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抄起那柄长剑，刚刚那条龙哪去了？我四处找，它却躲起来了。我跟你说，它长得特别恶心，浑身都是癞蛤蟆那样的疙疙瘩瘩，如果被砍到还会喷射出黏糊糊的液体，带着一股腥臭……”谭阳皱着眉喝了一口清酒。
“人在梦里是不会有嗅觉的。”艾晨剥开一颗烤白果，心不在焉地反驳他。
“就那么个意思，你解一下啊，我这个梦代表什么？”
“你自己觉得呢？”
“那条丑陋的恶龙就是吕研，我就是智慧勇敢的斩龙少年！”谭阳一脸的中二。“而且绝不是最终会变成恶龙的那一种！”
“恭喜你，学会解梦了。”艾晨语气平淡，把白果放进口中，甘香中透着苦涩。苦味能让人精神集中，保持思考。
“你再敷衍一点？”
“我现在没心情给你解梦，该解的梦我都还没有头绪。”艾晨又想起了那个鳗鱼梦。
“是江筠咨询时讲过的吗？说说呗，我帮你参谋参谋，我最近在读《梦的解析》呢。”谭阳说着，从包里掏出了这本大部头，翻到书签的位置。
艾晨瞄了一眼，马上警惕起来，“你这本……不会是我书架上的吧？”
谭阳不以为意，“对啊，你家里学习资料挺全的，我正好趁机补补课。还有专业角度的批注。”
艾晨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她抓过那本书，上面确实写了很多批注，是她读大学的时候写的，那是她读书的习惯，有些是感想，有些是疑问。但不论是什么，写下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看到，既然如此，就是私密的。现在这些批注被谭阳大剌剌地阅读着，艾晨有种不适感，好像被窥探到了内心。
“谁让你随便动我书的？”
“干嘛这么凶……”谭阳并没有意会到艾晨生气的原因。“不讲就算了，知道你们有保密原则，你这个人，原则大过天。”
艾晨哑然失笑。
“你说，如果吕研真的性侵了庄晓斐，那有没有可能受害者不止一个？”谭阳忽然把话题拉了回来。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很有可能。”
在把怀疑集中到吕研身上之后，两人觉得不能妄下定论，还需要从外围搜集更多信息，最好能挖出其他知情人，证实他们的这个推断。
“对了，你之前说，你上节目，是你导师推荐的，这么说，你导师和吕研关系不错？”谭阳突然来了一句。
谭阳的话，也正是艾晨一直逃避去想的问题：吕研性侵的事，陈怀君会不会知情？她斟酌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没别的意思啊，就随口一提。这种事，就算再好的朋友，也不太可能会拿到台面上讲。”谭阳看出艾晨的犹豫，没再追问下去。
眼下找不到其他切入口，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到源头。两人把江筠的计划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江筠的目标是吕研，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心言》第二季的录制，并想方设法成为了艾晨的来访者，在录制前夕替代韦程成为节目嘉宾……
“等等，”艾晨想到了一个关键点。就是在这家日料店，在陈怀君的陪同下，她第一次和吕研见面。吕研说，一个月前节目组就确定了要请艾晨，他本该一早就和她见面，但碰巧要出趟差，才拖到那天。
——而在那天之前，江筠已经化身“庄晓斐”，成为艾晨的来访者了。
“也就是说，江筠在你和吕研见面之前，就知道节目组要请你做嘉宾的事？”谭阳眼睛一亮，“她在节目组有内应！”
会是谁呢？艾晨把她在节目组有过接触的人挨个回忆了一遍，可是没有任何细节能让她立刻就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和江筠联系起来。如果他们的分析没有错，那么就是他行事非常小心，没有留下令人起疑的蛛丝马迹。当然了，一个吕研身边的“潜伏者”，必然是高明而低调的。
“今晚来这家店还是大有收获，就是贵了点。”谭阳一脸兴奋，“但是值了，我来买单，别我跟我抢啊。”
“你买单？”艾晨马上联想起上一次谭阳买单后，拖着行李搬到了她家，直觉没什么好事。
“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好不好，我也不是每次买单都有所图谋的。”谭阳打开一篇公众号文章，炫耀似地给艾晨看。“看看，又是一篇十万加，比我上次那篇还火。”
艾晨接过来一看，书接上文，继续深挖那个心理课程的内幕。
“上次我不是写了柯经纬和李嘉宇的前史嘛，顺藤摸瓜还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柯经纬被刺伤后，那个心理课程不是彻底停掉了吗。本来我以为那个课程就是柯经纬搞的，但是，后来我发现，背后攒局的人是吕研。”谭阳得意。
“吕研？”艾晨有些惊讶。倒不是说吕研作为心理课程幕后的操作者令人惊讶，而是这件事浮出水面的进度，和他们目前的调查，过于巧合了。
