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阳一路没松过油门，开着那辆雨燕在呼啸的大货车中穿行。艾晨紧紧地抓着把手，手心沁了一层汗，不知是因为车速还是即将被证实的真相而紧张着。开回青川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钟了，正值晚高峰，谭阳豁出去了，一路走应急车道，终于把车开到了风华里小区门口。
“那边有个小超市！”进了小区，谭阳指着2单元楼下。艾晨仰头寻找着1单元402的窗户。窗帘是拉上的，没有灯光透出。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她家的窗帘是拉开的还是拉上的？”艾晨问道。
“拉开的。”谭阳很肯定地说，“我还试着拍了一下，距离太远什么都拍不到。”
两人心里带着隐约的激动走进小超市，老板在货架前点货。谭阳假装很随意地一边看水果和饮料，一边对老板说他是1单元402住户的朋友，要叫一桶水送上去。
老板头也没抬，说等会儿他老婆回来有人看店，他就去送。
谭阳指着面前两三种品牌的纯净水，问老板，你也没问要哪一种。老板扫了他一眼，不还是老样子吗？
谭阳转头看向艾晨，看来他们猜中了，江筠这些天一直都在家。
老板接起一个电话，不再理二人了。谭阳和艾晨退到门外，在超市门口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等着老板老婆回来。
过去了大概有一刻钟，艾晨裸露的脚腕被秋毒的蚊子围攻，痒得几乎要暴躁起来，谭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八仙筒，递给她。
艾晨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会随身带着这个。
“昨晚失眠，带着提神的。”谭阳解释。
艾晨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怎么？我看着不像是会失眠的人吗？”
“确实不像。”艾晨接过八仙筒，用指尖点在蚊子包上，刺鼻的薄荷味儿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谭阳突然拉了拉艾晨的衣袖，艾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单元走了出来，是江筠。
艾晨和谭阳起身，跟着她进了超市，见到她径直走到卖食品的货架前，伸手去够高处的一包面。
谭阳上前，抢先一步把面拿在手里。“我也喜欢这个牌子的面，劲道。”
江筠回头，见到是谭阳，一脸的错愕。
“江筠，又见面了。”艾晨朝她点点头。
江筠的目光落在艾晨身上——她眼中的震惊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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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最常见的一居室布局。客厅布置简单，冷白的瓷砖地，一张旧桌子既作餐桌又当书桌，配有两把折叠椅，一张纯色的三人座布沙发，阳台上一台洗衣机，没有电视和任何娱乐设施。从客厅可以望见没关门的卧室，里面除了一个简易衣柜和一张床，再没有别的了。这些便构成了江筠的家，严格地说，这并不是一个家，只是一个住所，一个清冷的暂居地。
谭阳不客气地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打开刚刚从楼下小超市买的罐装咖啡一口气喝光，又拿出烟和打火机，也不问能不能抽烟，点上泄愤似地狠狠抽了一口，这才吐出话来。
“可以啊，江筠，把我耍得团团转！”谭阳把烟灰弹到空咖啡罐里，“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江筠在靠门的位置靠墙站着，双手交抱，冷冷地看着二人。她用身体语言显示出对二人的防备和远离，好像随时都要逃跑。她沉默着，似乎并不打算开口。
“我们想知道的问题太多了，就别让我一个一个问了。”谭阳催促着，没好气。
“我来说吧。”艾晨忽然开口道。她将那两张椅子拉过来，自己坐在其中一把上，另一把空给江筠。“如果我说得不对，你可以随时打断我。”
江筠依然没动，盯着艾晨的一举一动。
“你的计划不是从上完节目开始的。从第一天你走进咨询中心，选择了我作为你的一颗棋子之前，就开始了。”
江筠不动声色，谭阳却直起了身，认真地听着。
“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上节目。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少功课，但你选中了我，成为我的来访者。作为节目嘉宾，你成为了小红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才设计了一切。
“你出现的时候，我刚好计划休假，所以将你介绍给了别人。你为了改变我的计划，在我面前好几次流露出自杀倾向。我猜你对我做过功课，你知道我……”说出这句话对艾晨来说有些艰难，“我很担心来访者会自杀。”
