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刚在青川站停稳,艾晨就看见站台上的谭阳正在车窗外冲她挥手。艾晨心里一热,之前谭阳说来车站接她,没想到会直接接到站台来。现在车站一般不允许接送人,要进站台的话还挺麻烦的,要去专门的窗口登记。但艾晨转念又想,谭阳怎么可能突然这么贴心,他大费周章登记进站,肯定是有什么企图。
两人一见面,谭阳就伸出手,“包给我吧,我帮你背。”又递上一杯咖啡,“没睡够吧,提提神!”
热情到蹊跷。
艾晨一扭身,“不用了,又不沉。”
“干嘛?我又不会抢你的包,瞧你那表情!”谭阳嬉皮笑脸。
“你干嘛进站来接我?”艾晨干脆直接问。
“咱俩现在是最佳拍档,那不得形影不离嘛,来,抱一下,培养一下默契!”谭阳玩笑似地张开手。
艾晨自然没理他,她想好了,不管他在铺垫什么,到时候直接拒绝就好了。她把话题拉回到正题上,问先见王峤还是蒋亦楠。谭阳神秘兮兮地说都不是,他先带她去见一个“意外收获”。
见面地点是青川大学。艾晨再次见到了那片花海,远远望过去,鼠尾草尚未开败,大片的蓝紫色在秋日的阳光里异常温柔。艾晨忽然想起庄晓斐家里那本相册的封面。她是否曾因得知这片“薰衣草田”的真相而失望过呢?
“这是武丽,这是心理咨询师艾晨。”教学楼旁的咖啡厅,谭阳为二人介绍道。
艾晨和面前这个叫武丽的姑娘握了握手,桌上散放着一些英文资料,武丽拿起文件袋把它们收起来。
“还挺巧的,你们要是晚一点来找我,说不定就见不到了。后天的飞机,今天我来系里取材料,就麻烦你们来这边了。”
武丽说话不紧不慢,但是给人的感觉很诚恳。在来的路上,谭阳告诉艾晨,开学后他又来了一趟青川大学,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庄晓斐大学时代的线索,但是除了系里留存的成绩册,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就在他以为一无所获的时候,偶然发现庄晓斐同级同专业的一个女生留校在做教学秘书。谭阳找到她,可她和庄晓斐平时交往不多,对她的情况没什么了解。好在她记起来当时在学生会认识的一个叫武丽的女生,武丽和庄晓斐虽然不同专业,但住在同一个宿舍。于是谭阳通过她联系上了武丽,赶在她出国读博前见一面。
“如果不是你们找到我,我都不知道庄晓斐已经……”武丽有些伤感,没把最残酷的两个字说出来。“虽然大家现在都挺重视心理健康的,网上各种文章帖子也都在科普抑郁症,但我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
“毕竟你和庄晓斐一起生活过四年,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有一种冲击感。如果你感觉很难受的话,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艾晨尽量温和地说。
“听您这么说我感觉好多了,这就是心理咨询师的神奇之处吗?”武丽笑了笑,调节了下气氛,“不过准确地说,我和庄晓斐是一起生活了三年,大四的时候,她就搬出去租房子住了。”
“租房子?是和王峤吗?”谭阳问。
“王峤?”武丽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庄晓斐大四搬出去住是和男朋友一起吗?”谭阳换了个问法。
“应该不是吧。”武丽回忆了一下,“据我所知,她那时候没交男朋友。出去租房子是因为实习比较方便,至少她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她在哪实习?”艾晨和谭阳异口同声地问。
面对两人的期待,武丽努力地回想着,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当时宿舍里,我们其他三个人是一个专业,庄晓斐是另一个专业的,所以专业方面的事,包括实习啊找工作这一类,我们基本不怎么聊。”
“听起来感觉庄晓斐和你们不太熟?”艾晨问。
“怎么说呢……”武丽是个认真的人,她想尽量把情况描述得更准确些,“就是说有的人,她性格挺随和的,和大家关系也都不错,大家也都挺喜欢她的。我们经常一起吃饭,逛街,聊点八卦,或者谁有点小忙,也会叫她顺手帮一下,她也都很乐意,想想那三年还是挺开心的……但是你不能说和她是很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和她不熟。应该说……她就是那种和每个人都挺融洽的,但不会特别和谁走近,也没有某个特别好的朋友的人。庄晓斐大概是这种人。”
艾晨和谭阳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但都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庄晓斐真的没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吗?还是说,那个人一直都是江筠,只是她从未和别人提起过?
“你听庄晓斐提过江筠这个人吗?”谭阳问出了艾晨刚想问的问题。
“江筠……好像没听过。是她们班上的吗?”
