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庄晓斐，”男人声音冷冰冰的，“一年前就没了。”
一年前就没了，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庄晓斐一年前就死了，那么出现在咨询室的那个人是谁？
“她是怎么死的？”谭阳急切地问道，极力控制着语气里的震惊。
艾晨心里升起一种预感。她想起手腕上的伤疤，想起青川大桥。
男人和女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像是都不愿说出这两个字。
“自杀。”男人最后还是张了口，“跳了九明池。”
预感被证实了。
“能问问是因为什么吗？”谭阳接着问。
艾晨想起《心言》录制片场的“庄晓斐”，她为什么要上节目，为什么要突然说那样一番话。那会是答案吗？
“不知道。”男人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叼在嘴上，火机按了几次，都打不着火。
“有火吗？”直到男人看向谭阳，他才如梦方醒地掏出火机递过去。
男人目光转向别处，他猛吸了几口，脸隐在了烟雾里。“她从上大学就一直在青川，前两年离了婚回来了，没多久就自杀了。”
“她有留下遗书之类的吗？”谭阳不死心。
男人摇摇头，“什么也没留下，你问我因为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艾晨看着遗像中那张陌生的面孔，心中再次浮现出她所认识的“庄晓斐”。她究竟为什么要盗取庄晓斐的身份？是为了以复仇者的面目出现，替她找回正义？她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请问你们认不认识——”艾晨刚开口却又停住了，她发现这是一个无法被提出的问题。无法用语言描述一个人的容貌，也无法以她的所作所为来定义她的身份。一个人隐匿在另一个人的名字之下，像冰溶于水，她自身的一切，都隐没了。唯一能证明她的存在的，只有艾晨的记忆。
“请问庄晓斐有没有什么好朋友？”谭阳改口道。
男人拖着右脚走到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手电筒、螺丝刀等日常物品，其中还有一本相册。他将相册递给二人，“你们自己看吧。”
相册不算很旧，封面上是一片薰衣草田的图案。翻开相册，扉页第一张是一个淡淡微笑的少女，穿着校服站在中学门口。她约莫十三四岁，头发是齐肩的长度。虽然在微笑着，但她的神情里却有种落寞和忧伤。艾晨久久地注视着她，重新将“庄晓斐”这个名字与眼前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遗像上的庄晓斐从照片上一点点复活了。照片从中学时代开始，除了单人照，还有一些与老师和同学的合照。有些奇怪的是，没有与父母、家人的全家福，也没有小时候的照片。艾晨和谭阳一张张翻过，照片不多，很快就到了最后一页，艾晨久久地看着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在照相馆拍摄的合影，庄晓斐和一个女孩亲昵地坐在一起，两人留着同样的发型——齐耳的学生头，一起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庄晓斐的遗像就是从这张照片上截取的。也许是因为发型相同的缘故，两个女孩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但艾晨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庄晓斐身旁的那个女孩就是“她”。
“请问她是——？”艾晨指着照片上的女孩问道。
“她叫江筠，她同学。”男人回答。
江筠。
艾晨默念着记住这个名字。照片上名叫“江筠”的女孩看向镜头的目光，仿佛别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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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茶店女孩端来两杯刚冲好的奶茶，好奇地瞟了一眼艾晨和谭阳。他们一直瞪着眼看着对方，却不像是一对吵架的情侣，倒像是一场互为嫌疑人的心理战。
