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辣又呛的油烟从后厨飘出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是学校附近人气最旺的一家小馆子,卫生很差,但胜在口味和价格。我约了听听放学后来这里吃饭,然后我们要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我站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前等位置,面前的人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面,擦擦嘴,好像故意看不到站在旁边的我,磨磨蹭蹭地不愿起身。
我没耐心地四处望着,正见到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浅棕色的毛领夹克,手上夹着烟,阴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看到我后,他的目光再没有移开,开始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我来,像是在用目光完成某种测算。直到烟烧痛了手指,他才回过神来。
我被这种目光笼罩,想找到一种合适的表情回应。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听听走了进来,她先是看到了我,然后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他。
听听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她快走几步到我身边,下意识地拉起我的手。
男人把烟扔到地上碾灭,慢慢踱过来,指关节在旁边桌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很平淡,“吃完了吗?”
此前还在磨蹭着不想离开的客人刚要回怼,抬眼对上男人的目光,立即赔着笑脸起身。
男人在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坐啊。”
我捏捏听听的手,示意她没事。我们在他对面坐下来。
“原来你们两个是好朋友。”男人的语气别有深意,“今天咱们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男人把菜单拍在我们面前。“听说这是重点高中,不好考,当爹的没怎么管,女儿倒是出息。”
菜很快上齐了,男人并不吃菜,烟一根接着一根,抬手赶着盘子上方盘桓的苍蝇。他的目光不时飘向我。
“等吃完饭,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那是我和听听第一次去KTV,我们跟着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他推门进了一间包房。电视屏幕上正放着盗版MV,一个装着泳装的女人在海边搔首弄姿,和歌曲的意境天差地别。
“我一直包到晚上,你们随便唱。”男人递给我和听听一人一只麦克风。
我和听听自然没心情唱歌,我们都隐约感觉到了这里别样暧昧的氛围,包间里的粉调灯光,门口不时路过的穿着超短裙的女人,还有隔壁传出的男男女女的意味深长的笑声。
我们对视一眼,想要起身离开,又同时感受到了不能离开的压力。他只需要轻轻敲敲桌子便会产生的那种无形的压力。
我从卫生间出来,才想起刚才出门时忘了记门口的号码,我凭着印象往回走,但很快就在一条条一模一样的走廊里迷路了。
我走到了卖酒的地方,男人正和收款台的小妹聊天,他看到我,用目光示意我到一处安静的角落。
男人点了支烟,吸了一口,缓缓把烟吐在我脸上。我盯着他,一动不动。
“她告没告诉你,她这里的伤口是怎么搞的?”男人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她受伤了?”我警觉起来。
“还算懂事。”男人笑了,伸手把我外套的衣领正了正,我下意识地向后躲。
“做什么,怕我了?”男人捻着衣领的布料,“质量几好的,这衣服蛮贵吧?”
我把衣领从男人手里扯回来,仰起头看着他。我必须告诉他,我不怕他。
“你爸妈对你可以啊。”男人把烟灰弹在一旁,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跟你没得什么话好讲。你也应该一样。你别忘了——”
男人打断我,“忘不了。”男人抬抬眼,“回去陪她吧,305。”
我回到305,包间里很热,听听仍戴着那顶帽子。我盯着她的帽子看,她的目光有些回避。
男人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半打啤酒。他把啤酒放在面前的桌上,在桌边开了三瓶,把其中两瓶推到我和听听的面前。
“来,喝点。”
我和听听都没有动。
男人拿手里的酒瓶依次跟我和听听面前的酒瓶碰了碰,一仰头喝了半瓶,抬眼看着听听。“这里啤酒太淡了,没劲头。下次我买点好酒回家。”
我没等男人再说下去,一把拉起听听,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包间。
走出大门,冷风吹着,我庆幸我们又回到了这个平稳、乏味的世界。可是谁能预料,这世界会允许我们停留多久呢?
我伸手扯下了听听的帽子,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住额头上贴着的纱布。
“怎么回事?”
听听不说话,只是往前走。我追上去。
“我说,怎么回事?”我逼问着。
“我没事,是阿美。”
“阿美怎么了?”
听听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那目光里有一种怨恨,“明知故问。阿美被他打得很惨!”
