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晨对谭阳起了疑心,她的脑海里总是闪过唐子健和谭阳见面时的眼神,还有那晚他们在结束后刻意背着她的交谈。如果说他们之间有别的交集,又似乎说不通,木本咖啡馆的见面谭阳事先并不知情,提起唐子健时他也拼命想从艾晨这儿攫取信息,显然是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的。但为什么他们见面时有一种认出对方的感觉?为什么结束后要悄悄联系?
除此之外,唐子健也显得可疑。那晚后来他一直没有点餐,是真的不饿,还是在艾晨和谭阳来之前,他就已经吃过了?除非知道庄晓斐不会来,不然为什么会先吃呢?还有,尽管他一直在掩饰,但艾晨还是看得出他很紧张。最合理的解释是,唐子健在说谎。可他所说的一切,和庄晓斐在咨询室里提到的都对得上,他又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呢……
除非,唐子健知道庄晓斐在哪儿。他们有联系,庄晓斐不想现身,于是唐子健便谎称自己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想通了这一点,谭阳的一系列举动也可以解释了——他也发现了唐子健的异常,所以那天他罕见地抢着买了单,是不想让艾晨看到小票,注意到唐子健已经吃过了的细节。结束后,他悄悄找唐子健对质,逼他承认和庄晓斐有联系。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撇下艾晨,独享信息……
等等,有漏洞。艾晨刚觉得把一切都想通了,突然又发现了问题。如果唐子健和庄晓斐有联系,而庄晓斐又不想现身,所以唐子健才帮她说谎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做这一切,只要唐子健当天不去咖啡厅就行了,这样不是连谎言也省了吗?
艾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不禁有些泄气。也不是毫无收获,起码她推断出了谭阳的行为逻辑。她看着静静躺在一旁的手机,整整两天半了,她和谭阳都没有联系对方,她预感谭阳不会再出现了。
像是急于证明她的预感是错的,几秒钟后,手机就响了起来,正是谭阳打来的。艾晨犹豫了一下接起,谭阳说自己在她家楼下小面馆点了两碗臊子面,手机出问题了刷不了二维码,叫艾晨下来帮他付钱!
谭阳狼吞虎咽地吃完两碗臊子面,又要了一碗面汤喝了干净,满足地放下碗,拿出手机向艾晨证明自己真的刷不出付款码,不是故意想占她便宜。就两碗面,犯不着犯不着。
艾晨不动声色地看着谭阳做这一切。是发现唐子健这个“信息来源”没用了,谭阳才又出现的吗?还是他缺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来挖掘艾晨这个“信息来源”了?艾晨还没有想好是否要质问谭阳和唐子健私聊的事,不料谭阳却先提起了。
“那天咖啡厅见完面你走了,我又和唐子健聊了一下。”谭阳点起饭后一支烟。
“你们聊了什么?”艾晨警惕。
“其实没聊什么,就是叮嘱他回老家后一定要去找一下庄晓斐。”谭阳看着艾晨的反应,“另外,我还给了他五百块钱。”
“你觉得他也跟王峤一样?”艾晨都已经猜到了,要是她提出要看这莫须有的转账记录,谭阳刚刚那刷不出来的付款码就是提前铺垫好的理由,是手机坏了,记录都不见了。
“恰恰相反,我是看出来他跟王峤是完全相反的人了。他自尊心太强了。”谭阳煞有介事,“他不是说他吃过了吗,我买单的时候发现,他根本就没点餐。他想省钱,又不想被我们看出来。所以我就给了他五百块钱,找人也要花钱嘛,路费什么的。这个就不好当着你的面给了,毕竟你是女的,男人嘛都要面子。”唐子健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缺钱的人,艾晨现在一个字都不相信谭阳说的。
谭阳拿起手机晃了一下,“本来可以给你看转账记录,这不是手机坏了嘛。”
艾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已经不想再欣赏他的表演了。
“面也吃了,钱也付了,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艾晨起身要走。谭阳叫住她,“等等,谁说没事,我专门来找你的。”
“什么事?”艾晨快要失去耐心了。
谭阳眨巴了好几下眼睛,似乎还没想好是什么事。艾晨转身要走,他赶紧拉住她。
“五百块钱咱俩得平摊一下吧?刚刚这顿花了你五十,还是算你二百!”谭阳摊出手,“我手机坏了,你就给我现金吧。”
艾晨简直不敢相信,谭阳简直让她大开眼界。
就在这个时候,艾晨的手机响了,是刚存的唐子健的号码打来的。艾晨想避开谭阳再接,但谭阳倒是眼尖,兴奋地嚷嚷,“来了来了,有消息了!”
