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于老城区的一家苍蝇馆子,低矮的两排平房夹着一条小路,两侧都是住户,陈旧的柏油路面上被污水泼出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水洼。
路走到尽头,左手边陡然出现个门脸。说是门脸并不贴切,因为连招牌都是手写的,字迹歪斜、草率。但掀开门帘进去,里面却热闹非凡。
来的都是熟客,因而没有菜单。老板油渍渍的一只粗手递过来一个小本子,吃什么便写什么,实打实的物美价廉。
她写完最后一道菜名,把本子递回给老板,老板手里拿着两瓶橘子汽水,一歪,有几滴洒在我的外套上。
她急忙拿起桌上的卫生纸帮我擦拭外套。
“没关系。”我接过卫生纸。
“下次还是去别处吧,总让你来这里……”她语气很抱歉。
“我挺喜欢这里的,菜好吃,也不会遇到谁,更没有人会在意我们的谈话。”
“这是我在青川吃过的最地道的家乡菜。”她抿着嘴,说不出的有些哀愁。
“想家了?”我问。
“说不想是假的……”她用卫生纸擦着桌上的油渍。
“快了,就快了。”我看着她。无需再多说什么,她会懂我的意思。
是的,就快了。再撑一下。
“现在是IPO的关键阶段,你闹了这么一出失踪以后,他们已经不敢再冒任何风险,跟着的所有节目全部启用专业演员。什么真实性早就抛之脑后了,现在一切都是为了求稳。”
“我听说前几天有一场酒会?”
“嗯。青川传媒的几个投资人都去了。听说批文很快就会下来了。”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只小巧的淡蓝色笔记本,翻开。我看着那封面有些走神——上面印着几支薰衣草。
“你也喜欢薰衣草?”
“嗯?”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才恍然,“在摊子上随便挑的。”
她看着笔记上记录的情况,继续说,“虽然目前还拿不到准确的股权分配比例,但很明显的是,梅珍分得的股份要低于她的预期。以她这些年在青川传媒花的心力,她绝对是不会甘心的……”
我低头思索着,老板端来两盘菜,大剌剌地撂在桌上。
“吃吧,我们边吃边说。”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这份手艺确实有不在乎服务的底气。
面前的几盘菜被我们一一吃光。这是我并不反感这个脏乱、吵闹的饭馆的最重要的原因,它能少见地激起我的胃口,提醒我偶尔会去想,在走到那个目的地之后,生活还可以以怎样的方式继续下去。
“如果快要撑不住的话……一定要随时告诉我。”也许我们之间永远没办法真正地成为朋友。但看到她脸上的疲惫,我终还是忍不住关切。
她尽量笑得轻描淡写,“没问题,我可以的。”
我点点头,招呼老板结账。
“艾晨找到你了吗?”她突然问。
我点点头。
“我有种预感,”她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捉摸不定,“我觉得艾晨,她会比你想象中走得更远。”
我刚想问“走得更远”具体指什么,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你在哪儿呢?”那边的声音有些急切。
“怎么了?”
“你能不能回青川一趟?”他顿了顿,“是你周叔叔,他特地来趟青川,要到家里吃饭,问起你。每次都说你不在也不太……不太好。”
“我最近有点忙,没空回去。”我不等他再说,便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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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外墙上的大屏幕正播着最新一季的化妆品广告,一个长相俊秀的男人捏着一支口红,告诉所有女孩儿,她们怎样才是最美的。
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里。自从来了青川以后,我变得比以往更喜欢待在热闹的地方,身处在人群中,让我更加自在。
突然有人叫我名字。
“江筠?”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着眼前提着大包小包的男人。是周新建。警察就是不一样,这么多年没见,戴着口罩也能在人群里把我认出来。
“周叔叔?”我装作诧异的样子,礼貌性地摘下口罩,下意识地往下拉拉袖口。
“真是你!我刚刚看到有点像!”周新建热络地朝我笑着,“你爸说你忙着呢,还以为这次又见不到了,走走,刚好我正要去你家。这不是巧了吗!”
事已至此,我不好再推辞,硬着头皮跟他上了出租车。一路上,他不停找着话题。
“青川现在发展得真是不错,每次来都有新变化。”
“是呀。”
“听说你把九明山的民宿关了?”
“嗯。”
“已经做得挺不错了吧,不可惜吗?”
“就是因为做得不错,时间久了就没意思了,想试着做点别的。”
“我家的妹伢子要是像你一样有能力就好了。对了,抽空多回家陪陪你爸妈,他们年纪大了。你看我就是,妹伢子小时候吧,总觉得时间过得慢,恨不得她快点长大,现在大了,要去外地上学了,倒舍不得了。”
“说的是。”我应付着,不想他再问下去,便岔开话题。“周叔叔最近工作忙吗?浦周那边有发生什么大案吗?”
“你别说,自从我调去了刑警队,这几年真是出奇的消停,大案一个没有。你有阵子没回浦周了吧,现在浦周遍地都是工地,四处在搞建设,说是明年有个什么旅游节要开幕。”
“是吗?”
“南湖你还记得吧,就浦周大饭店背后那个面积蛮大、蛮深的人工湖,一直绵延到南山脚下。最近市政府打算把湖水抽干,那附近要依山建一座大型游乐场。”
我心里一沉。“那很好呀,能带动周边发展。”
“再怎么发展,也是个十八线小城市,和青川是比不得。”周叔叔从口袋掏出烟,转头询问着我,“你闻得了烟味吗?”
