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高三以后,黑板上多了一块固定的区域,用作高考倒计时。我和听听一个在文科班,一个在理科班,学校的自习越上越晚,我们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偶尔去她班里找她,她总是趴在桌上睡个不醒,在校园里遇到她,她也常是没精神的样子,原本就瘦弱的她看起来更瘦了。
“是不是他又打阿美了?”我拉住她问。
“我们去看电影吧,第一节晚自习以后。”听听没有回答我,疲惫地朝我笑笑,露出那颗小巧的虎牙。
上完第一节晚自习,我去电影院等听听,但她一直没有来。
我在文具店遇到过她一次,她正在问店员有没有更锋利一点的刻刀。
我走过去,“你买刻刀干什么?”
“当然是削铅笔啊。”听听笑了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听听的笑,但这个笑里,有说不出的轻蔑。
“你为什么总是要管我?”听听收起笑。“就不能你是你,我是我吗?”
我看着她,“你知道不可能的。”
我们很少去河边了。最后一次去是高三上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以后,我在年级大榜上找她的名字,目光一路滑下去。听听的成绩掉得很厉害,在老师差不多已准备放弃的区域。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好像是局外人。
“反正就算老师找家长谈话,他们也不会去的。我现在觉得挺轻松的。”
她在河滩上挑了一块又扁又平的石头,俯身瞄准、丢出,石头在河面上跳了五次,然后沉入河心。
“你说,自杀是什么感觉啊?”听听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
心向下一沉,像落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在下坠。自杀?
我下意识地朝听听的手腕看去。那里隐隐地有一道伤疤吗?还是我的错觉?
听听抬起手腕,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把不存在的刀,朝腕静脉无形地划下去。
“就这么轻轻一割,就什么也不用再烦心了吧?死了以后,真的会灵魂出窍吗?看着那具已经不能再呼吸、再雀跃、再痛苦的身体,是什么感觉?
“有时候我想,宇宙这么大,但人死了会去哪里呢?死亡到底是一次迁徙还是戛然而止——突然之间这所有的一切、整个宇宙都跟你没关联了。有没有可能死了以后会跳出我们的局限,看清这个宇宙,甚至知道宇宙到底是什么,宇宙的尽头之外有什么?”
听听抬起头看向鸽灰色的天空,好像已经洞穿了宇宙尽头,洞穿了死亡的所有奥义。
“不过割腕应该挺疼的吧,或者吞安眠药?跳河?我查过了,你猜痛苦程度最低的死法是什么?”听听迅速从那种肃穆里抽离,饶有兴致地转向我。
等不到我的答案,听听继续说了下去,“是爆炸!嘣地一声,瞬间就碎成了小块,全都结束了。”
下坠还在继续,像掉进了黑洞。
听听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怎么表情那么严肃?我逗你呢,你不会真的信了吧?”听听拿手肘碰碰我,“我才没那么傻呢。”
我看着听听,没说话。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吧?”听听的语气再一次严肃起来。
“嗯。那要是我呢,要是我死了呢?”我想知道答案。
“你不会死!我有种感觉,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长命百岁有时候是祝福,另一些时候,它会变成一种诅咒。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废弃的学校吗?听说那边闹鬼,以前有小孩子死在里面,你想不想再去看看……”
听听很快转移了话题。我没再注意她接下来讲了什么,因为我已经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从河边离开后我直接去了书店,买回了一整套理科教辅书。爸爸正在收拾出差的行李,他看了一眼我抱回来的书。
“干嘛买这么多理科的教辅?”
我沉吟了一下,打算告诉他,“听听想考青川大学,我想要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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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生日来临那天,我失眠了。又是一个复习到十二点的夜晚,明明觉得很累,可是睡意却被某种不明的情绪驱散。
和很多小孩不同,我几乎从来没有憧憬过自己的十八岁,憧憬后长大成人以后的生活。未来对我来说,总是处在一团不稳定的迷雾里,我甚至不确定是否能够穿过它。
长大,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接下来的,就是一天天接近死亡。
我一直睁着眼睛,不想强迫自己去睡了,天快亮的时候,我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太阳从塔楼后面升起来。霞光笼罩着安城,也笼罩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幸福。
我逃了课,买了长途车票,坐到九明山,再折返,走上差不多四公里,就到了。
推开门,那种已经快要忘却的气味涌入我的鼻腔,所有的记忆都瞬间鲜活了起来。那是种混杂着腥骚和草药、溽热和腐烂的气味,是一座房屋的暮年和一个人生命里最后一点灯油的气味,是病态的气味,死亡环伺的气味。
我走进去,穿过破败的厅堂,进到里屋。她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呆滞的脸浮肿着,眼里空无一物。那曾经多情善感的眼神现在比死还寂灭。
“你来了。”穿着布衫挽着发髻的阿姨端水进来,喂她喝下。
“大夫说,她状况不太好。”
她身子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眼珠木木地转着,定在我身上,依然是空无一物。
“说句话吧,你说句话吧。”我靠得更近,近到几乎失焦,闻得到她嘴巴里的腐臭,“我今天十八岁了,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你该醒醒说句话了。”
她嘴微微动了下,刚刚喝下的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阿姨拿手帕给她擦干。“丫头,别来了,看不见,心里倒好受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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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来,妈妈做了一桌子菜,爸爸罕见地推掉了工作,三个人聚在饭桌前,桌子中间摆着一只甜软的奶油蛋糕。
“这半年,你太辛苦了。”妈妈把长寿面端给我,朝我温柔地笑。
“是啊,多吃点,好好补补,这是你妈最拿手的菜。”爸爸夹了一块排骨给我。
“差点忘了,汤还在火上,应该好了。”妈妈欲起身。
“我去!”爸爸抢先进了厨房。“太烫了,我来。”
“你现在就是我们全部的希望。”妈妈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
我忘了那天我许的是什么愿望了,也许是我和听听都可以远离安城。
吃完蛋糕,我匆匆出门,去找听听,我们约好了在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见面。
小公园门口有一段石阶,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石阶的尽头。走上去以后,我才确认,是他。而听听蹲在地上,在捡着什么东西的碎片。
“你来了。”他凑过来,满身的酒气。
我没理他,走到听听的跟前,喊她的名字。
听听抬起脸,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发现我来见你,一定要跟着来。”
“生日快乐!十八岁,成人了!”他的声音很大,带着醉腔。一喝醉,他就换了个人。
“对不起,给你的礼物被他摔破了。”听听站起身。
“礼物?那算什么礼物?等我送你个更大的礼物!”他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腕,不知道要拉我去哪里。
我挣脱着,“放开!你放开我!”那只手却越钳越紧。
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我几乎想要放弃反抗。
听听上来,用力拉开他。酒劲还在,他抬起手,抽了听听一个响亮的耳光。三个人都愣住了,像在看一场陌生的电影。
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我由本能驱使着,冲到他身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下了台阶。
他就那么摔了下去,轻捷得像是小时候玩的弹珠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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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五月,高考转眼在即。我拉着听听一起去了理发店。
“我们剪个一样的发型吧,就算……留个纪念。”我提议。
碎发一绺绺落下,鼻尖上痒痒的,我轻轻转头去看听听,她也在看我。
从理发店出来,我们转进了旁边的照相馆。
三,二,一。快门按下。
那是我和听听的唯一一张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