谭阳手里的烟忘了抽，烟灰掉落了一截在地上。艾晨的这些话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精心编织了一个陷阱，引诱我一步步走进去。你计算好了节目录制的时间，为了让我配合你的计划，你掌握了整个咨询的节奏。一开始你表现得无助脆弱，需要我的帮助，但你深谙心理咨询的规律，你需要给我们的咨询制造障碍，于是你对于某些话题故意避而不谈。
“但你又不能让我失去耐心，于是故意留下了那张艺术展的门票。你在那等待我出现，制造偶遇的假象，加固我们的咨询关系。再之后，你扮演起一个完美的来访者，在我的帮助下迅速好转，让我感觉到虚假的成功和喜悦。
“三个月过去，我们的咨询看似完美地结束。离节目录制只剩两周的时候，你让我原定的节目嘉宾改变了主意。他临时反悔，不上节目了。我和节目组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时你再提出自愿上节目，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你，成为了小红帽。”
“等会儿。”谭阳把燃尽的烟头丢进咖啡罐，“让原定的嘉宾临时反悔？”
“我在回来的路上跟他证实过了。”艾晨晃了晃手机，“他妻子平时会上烹饪课，那段时间认识一个新加入的女学员，两人关系不错，聊过上节目的事，那个女孩举了不少自己身边的例子提醒她最好不要轻易地让私生活曝光，她才最终改变了主意。不过后来没多久，那女孩就不再来上课了。”艾晨看向江筠，“那个女孩就是你吧？”
“我总算明白了。”谭阳也看向江筠，“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划，所以你压根就没打算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们全都是你手里的棋子。”
江筠依然没开口，但她的神情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你作为庄晓斐和我的对话，已经有太多精心设置的谎言了。作为江筠，我希望我们彼此都真诚一点。我已经把我所想的都说了。”艾晨的语气沉下来。
“你说的一切，都没错。”
作为江筠，她的目光和作为“庄晓斐”时不同，睿智，警觉，冷淡。但真的有那么不同吗，真的毫无踪迹可循吗？艾晨在心里自问。她想起有好几个瞬间，这样的目光在话语背后闪烁，但她忽略了。一旦真心被精心编织的谎言所欺骗，没有人会刻意去捕捉瑕疵。现在想起来，江筠的演出并非完美娴熟，是她这个观众宁愿受骗罢了。心理咨询师不就是这样吗，从来也将谎言当成一种真话。但是现在，她必须要分清真与假。
“既然我没猜错，那么我想知道，你在咨询中，包括在节目上讲的那些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艾晨接着问。
“你没有必要知道。”江筠的回答不留情面。
“我有权知道。”艾晨语气坚定。
两人眼神对峙着，都想将对方逼退，但江筠还是先移开了目光。
“你想知道庄晓斐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还有你，你们的关系，我都想了解。”
江筠的目光落在那把空着的椅子上，但眼神却是失焦的。她缓缓开始了讲述。
“我们在初中认识，成了好朋友。晓斐不喜欢她的家，她父亲好赌，嗜酒，还经常动手打她的继母。她想离开那个家，离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江筠的眼中有令人捉摸不透的光在闪烁，艾晨和谭阳都凝神听着。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想要离开糟糕的家庭，最好的机会就是考上大学。晓斐她抓住了机会，考上了青川大学。我本来以为她终于能摆脱了过去的阴影，重新开始人生。但没想到毕业几年后，她回来了。
“我们重遇了，我才得知她过得一点也不好。她离婚了，工作也不顺利，被负面的情绪折磨着。有一天，她告诉了我她被性侵的秘密，对方是个名人，从那件事起，她就得了抑郁症……
“她不是没有反抗过，但不过是以卵击石，伤得更重。她也试过去自救，包括去看心理医生，但都没有用。最后，她还是走到了自杀那一步……”
江筠停下了，她转过头看着艾晨，眼里没有哀伤，而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如果你找我的目的是让我回去把节目录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再上节目。”江筠又看向谭阳，“也不会授权给你写任何报道。我想，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江筠说着，打开了门，送客的姿态。
“如果是这样的话，”艾晨说，“那就请你再来一趟咨询中心，需要你在《咨询协议》上作出咨询结束的签字。”
“不必了。”江筠冷冷地说，“我们的咨询关系从来都没开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