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也许只是女性在职场中所遭受的不公待遇中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方面……”
下颌骨线条锋利,在这个年纪,是不容易的,大概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保养;嘴唇很薄,牙白得过分——该是后天修饰过的;吐字清晰,科班出身的字正腔圆,但在一些语调和咬字上的细微处理,又弥补了距离感,让人觉得亲切。
“……帮助女性去突破无形的性别壁垒将是一个社会发展的必然……”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热忱,是成年累月的修炼,因而全无表演痕迹。聊到略轻松的话题时,嘴角微微上扬,眼角也跟着飞上去。
“……每周五中午十二点,锁定《心言》第二季……”
预告片结束了,我把目光从青川传媒大楼外的LED屏上收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尽量不带任何偏见地审视这张脸,我必须承认,从种种意义上,他都是成功和魅力的代名词。
但越是如此,也许世人就越想看到那光鲜皮囊之下的溃烂。
扎马尾的服务生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我面前,微微低下身子,跟着我的目光望向窗外。
“看什么呢?”她问道。
我记得她叫圆子,总是笑眯眯的好脾气,每次有不讲理的客人都是由她出面。
“没什么。”我朝她笑笑。
“那时候你就总是喜欢看着窗外发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
有人叫服务员,圆子忙去招呼了。
坐在这个位置,可以把青川传媒的大门口和停车场的出口清晰地纳入视野。
此时临近傍晚,门口的人流增多,我紧盯着每一个走出来的人,怕有任何的遗漏。
十几分钟后,吕研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卡其色的羊绒衫,戴着墨镜。
我掏出包里随身的化妆镜,补好口红,然后拿起外套出了门。
我站在咖啡厅门口吹了一会儿风,见吕研走进了街对面的那家面包房。我穿过马路,跟着走了进去。
吕研拿着托盘在挑选面包,跟刚刚结账离开的熟人点头打着招呼——这里的客人大概有一半都是青川传媒的员工。我在货架上随意拿了一包吐司,目光一直坦荡地跟随着他。
吕研把选好的面包交给收银台包装,然后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在几步远的距离站定,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困惑地看着他,不明就里。
吕研笑了,“不是要我的签名吗?纸笔。”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早已对这样的场面应对自如。
现在轮到我笑了。我笑着望着他,“吕老师,您不记得我了?”
语气是经过处理的微微夸张,笑容也是早就演习好的,带着热情、崇敬,还有一点点的撩拨。
吕研墨镜后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他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我,脑海里飞快地搜寻着可能的名字。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再次笑了起来,用笑去掩盖误把我当做粉丝的尴尬。
“我是庄晓斐啊。以前在您组里实习过。”我轻轻偏了偏头,期待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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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我关了民宿,带着所有的愤怒和疑问来到青川。我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区租了间屋子,简单得几乎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告诉爸妈,不愿他们多问。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我只有一个目的——找到真相,让真相涉及到的冷血者为听听的死付出代价。
查清楚吕研,是我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
吕研的关系网,比我想象得更为庞杂。为了方便调查,我选了青川传媒对面的一家咖啡厅,在那儿打了一段时间工。闲着的时候,我就在靠窗的角落坐下,盯着从青川传媒进出的每一张面孔。
我不时碰壁,不时无从下手,好在最后终于通过网上的蛛丝马迹找到了她。说服她加入、成为我的同盟者并没有那么困难,但难的是撑下去。我们都清楚,那个我们所期盼的曙光并不一定会如期到来,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
那段时间我时常失眠,晚上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起听听下葬的那一天。
那个早晨下了一场大雾,整个安城被隐匿在雾里,楼宇、街道、行人都失却了轮廓,变成了流动的一点颜色,某种暧昧不明的物质。浓重的水汽令人呼吸不畅,能见度已不足五米,我把头探出车窗,车仿佛开在一条无人的、纯白而没有尽头的路上。
灵堂里挂着的那幅遗像是从我和听听那唯一一张合影里截取的。再往后的照片我们谁都没有,只能任凭那个十八岁的姑娘露着虎牙笑着。
听听自杀前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她的手机和电脑也被她提前处理掉了。她好像有意要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全部抹除。
来吊唁的人屈指可数,虽然听听刚出事没两天,消息几乎在熟人间传遍了。选择从九明池跳下这样的方式是有仪式感的。任谁都看得出,这背后定然是有故事的,也该有些表达。可翻来找去,却连一丁点的苗头也不见,逐渐地,就淡了兴趣。
何况以他的状况,还有阿美的状况,便几乎奠定了这场冷清。
唯一可作为谈资的便是早前离婚的前夫。王峤最终没有选择来见听听最后一面,想必是怕面对无来由的责骂和指摘。外人最合理的揣测自然是他的负心导致了这场悲剧。本来在一起时感情就寡淡平常,如今既然已经是旧人,索性就远远退开了,只定了一只最体面的花圈送来。
殡仪馆的哀乐声里,他眉头紧皱,盯着那幅遗像,眼里有失去的遗憾,但并非情感上的,而是如同丢了棵摇钱树的懊丧。阿美破天荒地洗了红指甲,穿一身素色的衣裙,眼睛是肿的,但在现场却哭不出来。
另有人哭着,隐忍地低声啜泣,连对亡者的悲伤都不便张扬。
我站在所有人身后,看到浓雾飘了进来,充斥着整个大厅,地面上蒙了一层水汽。恍然间,我感觉到我好像和听听互换了位置。我躺在那具棺木里,穿着崭新的寿衣,周围是花的淡香和棺木所散发出的木质气味。哭声变得很遥远,一切的实体都变得遥远,触感消失了,浓雾拖着棺木漂浮了起来。而听听,一直站在不远处注视着我,带着一种悬而未决的笑意,她抬起手朝我挥了挥,与其说是在告别,不如说是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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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咖啡厅打工的同时,我跟了那个名叫罗彤的女人几天,发现她每周会去上几次瑜伽课程。
于是我拿了一张办好的瑜伽会所的会员卡回了家。爸没在,又出差开会去了。妈的脸色很差,她在我的劝说下开始戒烟,嘴里总含着根棒棒糖。
我把会员卡推到她面前,“我把相关资料发给你了。”
她埋头去看手机,眯着眼读出那个名字,“罗彤?”
