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下)
夜来2021-11-27 22:094,105

  艾晨的家是一套南北向的小两居。谭阳一进门就拖着箱子奔着次卧去了,次卧里除了书桌书柜,还放着一张小床,谭阳打量了一眼,表示床虽然小了点,但也能睡。艾晨一把拉住他,次卧是她的书房,这床是为了她母亲来青川的时候住着方便才买的,母亲腰不好,这床是定制的。

  谭阳说那好办,那我就睡客厅的沙发好了。艾晨马上又提出异议,住客厅,她进进出出怎么方便?再说一个家里不能没有客厅。

  “那总不能让我睡厨房、厕所吧?”

  艾晨打开了厨房旁边的一扇隐形门,“这里还有间储物间。”

  储物间面积不足十平,无窗,靠墙放着置物架,堆放了不少杂物。

  “不过,储物间里的东西不能动也不能扔,更不能挪到别的房间去。”艾晨是存心为难谭阳,想让他知难而退。

  可没想到,谭阳也就犹豫了两秒钟,便马上走进去查看墙边立着的那张床垫了。

  “这床垫可以,我就在这儿打地铺了。”

  艾晨的算盘就这么打飞了,无奈只得同意谭阳在家里暂住,时限是到他们把这件事全部查清为止。

  艾晨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现在多了一个人搬进来,还是谭阳这种不靠谱的性格,想想就觉得清静日子不多了。但没想到,谭阳的生活习惯竟然出乎意料的好。一整天下来,厨房干干净净的,要不是垃圾桶里有厨余垃圾,艾晨还以为他没用过厨房。洗手间没有烟味,她每次进去时马桶盖都是放下来的。

  大部分时间,谭阳的存在感都很低,门一关窝在储物间里。要不是放在客厅餐桌上的那些专业咖啡器具,艾晨几乎感觉不到家里多了个人。

  除了器具,谭阳还带来了精心淘来的各种咖啡豆,产地、风味、烘焙度……如数家珍。

  怪不得箱子那么重。

  在谭阳看来,艾晨喝的咖啡根本就没有灵魂。

  晚上九点,谭阳从储物间走出来续杯,艾晨往里面瞄了一眼,竟已经归置得整整齐齐,连她的杂物都收拾好了。

  “没记错的话,这是今天的第四杯了吧。你不怕咖啡因过量啊?”谭阳喝咖啡的架势吓到了艾晨。

  “这才多少,你知道巴尔扎克一生喝了多少咖啡吗?我这是向文豪致敬。”

  “多少?”

  “五万杯。”谭阳淡定地说。

  “五万杯?”这个数字超出了艾晨的认知。“我来算一算……”她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假设巴尔扎克从十八岁开始喝咖啡……等等,巴尔扎克活了多少岁?”

  谭阳不理会艾晨的问题,“他还写过一篇《咖啡是我的苦痛与喜乐》,说咖啡会给他带来无限的灵感和巧思,他喝咖啡的方法是逐渐增加浓度,喝到最后,甚至要直接吞服咖啡粉……”

  “所以,”艾晨打断了谭阳,冷静地看着手机上巴尔扎克的生平,“他只活了五十一岁。”

  谭阳置若罔闻,端着做好的咖啡回了储物间,留下一屋子的香气四溢。

  ————————————

  会面地点是王峤定的,选在一家冷饮店。附近有不少写字楼,平时人流密集,但到了周末反而安静下来。艾晨和谭阳上了二楼,见到一个男人坐在窗边默默望向窗外那棵高大的洋槐,过去一问正是王峤。

  王峤中等身材,样貌普通,表情和语气里都带着一点因陌生而产生的紧张。桌上放着一壶点好的茶,王峤问他们要不要尝尝这里的冰淇淋,他下去买。进门的时候,艾晨留意到这家店价格不便宜,于是她借口说想挑挑口味,便自己下楼去点了。

