信息已经是假的了，那混个真的在里面应该问题不大。
谭阳稍稍有些惊讶，但很快他也意识到，艾晨并不擅长说谎。
“记者？那和我也算是同行了，都是媒体人。幸会幸会。”吕研朝谭阳伸出手，谭阳坦然地握住。
“在哪家媒体？”吕研继续问。
“以前在《青川周刊》，现在想自己做个自媒体。一直在找题材，想打响头一炮。”既然实话实说了，就不怕说得再真一点儿。“说到这儿，前段时间您的《心言》，‘小红帽’那期引起很大的话题度，我挺想抓这个热点的，可惜小晨就是不松口，说她们有保密原则，一点儿也不透露给我。”
小晨？艾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还得装出笑容，一点儿不能露出嫌弃。
“陈老师，学生这样的表现您是不是很骄傲？”吕研跟陈怀君打趣道。陈怀君笑着点头。
“不过也不一定要写‘小红帽’。我就是觉得最近几年女性主义兴起，想抓这方面的题材。”见吕研赞成地点头，谭阳大胆提议，“吕老师，您的《心言》这几年挖掘女性话题就特别成功，我能不能从节目组切入，采访一下工作人员，看看他们有什么故事，您觉得可以吗？”
好个谭阳，别人躲还来不及，这家伙竟然冲到敌方大本营里去了。艾晨不由得惊讶地看了一眼谭阳。
这一眼被吕研敏锐地捕捉到了，反而令他卸下防备。今晚的相遇、寒暄以及这个略显冒失的提议，怎么看都不像是精心策划。一个想成功的普通年轻人罢了，这样的年轻人出现在青川传媒的每一间办公室里，又随着时间流逝一个个消失，对吕研来说不足为奇。就当是给陈怀君送个小小的顺水人情了。
“没问题啊。”吕研拍了拍谭阳的肩头，“我回头打声招呼，你随时过来。”
把吕研和陈怀君送到停车场，看他们驾车离开后，谭阳和艾晨从刚刚的紧张气氛中松弛下来。临走前，谭阳注意到那名服务员小妹和同事的交谈，别人问她有没有要到合影，小妹说得等下次了。谭阳转念一想，给她留了自己的电话，拜托她下次吕研再过来的时候私下里告诉他一声，自己今天也忘了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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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督导开始之前，艾晨在心里反复想了很久。日料店那晚的意外相遇，她没有从陈怀君和吕研的反应上窥见任何异样，但两人谈笑风生的样子，不知为何就是触动了她心里的那根弦。那个荒谬的念头依然时不时出现在脑海里，吕研若真是性侵者，陈怀君知情吗？
不，不可能。她了解自己的老师，心理学学到深处，会教人温柔敦厚，质朴若愚，陈怀君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正直、坦率、胸襟宽厚又严于律己，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学者，一个德高望重的学科领袖，一个在公德和私德上都近乎完备的圣人。一个圣人也会有顺应俗世的时候，但绝不会包庇罪恶。
所以，艾晨作了一个决定，在隐去名姓的前提下，向陈怀君讲述了“小红帽”和庄晓斐的故事。只有如此，她才能在每一个语句之间，观察陈怀君的反应。当然，这基于她对陈怀君的足够了解。作为师生，他们相处了八年，并在督导中共度过近百小时。
陈怀君认真听完了艾晨的讲述，这是她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结果。“小红帽”以另一人的身份走进咨询室，而那个人是她的好朋友，在故事里以“小甲”代称。“小红帽”在节目上讲出了小甲被性侵的秘密，向那个神秘的著名人士宣战。但那个著名人士以及公众恐怕都还不知道，小甲已经在一年前自杀了。
在艾晨讲述的过程中，陈怀君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他会停下来提一两个简单问题，以便弄清细节。对于“小红帽”的身份冒充，他稍作惊讶，而对两人的好友关系，他也觉得似乎不止如此。当听到“小甲”一年前已自杀，他显然是震惊的，而后陷入思索之中，神情凝重，仿佛被这个信息触动了。
“看来，‘小红帽’是为复仇而来。她和她的好友之间一定有非常深的联结，足以令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她肯定也作好了准备。”陈怀君缓缓开口，“那个自杀的女孩，很可能是在性侵后患上了抑郁症，最后走了极端……”
接着，两人探讨了这一类性侵的心理因素。在很多时候，性不止是性，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在社会层级上居于高位的男性，容易将占有更多性资源视为权力的一种实现方式。而在面对女性下位者，男性的自恋延伸越过了对方的边界，将对方当做性资源，自己拥有随意夺取的权力，甚至享受这种对于性的掠夺的快感。不过这样的男性，会如何看待对方对自己提出的性侵指控呢？
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话题停留在这个问题上。艾晨基本可以确定，陈怀君对此事与吕研相关应当是不知情的。怀着轻松了不少的心情，艾晨告别了陈怀君。