我点点头。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她问。
“先跟她成为朋友,最好是可以无话不谈的那种。”我知道她办得到。
三个月后,妈约我在一家茶馆见面。她已经和罗彤成了可以一起逛街一起去做美容的闺蜜。
“我是以给她介绍男朋友为由接近她的,但介绍了几个条件还不错的,她却都不满意。你知道,她马上就四十了,虽然手里有些资产,但那是跟前任离婚时分割的,并不是靠她自己的能力。”她顿了顿,“我耐着性子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带着点炫耀地告诉我,她的男朋友一直都比她小。”
罗彤几年前交了一任小她近十岁的男友,是个飞行员,两人热恋如蜜里调油。那时候,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心理学培训课程,也不是对心理学有什么兴趣,纯粹是抱着社交的目的去的,参加课程的一律都是名流。也不知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却在过程中和授课老师闹出了桃色事件。课程结束后,两人还联系不断,这件事不小心被男友发现了,他是个冲动的性格,个中原委还没问清就拿了刀去捅人,好险没有酿成大祸。
“她有提到这件事最后是怎么摆平的吗?”我追问。
“这她倒没有提,但看样子,真正的缘由被完全掩盖掉了。”
我沉默着。
“这些信息对你有帮助吗?”
“嗯。”
“那……还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没有了。”我清楚她还能帮上不少忙,却不忍心。如果说这世上我还亏欠谁,那么就是她。
“这些我都一直瞒着他呢,我怕他发现了会阻止你,为了保住他现在的位置,他是什么都肯做的,我也早就看破了……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也知道有些事你不想跟我透露太多,怕我……”妈把嘴里的棒棒糖嚼得直响,“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眼里带着热切,“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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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面包店“偶遇”后,我以庄晓斐的身份和吕研互留了联系方式,每天跟他聊上几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像从罐子里摸出一只又肥又长的蚯蚓,拴在钩子上。
很快,吕研表示他最近不太忙,找天和我一起吃顿饭叙叙旧。
时间就定在今晚八点。
时间还早,我坐在电脑前,再次打开唐子健给我的那个U盘——蒋然的资格证书是造假的,也就是说,“李嘉宇患有心理疾病”这个诊断结果,也极可能是假的。
有人为了得到这个结果,伪造了这一切,平息了那次故意伤害事件。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双赢的。背后的组织者无需为授课老师滥用“上位者”优势的胡作非为承担污名,李嘉宇也避免了牢狱之灾。只有对不明就里的大众来说,这其中的龌龊和荒谬被恣意地涂抹掉了,留下一片净化心灵的美好图景。
手机响了,是吕研发来的信息——
“抱歉晓斐,今晚临时有事,改日再约。”
我马上拨通了她的电话。
“今天晚上,吕研临时有什么安排吗?”我开门见山。
“等一下我看看。”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啊,项目组的会已经散了,他刚离开青川传媒了。”
“好,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如果不是工作,那是什么事,这么紧要呢?或者,是他发现了什么破绽?我仔细回忆着。
不,不可能。
我心神不宁地打开手机,想从聊天记录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很快,一篇刚刚发布的题目耸动的公众号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小有流量的自媒体,以此前谭阳所发的那篇深挖柯经纬和李嘉宇五年前过节的文章为背景,进一步揭开了当年那个备受上流人士追捧的净化心灵的心理学培训课程的“内幕”,直指躲在幕后的攒局者就是青川传媒的当家主持人——吕研。
看到这里,吕研爽约的原因已不言自明。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谭阳能坚持到今天这一步,仅仅是对这桩非比寻常的新闻的执着吗?还是包含了其他的原因?不管怎样,他闯入者一般搅动着眼前的局面,曾一度动摇了我原本的计算,但同时也让这局势多了变化,多了惊喜。
我松口气,回复吕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