“说好一起来安城，为什么你提前单独行动了？”谭阳先发制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心里不是更有数吗？”艾晨审视着谭阳，毫不客气，她得让谭阳先开口，这个人恐怕从一开始就没老实过。“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你一看到庄晓斐的遗像就那么吃惊？你见过她对吗？”
谭阳愣了一下，这么细微的破绽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我刚才搜了一下，那个九明池是这边的一个景区，接近三百公里的车程，在九明山上——”
艾晨打断他，“别想着岔开话题。”
“……我吃惊是因为庄晓斐已经死了，有人假扮她，这是明摆着的。总之这不重要。”谭阳依然想打马虎眼混过去，“所以小红帽的真实名字是江筠？”
“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艾晨身体微微前倾，咬定不放。
“你发现什么了？”谭阳下意识地向后靠，死鸭子嘴硬。
“那天晚上，在木本咖啡厅，你和唐子健聊了什么？”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给他钱让他帮忙——”
“既然你不说实话，我也没有必要和你再共享信息了。”艾晨打断了谭阳，“合作结束了。”
艾晨起身要走，不出意外地，谭阳一把拉住她。“别别别！奶茶还没喝完呢，多浪费！”见艾晨一脸不屑地看着自己，谭阳只能认怂了，谁让他这个节骨眼上最需要的还是艾晨。
“那晚我和唐子健确实聊了点别的。”谭阳一脸不情愿地承认，“他说他和庄晓斐，不，应该是江筠，他们一直有联系，江筠不想让你找到她。”
“你是说，”艾晨马上反应过来，“唐子健那天出现在咖啡厅等的不是江筠，而是我？”
谭阳没有回答。艾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江筠，才能弄清楚整件事。”艾晨顿了顿，“要是你能一个人找到她，我想你也不会还坐在这里吧。”
艾晨把局面清清楚楚地摆在谭阳面前，要是不“坦白”，两人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好，好，我投降。”谭阳夸张地举起双手，引得奶茶店小妹朝这边望过来。
一切要从他们见王峤那一次开始。用支付采访费的方式约到王峤时，谭阳还毫不怀疑对方身份的真实性，但是，当他到了那家茶馆第一眼看到王峤，直觉就告诉他哪里不太对劲。作为一个记者，谭阳见过无数采访对象，但是王峤却和那些人都不一样。最明显的一点，王峤刻意地表现得像个混蛋，这不符合常人的心态。
当然，王峤也许是个特例，但接下来蒋亦楠的表现，则令谭阳确定无疑了。和蒋亦楠见面的时候，谭阳也有同样的直觉——和王峤一样，蒋亦楠也不像一个通常的采访对象。于是他留心观察，虽然蒋亦楠指着舞蹈教室里的孩子说其中一个就是自己的女儿，但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孩子向蒋亦楠作出孩子对母亲的反应。当舞蹈课快结束时，蒋亦楠催促二人离开，更令谭阳确信，那群孩子中根本就没有她的女儿。于是在他和艾晨走出电梯时，他借故离开了。
“原来你是折回去找蒋亦楠了？”艾晨想起那时就隐约察觉到谭阳的不对劲，只是她没有多想。“你有了怀疑为什么不告诉我，而是单独行动？”
“可能是……职业习惯吧……抢新闻抢惯了。”
“你和蒋亦楠聊了什么？”
“她没想到我杀了个回马枪，被我发现所谓女儿的谎言，她很尴尬。所以我干脆直接了当地问她，你不是真正的蒋亦楠对吧？她没有心理准备去编谎话，只好承认了。她是受雇于‘庄晓斐’的职业演员。为了演得更逼真，她们先为蒋亦楠设计了一个空号，然后通过加幕间出版公司一个女员工的微信，让自己被找到。只是没想到这些戏都白做了。”
“这么说，王峤也是演员了。”艾晨并不太意外。
倒是谭阳，看到艾晨的反应，反而有些意外。“你都猜到了？”
艾晨点点头。
“什么时候猜到的？”轮到谭阳好奇了。
“就在刚才，得知庄晓斐一年前就已经自杀的时候。”艾晨说，“就算王峤根本不知道庄晓斐自杀的事，但我提到‘庄晓斐’说去年年底还向他借过钱的时候，王峤是默认的。当时江筠在咨询中说到这件事，应该是个无心之失。”
谭阳做了个佩服的手势，艾晨继续说道，“那我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吧。你让蒋亦楠带你去见江筠，当然，那个时候你以为她是‘庄晓斐’。你们之间达成了合作，她告诉你性侵‘她’的那个人的名字，你帮她潜伏在我身边，做她的眼线。对吗？”