艾晨接起电话,无奈开了免提,两人都凑了上去。背景声有些嘈杂,唐子健的声音传过来了。
“我现在在安城,和庄晓斐在一起……”
艾晨和谭阳对视一眼,对着话筒,“你和庄晓斐在一起?能让她说话吗?”
“对,我们正在一起呢,在她家楼下的奶茶店……”
“我想和她说几句。”艾晨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不想接电话,等等,我再问问她……”
那边背景里是广播体操的音乐,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票据机打小票的声音。终于唐子健的声音又响起了。
“她让我转告你们,她一切都好,就是想一个人呆着,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我不会勉强她见面,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确保她安全就放心了。”艾晨心急如焚。
“她不想说话,抱歉,我只能帮你们这些了。”唐子健说完,电话挂断了。
“庄晓斐在安城,那我们抓紧过去吧!”谭阳兴奋起来。
“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你怎么能确定她就在安城?”
“你是怀疑唐子健在骗我们?有什么必要呢?”
艾晨不动声色。
“这两天刚开学,票很紧张的,得赶紧买票了,你先买,我回头给你。我一会儿就去修手机。”谭阳盯着艾晨的手机。
艾晨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打开购票软件,“就剩这趟了,明天上午十点出发,下午一点到。身份证号告诉我。”她买了两张第二天的高铁票,很快,出票信息就发到了手机上。
“行了。”谭阳确认后松了一口气,“明天我来接你,高铁站离你家不远,提前一个小时楼下见。我先走了,修手机去了。”
谭阳走后,艾晨再次打开购票软件,买了一张当晚夜里出发的普列卧铺,第二天早上九点到达安城。那个时间谭阳刚好到她家楼下,等他意识到再赶过来,也许艾晨已经揭开谜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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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铺车厢里人并不多,大部分人都懒洋洋地躺在铺上刷手机看视频。艾晨放下背包,在过道靠窗的座位坐下。灯光反射在窗玻璃上,窗外只有漆黑一片。没多久列车熄了灯,进入了夜间运行,卧铺里很快响起了低低的鼾声。窗外的漆黑渐渐生动,逐渐显露出村庄和田野的轮廓细节。
列车在夜色中穿行,让艾晨想起了上大学的时候,那时还没有高铁,她就像现在这样坐着卧铺在青川和家乡之间往返。每当列车驶离青川,她的心情就会开始不安起来。离家乡越来越近,离某种真相也越来越近,某种终其一生都想逃避的真相。
也许每个离家的孩子都在逃避一种真相,庄晓斐逃避的又是什么呢……
早晨七点,火车在沿途的小站停靠,艾晨被上车的旅客走动的声音吵醒了。昨晚竟然睡得很沉,也许是因为久违的铁轨声吧,规律、低沉,是最好的助眠音。
刚醒没一会儿,艾晨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谭阳打来的。这么早,艾晨有些意外。谭阳问她是几单元几零几,他已经在楼下了。“这么早你来干什么?”艾晨问。谭阳说他想到一些事情要跟艾晨讨论,听到她那边的环境声,谭阳立马反应过来,“你那边怎么那么吵?你在哪儿?”
“我快到安城了。”艾晨回答。
“什么?你什么意思?撇下我单独行动了?”
谭阳大声嚷嚷起来,艾晨把贴近耳边的手机拿远了一些,刚想说点什么,谭阳在那边把电话挂了。
艾晨没再理会。十点三十五分,列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驶入了安城站。艾晨随着人潮出站,兜了两圈后终于找到了出租车排队处。
上了车,司机师傅一眼就看出艾晨不是本地人,问她去哪儿。艾晨反问,安城有哪些小区旁边挨着学校。安城不算大,看师傅的样子应该开了很多年出租车,艾晨相信他们对城市是最熟悉的。
师傅问多近算挨着,艾晨说能把学校广播听得清清楚楚的那种距离,师傅想了想说,安城的学校紧邻着住宅区的不多,四中旁边有,三小也有。艾晨又问知不知道中学和小学做广播体操的时间是几点?师傅似乎猜到艾晨的意思了,问她是不是想找一个能听到广播体操的小区?那就是在三小旁边了。为什么?四中是职高,我们叫习惯了而已,还有半个月才开学,学校还关着呢。
出租车在安城穿行着,艾晨摇下车窗,看着外面的街景。此刻已近中午,路上的人和车都不多。天阴着,映得城市也灰扑扑的。如今,抛去自然环境的因素,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如果没有在这里生活过,是很难感受到它血脉深处的跳动的。
“拐个弯就到了,扫码付吗?”师傅打断了艾晨的思路。