艾晨和谭阳再次相视一眼,对这样的回答早已有了预感。
在青川大学门口分开的时候,武丽忽然叫住了他们。
“如果有机会的话,帮我去她的墓前送束花吧。”武丽说,眼圈有些发红。
艾晨能感觉出来,武丽的悲伤不是假装的。虽然她也许并不真正了解庄晓斐,也谈不上是彼此人生中多么重要的人,但那毕竟是一个生命的逝去。虽然毕业后她们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无论是哪条路,大体上都是弯曲而漫长的,在经历过青年、中年、暮年之后,悠长而缓慢地向死亡延伸。可突然之间,她的那条路猝然断开,自杀者以如此决绝之姿宣告对人生一切可能性的否定,这极大地震撼着活着的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是否有大厦将倾,有哀兵正节节败退,有断壁残垣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倒塌?
艾晨静静坐在车里,心中不觉浮起悲伤。从开始追寻真相到现在,她一直绷紧在重重疑问之中,也无形之中一直将所有悲伤的情绪隔绝在外。直到这一刻,它才潮水般涌上。艾晨越沉越深,像跌入黑暗的海底。她知道这是悲伤之后,死亡带来的恐惧。少年时父亲离开,她经历过一次,后来顾盼自杀,她又经历了一次。现在,这种感觉再次漩涡一样将她拉入其中……
“你怎么了?”谭阳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她。
“我没事。”艾晨并不是存心敷衍,但此刻他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是不是刚才聊的话题让你难受了?要不然先休息一下,我跟蒋亦楠说改天,反正都是视频。”谭阳的车速有些放慢了。
“不用了,我没事。”艾晨说。“你刚才说话的语气和状态挺像一个心理咨询师的。”
“是吗?我有天赋吗?”谭阳摇下车窗,“给你吹吹风,换换脑子。”
清朗的风吹进来,心中浓稠的悲伤好像真的被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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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提早到了艾晨家楼下的咖啡厅吃了午饭,谭阳罕见地主动买了单。两点整,蒋亦楠准时打来了视频。
视频那端的蒋亦楠看起来挺腼腆的,说话柔声细语,习惯照顾对方情绪。原来她从出版公司离职后,为了孩子上学方便,就和丈夫一起搬回老家了。刚开始她和庄晓斐还会偶尔打电话聊聊天,时间一长,慢慢联系就少了。去年春节她给庄晓斐打过电话,但是对方关机,出于她对庄晓斐的了解,没有多想,没想到那时庄晓斐已经不在了。说到这儿,蒋亦楠很是自责,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艾晨有些不忍心,但还是问她为什么觉得庄晓斐春节关机算是正常?蒋亦楠说,庄晓斐性格比较内向,又一直有抑郁症,所以和同事们来往很少,集团活动也很少参加,有时候周末她会关机,节假日也不接电话,所以并不觉得太奇怪。
艾晨又问她是怎么知道庄晓斐有抑郁症的,确诊了吗?蒋亦楠想了想,说刚开始和庄晓斐熟起来是一起做项目,那时她刚进公司,庄晓斐带她一起拜访作者、做策划案,有时候忙起来会工作完一起吃饭再回家。她那时就发现,庄晓斐在工作上尽量表现得热情主动,如果只和她见过一两次,会以为她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但在工作之外,她看起来总是很疲惫,情绪也很容易低落。有一次,她偶然见到庄晓斐在吃抗抑郁的药,才知道她患有抑郁症。蒋亦楠就跟庄晓斐说,在她面前不用照顾她的情绪,如果不开心,不想说话,她也没关系的。可能是因为这样,她成了庄晓斐在公司唯一的朋友。
但即便是这样,庄晓斐也并未真正向她倾吐过心事,蒋亦楠想,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和别人分享的故事吧。她并不介意,但是劝过庄晓斐可以找心理咨询师聊一聊,她还帮庄晓斐上网搜过几个咨询中心的电话。但打过电话询问过价格后,庄晓斐觉得实在负担不起,出版公司的薪资不高,她还要和老公一起还房贷,最后只好作罢。
说到这里,蒋亦楠再次自责起来。她问艾晨,如果那个时候她说什么都劝庄晓斐去做心理咨询,是否能改变这个结果?
