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唐子健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我。
“没什么。”我伸手想把窗帘拉上,唐子健拦住了我。
“等一下。”他抬起左手,盯着表上的指针,“六,五,四,三,二,一……”
话音刚落,小区的路灯一同亮起,辉映着对面楼群窗口透出的点点灯火。
我转过头,唐子健像个待夸奖的孩子般眨眨眼,我尽量堆起笑意,不想他太失望。但他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
“什么时候搬过来?”他问。“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我沉默着。
“我知道你想说,你从来没答应过我。”唐子健接着说,“江筠,我可以不问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是有一点。”唐子健扳过我的肩膀,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必须要确定你是安全的。”
“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我回答。
“搬过来,我起码可以每天看到你,这样我能稍微放心一点。”
我走去厨房倒水。他跟过来,目光灼灼地带着询问。我没有躲闪,但也没表态。
“你不是说晚上还要回公司加班吗?”我递一杯水给他,他犹豫一下,接过来,眼里的那一点热忱暗下去。
“江筠,每次我觉得我好像多了解你一点了,你总会告诉我,我有多幼稚。”唐子健仰头把水喝完,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接着传来门响。
我长出一口气,有种暂时告一段落的轻松。我好像从来没想过如果这一次他追问下去,我该怎么面对。还好,他往后退了一步。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不会比他更理智、更宽容了吧。
伴随着轻松而来的是一阵饥饿,我在锅里烧上水,准备煮点面吃。拉开橱柜,才发现里面只剩下一小把面条了。
一瞬间我愣在了那儿,直到水沸了,我才如梦初醒地关上了火。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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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秋天总是来得特别早,十月刚过完,已经是秋日的光线和色彩了。那年秋天少见的干燥少雨,民宿的生意很不错,游客比暑假的时候还多,常常满客。
高考失利后,我没再念书,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四处打工。我离开安城,先是买火车票去了临近的省会,在那里的一家书店做店员。我每天很少跟人讲话,沉默地完成着我的工作——把书搬来搬去、整理、归类。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喜欢纸质书特有的气味,喜欢走进书店的人,即便他们什么都不买,只是随便翻翻或者坐在角落里阅读。晚上,我住在一间租来的隔断房里,一部接一部地看从网上下载的电影,用以打发时间。邻居是一对母女,永远在争吵、哭泣。每天早上我都会去旁边的公园里走路。什么都不想,只是走路。路过练太极的、跳国标的,还有把鞭子甩得呼呼响的,被市声裹挟会让人产生一种从容的安全感。
半年后我离开了那里,去了下一个城市。接下来的那份工作是在一家西餐厅里做帮厨,工作并不复杂,并且大部分时间都很清闲,我有了更多需要被打发掉的时间。但不到两个月,餐厅就关门了。我不得不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说“目的地”是不准确的,那些年我没有任何目的地去到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做短暂的逗留。我有试图融入过其中任何一座城市或者任何一种生活吗?我不知道,我好像只是经过,当我觉得我该离开的时候,我就离开。
我做了十几份工作,大部分只是纯粹的体力劳动,我喜欢我做的每一份工作,但当我离开的时候,我没有任何不舍。
我似乎只是在逃离,逃离我的家,逃离安城——逃离过去。而“现在”,是不重要的。
偶尔我也会想起听听,在一些特别的、无可回避的时刻。
高考结束的那个格外漫长的夏天过完,我就刻意地没有再联系过听听。她如愿考上了青川大学,即将开始新生活。我送她去火车站,坐在拥挤的候车大厅里等待检票。也不知道是不是冷气出了问题,那天的候车大厅特别潮热,我们都不停地抹着汗。
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暑假,我们打算离家出走,买了两张站台票,也是坐在这里等待着。听听给我讲了鳗鱼的故事,而我的心里乱作一团。那时候我们无法预料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是成功逃离还是束手就擒,是中断学业还是薰衣草田。但这一刻,我知道,对于听听来说,走出检票口,坐上那趟列车,她就可以彻底地和过去一了百了了。那同样也是我应该做的。只是对我们来说,过去里也包含了彼此。
“要经常给我发信息。”听听一无所知地嘱咐我。
“嗯。”我答应着。
“复读班已经开始上课了吧?以你的成绩,明年一定没问题的。”
“送走你,我就回去报名上课。”我骗她。
“你不会真的要抛下我,考到别的城市去吧?”听听侧过脸来观察我的表情,突然笑了,“逗你啦。”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听听点点头,“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一放寒假我就去找你。”她眼里又生出对此刻离别的伤怀,不会注意到我的心虚。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听听,她纤瘦的背影拖着手提箱,走到一半,她停了下来,似乎是有个轮子卡住了。
我转身离开了候车大厅,怕她回头来看我。我知道,我就是那只坏掉的轮子。
没等她的列车到达目的地,我就扔掉了过去的手机卡。