“嗯,扫码。”艾晨应道,但视线还是望着窗外,远远的,一座高高的塔楼吸引了她的目光。车到了转弯处,师傅踩油门迅速冲过黄灯,塔楼很快离开了艾晨的视线。艾晨又回头望了一下,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艾晨在三小门口下了车,发现四周有好几个小区,几十栋楼。若一家家地找,简直是大海捞针。好在艾晨记得唐子健在电话里提到他们见面的地点是在楼下的奶茶店,她确实也听到了机打小票的声音,于是艾晨一栋栋楼地寻找起来。
走了一圈,艾晨也没有在几个小区内找到奶茶店。她忽然想到,所谓的楼下只是个含糊的概念,也许是附近的商场。她接连打听了几个路人,终于打听到小学后门的一家超市隔壁有一家奶茶店。
艾晨推开奶茶店的门,门口的铃铛“叮咚”一声清脆地响起,十几平米的小店里只有一个穿着条纹T恤的女孩在款台后坐着玩手机。女孩放下手机站起来,等着艾晨点单,艾晨点了菜单上的第一个,问女孩附近是不是只有这一家奶茶店。女孩点点头,动作麻利地兑着奶茶粉。
趁这个时间,艾晨四下看了看店里,没有任何发现,她问女孩昨天下午三点左右,有没有一对男女来店里?女孩说每天都有很多情侣来店里。艾晨大致描述了唐子健和庄晓斐的样子,两个人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男的有一米八,戴眼镜,女的也有一米六五以上,很瘦,可能背着一个旧的帆布袋。女孩茫然地看了艾晨一眼,说她记不清了。说着,她把做好的奶茶放到台上,又拿起手机坐下玩了起来。
艾晨喝了一口奶茶,温热甜腻的口感充斥着口腔。她看着小小的奶茶店,哪一张桌子是他们昨天坐过的?随着不远处下课铃响起,学生们热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不一会儿,门不断被推开,不时响起“叮咚”声,小小的奶茶店被学生们挤满了。艾晨走到奶茶店门口,看着附近的几栋楼,哪一栋才是庄晓斐的家?离真相已经只差一步了……
“……我们在一起四年就见她回过一次老家,陪她爸打了几个通宵麻将……”
艾晨脑海里突然闪过王峤的这句话,她转身回到奶茶店,“请问,这附近有棋牌室吗?”
在望春园小区2号楼的底商,艾晨找到了奶茶店女孩指给她的棋牌室,门是开着的,里屋传来哗啦哗啦的打牌声,一个精瘦的中年女人坐在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手机直播。艾晨问她来这里打牌的有没有一个姓庄的男人,大概五六十岁。女人眼睛盯着屏幕,亮出嗓门朝里屋喊了一句,有人找老庄,他今天来不来?
艾晨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里屋的麻将声中,有一个人回道,“哎,都这个点了,老庄怎么还不来?他昨天走的时候可是输了个底掉。不想着翻盘,这不像他啊!”“说不定是家里有什么事儿吧。”另一个声音搭着话。艾晨赶紧问那个女人,老庄的女儿是不是叫庄晓斐?中年妇女忽然抬起头,用怪异的眼神看了她几秒,说你找老庄啊,他家住楼上502。
艾晨来不及去想中年妇女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道了谢出门,就要往楼上走。忽然一辆车从旁边冲过来,急急地刹住,轮胎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简直像在特技表演。艾晨抬眼一看,是谭阳的那辆雨燕。
谭阳从车上下来,钥匙都来不及拔,到艾晨面前,伸出大拇指对着艾晨一比,“真有你的!”艾晨刚要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倒比艾晨还急,拉起她就往单元门里冲,“走,先上楼。等找到庄晓斐再说。”
两人来到502门口,门上的对联看起来是几年前贴的了,都已经褪了色卷了边,但却没人揭下来。艾晨敲了敲门,很快,里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啊”。艾晨回答“请问是庄晓斐家吗?”里面没声了。艾晨和谭阳互相看看对方,艾晨想再敲门,门开了,面前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穿着件运动背心,瘦高,略有些驼背,面色阴沉着。一个看起来比他年轻些的女人站在他身后,眼神怯怯的。
“请问是庄晓斐家吗?请问庄晓斐在吗?”艾晨问。
男人没说话,向后退了几步,把艾晨和谭阳让了进来。艾晨注意到男人的右脚跛着,走路不太利索。
男人望向屋内的墙上,艾晨和谭阳的视线也随之望去,墙上是一副遗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微笑着,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艾晨惊讶又疑惑,遗像上的女孩并不是她认识的庄晓斐。
“这是……”她小心地问道。
“这就是庄晓斐,”男人声音冷冰冰的,“一年前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