“没关系,您抽吧。”我把头转向另一侧。
出租车在单元楼门口停下,我帮周叔叔提了只袋子,他忙抢过,“不用不用,我提得动,干了这么多年警察,别的没有,力气总还是有的。”
上了楼,门铃响过,是爸爸开的门,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的一瞬,他脸色变了。
“局长,你说巧不巧,我去买东西,结果碰上了小筠。”周新建抢着说道。
妈妈听到声音,从厨房拿着汤勺出来,愣了一下,马上笑开了,“老周来了。小筠也回来了?”
“我临时要办点事回趟青川,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刚好碰到周叔叔,就一起回来了。”我解释着。爸爸转过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避开了他的目光,“那正好!我做了一桌子菜呢!”
“又让嫂子忙活了,局长,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就是来吃个便饭,你总这么搞,我都不敢来了。”周新建满脸的笑。
“不忙不忙,家里难得热闹。倒是你,怎么又买了这么多东西!”妈妈嗔怪道。
“一点心意,这次必须得收下!我妹伢子大学选专业的事,多亏了局长帮忙,才能这么顺利。你们要是不收,我和我老婆晚上觉都睡不着。”
“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妈妈客气着。
“工作太忙,恰将是快过节了,最近又要集中查一波酒驾,天天加班。”
“坐吧。”爸爸的话落了地,周新建才踏踏实实地坐下。
饭吃到一半,该聊的都聊了一遍,再没有新的话题,气氛逐渐沉闷起来。周新建奉行着绝不能冷场的原则,讲起了最近的新闻。
“我妹伢子同班同学,高考考拐了,复读班开学的前一天,在家划了手腕,好在救转来了。现在的细伢子,心理素质差得很,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我们那时候比现在条件不差多了,也没讲哪个想不开。
“上个礼拜,又一个跳九明池的。我出的警,那几日山上雾大,尸体一直没被发现,还是个游客报的警,吓得要死。别说是他了,我都不敢攒劲看,泡了好多天,样子都没有了。”周新建没察觉到桌上的异样气氛,夹了块鱼,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下去。
“最后确认是自杀。说起来这事,都怪一年多以前跳九明池的那个妹子。从她之后,前赴后继地跳,这是第三个了。我就想不通,这也成有样学样了。九明山现在已经加派了工作人员从早到晚地在池边守着,就怕再出事。对了,小筠,我记得你的民宿以前就开在九明山那边,听说客流量倒是不降反涨,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想什么。”
我沉着脸,实在挤不出笑。
周新建看我不言语,似乎意识到哪里说错了话,尴尬地夸着妈妈的手艺。
“再盛一碗,多吃点。”妈妈起身拿过我面前的碗,然后拧身进了厨房。
送走了周新建已经是傍晚,一桌的残羹冷炙没人收拾。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人的脸都垮下来,像是对刚刚过多的假作的笑容的一种反叛。
我拿了外套欲走,爸爸站在书房门口叫住了我,他的目光从我身上又转落在妈妈身上。
“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他的声音不重,但是带有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向妈妈,“你早就知道她在青川对不对?”
可妈妈的表情告诉他,他的威严在这个家中早已丧失。
“为什么要瞒着我?”他追问着。
我放下外套,走过去,打开电视,在视频网站的搜索栏输入“心言第二季”,随后在“第一期”上按下确定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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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的九月,夜里的风已经有了凉意。我紧裹着风衣往家走,心里好像空了一块。这段时间,计划不得不暂时停滞,我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好在,它终于来了。
走廊的感应灯坏了,黑暗里,我看见有个人影坐在门口。
是唐子健。
唐子健听到我的脚步,站起身,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你回来了。”
“回了趟家。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边说边掏出钥匙开门。
唐子健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摸出块小小的金属放到我手上,我凑近才看清,是个U盘。我抬眼用目光询问着他。
“之前你让我破解的东西,我都查清楚了。”
“谢谢。”
我把冰凉的U盘握在手心。唐子健像是想跟我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那我走了。”
“进来喝杯热水吧。”
唐子健摇摇头,转身下楼。
我俯身向下看,唐子健的背影沿着楼梯越来越远,像一片秋叶飘落在地上。
我进了门,伸手去开客厅的灯,竟然停电了。我意识到是忘了交电费,马上打开手机,把钱充进电表里。
我靠在墙边等待着,眼前隐约亮起摇曳的烛光,听听苍白的脸被烛火映得暖盈盈的。她问我:
“你对唐子健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们两个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时的我回答。
如今,他也意识到了吧。
客厅的灯骤然亮起,烛火霎时熄灭。
唐子健,除了谢谢之外,我还有一句话,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告诉你。
我走到电脑前,把U盘插了进去,跳出一个名为“心理咨询师从业证书查询”的文件夹,我点开文件夹,里面一共有三张图片,每张都是两张证书图片拼接在一起的,每一组共享同一个证书编号,却印有不同的姓名和照片——这证明,有人曾经篡改过网站的公示数据,对证书进行过造假。
我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目光落在那个名为“蒋然”的男人的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