谭阳点点头，“看来心理医生很适合转行去做侦探。”
“你还真是喜欢和不同的人合作啊。”艾晨语带讽刺，但她很快想到了什么，“可是我提出唐子健的咖啡厅之约时，你像是不知情的样子。”
“因为我确实不知情。”谭阳愤愤不平起来，“那个时候我就该想到她在耍我！”
如同艾晨猜到的，谭阳和“庄晓斐”达成了合作，他帮“庄晓斐”盯住艾晨，以防艾晨找到她，“庄晓斐”承诺会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谭阳问什么时候合作结束，“庄晓斐”给了他一个时间期限，只要拖住艾晨到月底就可以了。谭阳奇怪为什么是月底，她却不欲多言，只说自己有安排。
谭阳信以为真，便带着艾晨去青川大学打发时间，还提议去青川大桥上守株待兔。没想到艾晨回忆起“庄晓斐”在咨询中提过和唐子健有咖啡厅之约，这个信息“庄晓斐”没有向他提起过。带着怀疑，谭阳跟随艾晨在咖啡厅见到了唐子健。从唐子健已经点过餐的细节中，他推测唐子健知道“庄晓斐”是不会来的，继而推断唐子健也是“自己人”。
于是在那天三人见面之后，他留下来和唐子健私聊，果然唐子健承认自己是受“庄晓斐”之托而来的，但和前两个职业演员不同的是，他是货真价实的唐子健。通过他，谭阳和“庄晓斐”通了电话，问她到底想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告诉他那个名字。“庄晓斐”推迟了合作结束的期限，说还有计划没有完成，她要防止艾晨发现任何端倪，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离开青川。她告诉谭阳，接下来她会让唐子健再度出面，将艾晨调虎离山。只要谭阳配合她的计划，成功支开艾晨，就会将那个名字告诉他。谭阳问具体怎么做，“庄晓斐”说两天后的下午，艾晨会接到唐子健的电话，那个电话很重要，要确保艾晨能接到。
谭阳再一次相信了“庄晓斐”，两天后的下午，他去找艾晨，又是让她下楼来小面馆付钱，又是编了一段给唐子健钱的故事，百般纠缠之下，终于拖到唐子健来电。听完电话，他明白了，“庄晓斐”的计划是要调艾晨去安城。在谭阳的怂恿下，艾晨订好了两人的火车票。谭阳这才放心，以为自己马上就能从“庄晓斐”口中得到那个名字了。
第二天一早，谭阳发现艾晨抛下自己提前出发的时候，他马上打电话给“庄晓斐”，却发现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不用说，他被拉黑了。他又打给唐子健，也是一样的结果。就连蒋亦楠和王峤，也成了空号。他突然意识到，“庄晓斐”根本没打算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他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于是立刻开车追到安城，接下来就是和艾晨一起看到的一切。
“你是怎么找到她家楼下的？”艾晨问。
“我当时录下了那通电话，重听一遍，就注意到了里面的背景音。安城不大，找到那所学校很容易，然后我就开着车在附近的小区转悠，刚巧有大妈见过你。”谭阳接着悻悻地说，“这回我是彻底被耍了。都怪我太想挖到那个人的名字，不然怎么可能会被她摆了一道？我必须要找她当面问个清楚！你快想想她还有可能去哪？”
艾晨不语，整件事情必须从头全盘考虑一遍了。一开始她以为“庄晓斐”是因为节目播出引起的心理波动而躲了起来，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江筠的计划。到底怎么样才能找到她呢……
哐当一声，奶茶店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一个送水的工人扛着一桶桶装水进来了，径直来到收银台旁的饮水机换桶。换完以后，他抬头看向女孩，用目光询问着。
“师傅，还是记账上，月底一块结。”女孩回应着。
艾晨突然想到了什么。
“走，回青川。”艾晨起身。
“啊？”谭阳没反应过来。
“江筠可能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里。”艾晨已经推开了奶茶店的门。
“我们不是找过她家了吗……”谭阳赶忙起身追上，“就算我们找去她家敲门，她要是不开的话，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里面？”
“上次去的时候我记得她楼下有家小超市，他们肯定知道。”艾晨已经快步走到了谭阳的小破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