“本来我是打算拆成两篇来发，谁知道第二篇还没发，我们就有了突破性进展，因为涉及到吕研，我怕发在我自己的号上会影响咱们的调查，所以就把料放给关系不错的同行了。她给我包了个大红包，正好今天请你吃一顿。够意思吧！”谭阳眨眨眼，“服务员，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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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开链接，是一篇十万加的公众号，标题取得很有技巧，能最大程度调动人的好奇心。陈怀君将文章仔细读了一遍，字斟句酌，连字里行间的暗示也没有放过。看完后，原本悬起的心暗暗落下了一些。看得出来，作者并没有做太多调查，都是一些浮于表面的推论。
“虽然没有提到陈老师您的名字，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似乎猜到了陈怀君的想法，吕研一针见血，“现在的自媒体为了流量，什么都不会放过，很难说那件事再被他们挖出点什么来……”
陈怀君再次将“那件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当然了，一般人肯定是查不到什么，但怕就怕对方不是一般人。”吕研压低了声音，目光殷切地看着陈怀君。
陈怀君一阵猛烈地咳嗽，吕研赶紧递上纸巾，关切地问他有没有看医生，上次见他到现在咳嗽一直没好。这阵咳嗽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陈怀君对吕研的警觉，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吕研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这令他感觉到了威胁。他是一个经历丰富、年岁已长的男人，更是一名资深权威的心理专家，他知道自己虽不至深不可测，但也绝不可能被轻易看透。可吕研却总能句句说出他的心声。极度的世故精明炼就了吕研的火眼金睛，在洞穿人心时总带着一种手术刀般的寒光。
“不是一般人，那是什么人？”陈怀君淡淡地问道，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他想到自己的咳嗽已经有两个月了，一般咳嗽超过两周就要做胸部影像学检查，他一直拖着。不能再拖了。
“有心的人。”吕研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和青川传媒上市有关。毕竟，无利不起早。”吕研看着陈怀君，虽然大体洞悉了他的想法，但是却拿不准他的态度，于是又补了一句，“对我来说是上市，对您来说是整个心理行业的名誉。IPO停了可以再启动，心理行业在大众心中一旦被妖魔化，就覆水难收了。”
陈怀君心里一怔。那时候吕研就是说了这句话，说中了他的心声。
柯经纬是陈怀君二十几年来遇见最聪明、最努力也最有天赋的学生，陈怀君没有子女，对柯经纬悉心指点，倾注心力，视为己出，并将几乎所有资源都倾斜给了他。中国的临床心理行业刚刚兴起，无论是在教学、科研还是临床，都远远落后于人。陈怀君深为忧虑，不遗余力地培养人才。而柯经纬也确实表现出色，业内视之为未来的顶梁柱和领路人，在外界眼中他更是享誉国内的学科专家。
但令陈怀君痛心的是，柯经纬没能过得了女人这一关。一直以来他就有所隐忧，但怎么也想不到会闹得那么大。柯经纬被刺后，铺天盖地的新闻，行业里无人不知，甚至还上了法制栏目。毁掉一个柯经纬，就毁掉了陈怀君十数年来的心血，也毁掉了心理咨询行业在大众心中的形象。
陈怀君再三衡量之下，只能出手相救。在他的操作之下，李嘉宇在事发前就被“有资质”的心理咨询师诊断出精神疾病，从而掩盖了与柯经纬的桃色纠纷，吕研作为幕后操作者也避免了被牵扯进去。风波平息过后，陈怀君将柯经纬“逐出师门”，柯经纬“主动”辞去在青川医大心理系的任职，并向他承诺退出心理咨询界。这些年来，两人之间几无往来。
陈怀君对自己的包庇行为是有愧在心的，但他认为，他没有选择，因为他救的不是柯经纬，而是行业本身。
因为那次事件，陈怀君结交了吕研这位“好朋友”。两人默契地对过往只字不提，偶尔相聚，只是鸣些文人墨客的不平，发些忧国忧民的慨叹，颇有些高山流水的惺惺相惜。
但陈怀君心里深知他们不是同一种人，他看得很清楚，在吕研的儒雅和风度之下，追求的是名是利。而对陈怀君来说，他自觉有一副重担在肩上，为心理咨询行业殚精竭虑。尤其是在职业伦理领域，他的名字就是一面旗帜，他立得越高，朝圣者才会越多，人丁才会更兴旺。他已经不是陈怀君一个人。他不能倒。
“你说得没错，我怕的就是心理行业在大众心中一旦被妖魔化，就覆水难收了。”陈怀君重复道。即使吕研和他各有立场，但在这一刻，他们只能是统一战线。
“所以咱们得严防死守，把风险彻底杜绝掉。”吕研字正腔圆，语气拿捏得一流。“必要的时候，该动用资源还得动用起来。陈老师，您说呢？”
看着陈怀君点了点头，吕研的心终于放了回去。吕研叫人买单，又是那个眼熟的服务员小妹。这次不只是签名了，小妹怯怯地问能不能和吕老师合个影？要是平日，吕研自然不会拒绝，亲民的形象是他维持美誉度的重要一环。但今天吕研却找了个理由谢绝了，大概是潜意识里不想为他们的秘密谈话留下证据。当然，即使是拒绝，也是和颜悦色的。他推说今天不方便，下次来的时候一定满足小妹的合影要求。
服务员小妹略带遗憾地送吕研和陈怀君走出包厢，两人经过走廊往楼梯走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人，陈怀君一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艾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