  服务生把三杯精致的冰淇淋送上桌,艾晨和谭阳才知道王峤为什么会把见面地点选在这里。他和庄晓斐在一起四年多,但却好像从来都不了解她。不了解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害怕什么,不了解她为什么会作出这么极端的选择。少有的印象深刻,就是她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想吃一杯这里的冰淇淋。她带王峤来过一次,王峤尝了说没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太贵了不划算。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不那么说就好了。

  冰淇淋在口腔里化开,是浓郁的奶香和淡淡的甜味。两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王峤,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王峤先回到了主题,问他们想了解什么,自己只要知道都会说的。艾晨能感觉得出,王峤和大部分男人一样,习惯了压抑情感,将情绪隐藏起来。这样的男人具有大致相同的面目,他们沉默寡言,很少情绪波动,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但也缺乏细腻体贴的共情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和庄晓斐才会走到一起,也才会走不到最后。

  对于和庄晓斐相识相恋的过程,王峤所讲述的和上一个“王峤”说的大致相同,都是在校际活动中认识,大四找工作期间再度熟络起来,在一起没多久就结婚了。结婚是王峤先提的,虽然是他父母的意思,但他自己也想尽早安定下来,然后按部就班地过完一生。庄晓斐很快答应了,并且没有提任何要求,让王峤父母非常感动。

  婚后,王峤靠父母掏的首付在青川买了一套小公寓,两人一起供房贷,房本上写了庄晓斐的名字。王峤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意。每天上班下班,中午在公司吃食堂,晚上有时庄晓斐回来得早会做饭,有时点外卖或出去吃。虽然两人工资都不算高,但过日子也够了。唯一的压力是父母催生,但庄晓斐却委婉地表达过没有生孩子的意愿。

  直到一天晚上,王峤在睡梦中醒来,听见庄晓斐在哭。他忙问她怎么了,她却说没什么事,他以为她做噩梦了,安慰几句就又睡去了。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他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状况,最后庄晓斐才告诉他,她有抑郁症,有时候病情会反复,还把吃的药拿给他看。

  王峤上网搜索了抑郁症,学习了一下相关知识,明白了这是一种和生理心理都相关的病,情绪低落是典型症状。于是他安慰了庄晓斐一番,提醒她按时吃药。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抑郁症是人类医学还未攻克的领域,他还能做什么呢?

  就这样他们过了三年多,两人之间渐渐无话可说,家里的氛围愈发沉默。但王峤觉得这就是夫妻的常态,就像他的父母,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庄晓斐说她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她快要窒息了。王峤很忧心,为了庄晓斐,也为了他们的婚姻。他提议庄晓斐去做心理咨询,可她因为费用的问题有些犹豫。

  好在没过多久,庄晓斐说她参加了一个心理咨询的公益项目。咨询刚开始的时候,庄晓斐变化很大,精神状态好了,话变多了,笑容也久违地回到了她的脸上。王峤松了一口气,觉得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哪知几个月后,庄晓斐却突然提出离婚。王峤一再挽留,庄晓斐只是反复说,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王峤,她不想再耽误彼此的人生了。王峤不理解,他们都不是孩子了,已经走到现在,真的有必要把一切推翻吗。但庄晓斐态度坚决,说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两人最后还是办了离婚手续,一开始王峤没敢告诉他爸妈,直到那年端午,二老来青川,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他们才当面说出了实情。

  听到这里,艾晨和谭阳都非常吃惊。他们请王峤再回忆一下,庄晓斐为什么会坚持离婚?王峤低着头想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可能她真的不爱我吧。所以庄晓斐葬礼的时候,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去。

  气氛有些凝重,光顾着讲话,面前的冰淇淋已经融化了,变成了含混粘稠的液体。

  谭阳问王峤,还能想起来庄晓斐参加的那个心理咨询的公益项目是什么吗,王峤说记不清了。谭阳再次向王峤确认,是否听说过江筠这个人?王峤摇摇头,说庄晓斐朋友很少,他只知道蒋亦楠。