艾晨沉默了。如果是几年前,她刚从业的时候,或许她会这么想。那时候的她是那么信心满满,觉得每一次咨询都是蝴蝶煽动一次翅膀,命运的山呼海啸也许就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可现在,她反而没那么笃定了。
艾晨的心里此时出现了另一个疑问,她记得江筠曾说,庄晓斐采取过一切自救的方法,包括看心理医生,那是在什么时候呢?她问蒋亦楠知不知道庄晓斐后来到底有没有去做心理咨询。蒋亦楠想了想,说如果有,那就是她离职回老家之后了,那时候两人之间的联系已经很少,庄晓斐的情况,她其实并不了解了。
谭阳记录下信息,皱着眉思索着什么。艾晨留意了一下时间,已经比预先超出了半个多小时。艾晨问蒋亦楠是否还能再聊一会儿,蒋亦楠抱歉地说幼儿园快放学了,她最多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庄晓斐在工作方面表现得怎么样?”谭阳忽然问道。
艾晨立刻明白了谭阳这个问题背后的动机,他们都感觉到了,武丽所描述的庄晓斐,和蒋亦楠认识的庄晓斐,性格差异不小。所以谭阳想再确定一下,从工作表现的角度。蒋亦楠想了想说,庄晓斐在工作上挺负责的,老板很放心把工作交给她,但她在事业上却没什么野心。虽然她们公司也会有一些不公平的职场潜规则,但公司一开始对庄晓斐还是挺看重的,是她自己错过了好机会。
那段时间公司正想在几个项目组长中升一位上来,庄晓斐是其中之一。刚好当时有一个选题,青川小有名气的一个媒体人想要出本自传,公司把这本书交给庄晓斐来做,大家都挺眼红的,但没想到庄晓斐却以工作量太大拒绝了。这本书后来落到了别人头上,销量相当不错。大家都为庄晓斐感到惋惜,但她自己却很少提这件事。后来公司有几次大的人事变动,蒋亦楠离职后没多久,庄晓斐也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谭阳抓紧时间问蒋亦楠,“江筠这个名字,她有跟你提起过吗?”
毫不意外,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视频结束后,蒋亦楠发来了一段关于庄晓斐的视频,是她旧手机里保存的庄晓斐在年会上弹钢琴的片段。这对艾晨和谭阳来说无疑是个意外收获。视频中的庄晓斐投入地演奏着,虽然只是首简单的曲子,但钢琴前的她看起来那么富有生命力,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动容。看完视频,两人不约而同地涌起一股使命感,要找到庄晓斐悲剧的真相。
艾晨和谭阳将疑点一一列了出来。首先,武丽和蒋亦楠都没听过江筠这个名字,而在江筠的讲述中,她和庄晓斐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庄晓斐习惯了与周围保持一定距离,不提及过去的人和事也符合她的性格,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中学、大学和工作,这三个时期的社交圈相对分开,互不认识本属正常。但奇怪之处在于,上大学之后,江筠似乎从庄晓斐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没有联系,没有交集,甚至无人知晓她的存在。一个在彼此将近十年的人生里缺席的人,为什么可以为了对方不惜一切代价。
其次,大学时代的庄晓斐给武丽的印象是随和、友善、情绪平稳的,但到了出版公司以后,却在吃抗抑郁药物了。这中间是什么引发了她的抑郁症?假设性侵事件是在这个时间段发生的,那么又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下发生的?
分析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本被庄晓斐拒绝的书,那个“在青川小有名气的媒体人”立刻成为二人的怀疑对象。谭阳马上又给蒋亦楠发了个信息,问她那个人的名字。蒋亦楠很快把那本书的封面发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名女性。
线索又断了,两人把希望留在周末和王峤的见面,他毕竟和庄晓斐有过几年的婚姻,掌握的信息一定更多更有效。艾晨提议两人都先回家休息,到时候直接在约定的地方见面。谭阳却神秘兮兮地说车上有东西要拿给艾晨,让她稍等一下。
两分钟后,谭阳从后备箱拖下来一个大得可疑的行李箱,往艾晨家所在的单元楼门口走。
“你这是什么?”艾晨一时没搞清楚状况。
“行李箱啊。来,搭把手!”进楼道有个门槛,谭阳拖着箱子脸都憋红了,看样子是相当沉,装了全副家当。“前两天拉伤了,使不上劲,帮我抬一下嘛。”
“谁的行李箱?里面是什么东西?干嘛往我家搬?你要干嘛?”艾晨叉着手,在一旁冷眼看着,大有一种这辈子你休想再骗我的架势。
“有点同情心好不好,还是心理咨询师呢!”谭阳终于把行李箱拖了进来,按了电梯。“房东说卖房就卖房,我也没办法,没地方住了,你忍心看我流离失所吗?”
“少来道德绑架这一套,没地方住你去找房子啊!”电梯到了,艾晨伸手挡住。
“咱俩现在是特殊时期,要一起调查又要经常见面商量,住在一起刚好省时省力还省钱。有了灵感马上就能沟通!”
“有了灵感电话也能沟通,干嘛非凑一块儿?”
“咱俩是最佳拍档嘛,秤不离砣,心心相印那种!”谭阳嬉皮笑脸。
“错,是貌合神离,各行其是的那一种!”艾晨横眉冷对,她总算是明白了,从今天一大早谭阳就对她百般体贴,全是为了这一出。
“怎么挡着电梯不让上啊?”一个老太太在后面说,旁边还站了个着急的外卖小哥。
“亲爱的,我已经知错了,就让我回家吧。”一看来了救星,谭阳立刻戏精上身。
“人已经知错了,就让他回家吧,回家再好好谈,别堵着啦。”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艾晨,搞得艾晨倒不好说什么,解释只会让场面更尴尬。谭阳一个机灵拖着箱子钻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