在她离开之后，陈怀君关上门，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很久。艾晨说，“小甲”在一年前自杀了，这个消息令他久久回不过神来，就连刚刚还在焦虑的病情报告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几天前，他去做了胸部CT，发现右肺中叶胸膜下有一个一厘米多大的边界清晰伴有钙化的结节。胸部CT不能确诊，病灶靠近胸膜，需要做一个CT引导下的细针穿刺肺活检，安排在下周一。此刻的陈怀君决定先把病情放在一边，毕竟一切要等做完肺活检才能有结果。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小甲”是否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回到自己的咨询室，艾晨正准备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忽然电话铃声响了，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吕研”的名字。艾晨心一惊，不由得警惕起来，节目结束后她和吕研再没有私下联系，这时候打给她是为了什么？
“本来可以让节目组打给你，但我想了想，还是亲自和你说比较好。”接起电话，吕研开门见山，“关于‘小红帽’的事，我还是想和你聊一聊，咱们方便见个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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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时间定在当晚八点半，在节目录制和部门会议之间有个空档，“麻烦艾老师来一趟青川传媒”，吕研的语气永远那么得体、客气，令人感觉备受尊重，又不乏男性对女性的关照，且绝不会越界。
在此之前，吕研在艾晨心中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中年男人形象，睿智、绅士、幽默。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调转过来了，变成了精明、虚伪、令人反感。作为心理咨询师，艾晨当然清楚，这是投射机制在起作用，令一个人在她心里陡然变成截然相反的形象。她想尽量将这个形象去除，将自己的“反移情”去除——这对理性判断没好处。她准备借这次机会，好好近距离观察吕研。
刚过八点，艾晨就到了青川传媒，她来早了，吕研还在另一档节目的录制现场。在监视器画面上，她看见吕研侃侃而谈，展现着自己独到的魅力。工作人员各司其职，耳麦里传递着一丝不苟的指令，现场内外配合默契。终于录制完毕，吕研照例向镜头鞠躬感谢大家辛苦付出。现场导演小姑娘上前为他摘麦，吕研低头展臂，为她提供最大方便，且保持恰当的身体距离……
艾晨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捕捉吕研与异性接触的细节，但没有任何细节透露出一丝不妥，反倒像是在提醒艾晨：这是一名多么受人尊敬的主持人，这是一位多么得体的男性。
吕研邀请艾晨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门本来是虚掩着的，两人坐下后，吕研又起身走向门口。
“一般我习惯不关门，你也知道，录节目嘛，人来人往的，关着门容易有误会。”吕研说这话时音量不大，但语气坦率，令人一下子就解除戒心。“但是今天咱们还是私下聊聊，把门关上比较合适。”
随着那扇门被轻轻关上，艾晨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恐惧，一种身临其境般的恐惧。门外走廊里有人经过的声音，有打电话的声音，虽然已近晚上九点，依然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工作环境。但一扇关闭的门，将这一切隔绝开来。这是一扇打不破的门，门里是发不出口、传不出去的呼喊，门外是与此无关、视而不见的职场。艾晨仿佛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误入森林深处的小红帽，天真无邪地进来，失魂落魄地离开，她的躯壳还在，但精神已被蚕食殆尽。
“我想和你谈谈让‘小红帽’重回节目的可能性。”吕研认真地看着艾晨，“最近几期节目反响平平，我想是和观众的过高期待没有被满足分不开的。大家还是想看到‘小红帽’回到节目。所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你再和她谈一谈，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有什么顾虑也都可以讲，节目组会尽量满足。你觉得有希望吗？”
吕研殷切的目光让艾晨完全冷静了下来。她正需要一个理由和江筠谈谈，去证实到目前为止一切猜想的正确性。现在，这个理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