  临走前,艾晨最后问了王峤一个问题,从头到尾,庄晓斐有没有什么是让他感到奇怪的?王峤稍作回想,说了两个细节。一个是他们从结婚到离婚,没有去过庄晓斐的老家,他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他们平时也很少联系。

  另一个,是在离婚半年多以后,庄晓斐有一次回来取走留下的东西,他见到她锁骨处多了一个纹身。他知道庄晓斐一贯不喜欢张扬,也很怕疼,会去纹身是他没想到的。但他也没有多问,两人就此分别,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庄晓斐。

  艾晨赶紧追问,纹身是什么图案?王峤说是一朵花的形状,至于是什么花,他就说不上来了。艾晨灵光一现,用手机搜出薰衣草的图片,王峤说对,就是这种花。

  王峤离开后,艾晨和谭阳把王峤、蒋亦楠和武丽提供的信息汇总在一起,尝试着将事情还原:

  庄晓斐被性侵的事件极有可能发生在大四实习期间,那之后她患上了抑郁症,性格也开始改变。毕业后,她和王峤闪婚,为了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却忽略了和王峤之间并没有爱情的事实。但王峤的木讷和迟钝始终无法给予她心灵上的慰藉,她的抑郁症加剧。随着时间的推移,庄晓斐越来越意识到这段婚姻缺乏爱情,难以为继。本就有做心理咨询打算的庄晓斐加入了一个公益项目,也许是受到了心理咨询的影响,她最终决定迈出离婚这一步。

  时间线还原到这里,出现了几个新的疑点:第一,庄晓斐和父母之间是否有很深的矛盾,以至于她从结婚到离婚,父母一直都是缺席的?第二,为什么庄晓斐会在离婚后突然在锁骨处纹一个薰衣草图案的纹身?那代表了什么?第三,如果她参加的那个公益性质的心理咨询是促使她决定离婚的重要力量,那么那名(或几名)咨询师又是否了解庄晓斐的心灵故事?一般来说,在短期咨询中,咨询师应当避免让来访者作出诸如离婚这样的重大人生决定,因为在短期咨询中,往往很难对于这些行动进行充分的讨论,来访者也常常意识不到这些举动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对咨询师的复杂冲动。对于庄晓斐的离婚,咨询师是否知情?又是否尽到了职责?

  不管怎么样,先把这些疑点放在一边,摆在艾晨和谭阳面前的关键任务,就是找到庄晓斐大四实习的公司。武丽、蒋亦楠和王峤都对此并不清楚,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出来呢?他们首先想到了幕间出版公司。可是打电话询问过后,他们被告知公司的人事档案只要求填写毕业院校和正式工作经历,不要求填写实习单位。

  艾晨忽然想到,通常在实习结束时,实习单位会开具证明,大学要凭借这份证明给予实习分数,那么这个证明将会被记录在学校的档案里。两人立马赶到青川大学,在谭阳的努力下,终于说服了工作人员帮忙查找庄晓斐的记录。

  “庄晓斐实习的单位是……”工作人员找到了资料,转过头对着仿佛等待宣判的两人。

  “青川传媒。”

  艾晨和谭阳互相看着对方,最初的惊愕过后,一切细节都自动归位,组成了顺理成章的答案。江筠为什么选择上《心言》——那是青川传媒的节目,庄晓斐为什么拒绝出那本书——那名媒体人曾就职于青川传媒。一切都与青川传媒有关,而一个人的名字几乎同时浮现在艾晨和谭阳心中,一个无可回避的名字,一个令他们错愕又恍然大悟的名字。

  艾晨突然记起那个画面,在《心言》的录制现场,“小红帽”抬起头扫视了一圈现场的各个机位,然后把视线投向离她最近、演播室中央的那一台摄像机。

  “我要对那个性侵过我的人说,全世界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掩盖在你名声之下的真面目。”

  从她的视线看过去,她面对的不仅是摄像机,还有站在那台摄像机旁暗影中的人——吕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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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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