回到家收拾行李,重要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只背包就能全部装下。拉开抽屉,那本《老人与海》还躺在里面,我犹豫了一下,把它也塞进背包。
在北方的一座城市,我认识了一个大我很多的男人,他有一家公司,喜欢晨跑,抽烟抽得很凶。我从来没有跟他讲过我的过去,他也从来不问。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可供理解的,也可被忽略的,这大概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就连我跟他分手的时候,他也是那么淡然。他给了我一笔钱,我回到九明山山脚下开了一间民宿。
九明山是远近闻名的风景区,虽然海拔不高,但风景幽绝。山顶的九明池常年为雾气萦绕,很多不甘心的游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此,只为一睹九明池的真容。
九明山处在城市的远郊,每个周末,我会到市里买些生活用品,看场电影,确认这个世界依然为霓虹灯所环绕。
那个周六,我从市里回来已经是深夜,民宿里的大部分客人都睡了,九明山漆黑的轮廓铺展在夜幕里,如压顶的怪兽。看惯了,倒也忘了恐惧。我正在厨房把日用品收进柜子里,突然有人敲了两下厨房的门,身后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知道很晚了……但还是想问一下,有吃的吗?”
我转过头,对上了那双眼睛。好像是电影里的停格。听听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比我最后见她的时候更加瘦削、更加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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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动车在路上飞奔,冷硬的风擦着耳畔。车篮里放着我刚刚拍响已关门的杂货店买来的面。午夜的道路空无一人,关于听听的所有记忆一时间鲜活起来,我以为已经一刀两断的过去死而复生如幽灵。
我不光和听听断了联系,甚至没有刻意打听过她的状况。唯一的一次是民宿刚开起来不久,我在山脚下碰到了和女友一起来旅行的唐子健。那时候他已经毕业两年,提到前不久的一次校友聚会。
“她结婚了,你知道吧?”
我摇头。他是惊诧的。
“一毕业就结婚了。聚会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解释给我听。
我知道,她一定会过得很好。那时候我确信,或者说,强迫自己相信。
然而现在,事实似乎都被推翻了。
我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听听面前。听听没说什么,埋头吃了起来,头上的一盏壁灯幽幽地亮着,刚够看清彼此,又缺少了细节。她换了发型,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但举手投足又有种无措。没多久,我看到她的眼泪滴落在面汤里,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的怨恨罗网一样,密密地罩住我。
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听听敲响我的房门,她已经收拾好,穿了一身登山装,背着一只背包,脸上是强打起的精神。
“走吧,一起去爬山。”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清晨冷冽的空气涌入鼻腔,我们拾级而上,一路走走停停,被身后匆匆的登山者不停超过。九明山被各色的秋叶覆盖着,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候。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攀上山顶。面前的九明池雾气弥漫,尽管只能从流动的雾气中隐约瞥见池水,但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听说这里十天中有九天都有雾。”我轻声说。
“雾散开的时候一定更美吧。”如同所有的攀登者,听听的失望是显然的。
我停顿片刻,“其实我从来没有上过九明山,这是第一次。”
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站在九明池边,是这样的感觉。
听听讶异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给听听讲了原因,她沉默了一会儿,给我讲了一个更长的故事,关于她平淡收场的学业,她失败的婚姻、铩羽的职场。那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像是一只埋首沙堆的鸵鸟,闪躲着不愿看到的事物。诚实地自问,听听这些年一直都过得很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设想,我逃避去面对、拒绝去求证,也许这样我才能更理所应当一点。
坐在我身边的听听,她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沉默时的神情,什么都没变,但我知道,有什么已经在她身上悄然改变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的前路,也将随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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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披起外套下楼,走进隔壁单元的小超市。老板边点货边和电话那端的人吵架,看到我进来,朝我摆摆手,像是要说什么。
我没理会,直奔向里面的货架,伸手去够放在高处的那包面。
一只手先我一步把面拿走了。
“我也喜欢这个牌子的面,劲道。”
我转过头,看到谭阳脸上那副半真半假的无所谓的表情。
在他身后,艾晨朝我微微点头。
“江筠,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