那天之后,我和听听一直用“他”去称呼那个男人,阿美的丈夫,听听的父亲。就像他的名字有某种诅咒。
“你还记得我们家楼上那个人吧……”听听讲起曾经喜欢过的人,语气里已没有任何感情和留恋。“他和阿美的事被他发现了,他没找那个人的麻烦,只是折磨阿美。
“他揪着阿美的头发扇她的耳光,嘴里是我听过的最下流的话。然后他把阿美摔在地上,踢她的肚子。阿美什么也不说,只是发出很小的呻吟声,像是解剖台上的青蛙。
“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怕他把阿美打死了,我不管了,我冲过去想拉住他,他推了我一把。”听听摸了摸头上的伤。
“事后他找我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从来没想要伤害我,让我跟他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所以你就没告诉我?!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我努力不让自己太过激动。
听听把帽子从我手上拿回来,重新戴好,这样我便看不清她脸上的泪。
“我到底该怎么做?”听听看着我的眼睛。
听听,我多希望我能告诉你所有一切的答案啊,我多后悔我没有做过的事和我曾经做过的事,我多渴盼我从来不曾身在泥潭,有力量去拯救你。
我只能把我们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一起,若是你沉沦,便是我沉沦,若是你受伤,便是我受伤。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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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我去找听听,楼下停着警车。
他被警察一前一后簇着下楼,还穿着那天在小饭馆的那身衣裳。他看见了站在阴影里的我,侧着头朝我乜了一眼——包含了无限内容的一眼,然后坐进了警车。
我抬起头,阿美和听听站在阳台上目送着警车离开。开出几十米,还没拐上马路,警车停了下来,像是熄了火。几个邻居怀揣着无限的热情走上阳台,像雨后突然钻出的蘑菇。他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扫向阿美和听听,刀子般上下左右地拉。
阿美拉了听听回去,关上了阳台门。
蘑菇们仍未尽兴,只可惜彼此生长得太远,说句闲话都要靠喊,不像话。
很快,听听披了件外套下楼,戴了几天的帽子终于摘了——头上的伤已经结痂。
“出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隐隐的担忧中含着兴奋和期待。
“说是有些话要问,我也不清楚。”听听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眼里带着询问。
“不是我。”我顿了顿,补上一句,“但我希望他再也不会回来。”
可惜但凡是希望,就总是破灭得飞快。当天晚上,我送听听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从警局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回了一身的酒味。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从口袋里抽出几张大票,塞到听听和我手里。
“拿去吧,零花钱。”酒精驱散了他眉眼间的阴鸷,“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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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爸妈突然又吵得厉害,家里找不出一只完整无暇的碗。妈妈的烟抽得越来越凶,有一次,爸爸把她的烟扔了,她疯了一样扑过去咬上了他的肩头。
每天上学,我都会拉过听听,仔细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我们的家都成了深潭虎穴般危险的地方,我们避之不及,又无处可逃。
四月一过,安城就入了夏,整个城市被一团热气捂着,一切都凝滞了,只有教室里风扇永远在悠悠地转着,风被有节奏地制造出来,令人更昏昏欲睡。
午休的时候,我和听听坐在操场的阴凉里吃冰棍。看着不知疲倦的青春期男生围着足球疯跑。
“我总是担心风扇会掉下来,像这样……”听听做了一个割断脖子的动作,“割掉谁的脖子。”
“你想那个人是谁?”
我和听听会心一笑。连破灭都谈不上的妄想。我们其实根本说不清,生活是从哪一刻开始糟糕起来的。
“警察后来……还有再来过吗?”
听听摇摇头。冰棍化了,稀薄的糖浆顺着听听的手指滴在干燥的水泥地上,她无知无觉,“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啊?我是说,离开安城。”
“离开安城?像上次那样,离家出走吗?”我打趣到,但很快,我注意到听听眼里的认真。“怎么离开?”
“如果有办法走呢?”听听起身把冰棍扔掉,甩了甩黏答答的手。
我明白了听听所说的办法指的是什么,“你们决定要走?”
听听看着我,没再说话。她肩膀微微缩着,像是警觉的兽类。
但日复一日,听听按时上学,从不缺课。暑假过去了,新学期的第一天,她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般消失。
最终她还是没有离开。
很久以后,当我窥见了事情的全貌,我不免得要更加憎恶自己,也不免得要为听听愧悔,她本可以离开,本可以避开全部的风浪和暗礁,她本来还有机会重新开始,重新去过一种无需负重的被阳光直射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