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来2021-12-22 23:124,534

  二十三层。从酒店的落地窗望出去,刚好能看到横贯青川市东西的那条马路,灯火通明的十车道。这个时间,依然车流不息。

  主灯没开,幽幽的光把我的轮廓映在玻璃上。房间里有种很沉静的香气。

  我想起我走过的那些城市,每到一个地方,我总会去到视野开阔的高处俯瞰,有时是建筑,有时是山顶。我迷恋这种整体的印象,虽然大部分城市看起来是如此相似,不过是楼群的排布和道路的走向有所区别罢了。

  我唯一没有以这样的视角看过的城市是浦周,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对我来说,浦周是被一小块一小块空间和时间缀连起来的,那些我未曾到过的角落,就像是游戏里没有探索的区域一样,是灰色的,混沌的,只有在被观察的时候才会显现的。

  窗子的倒影里,吕研走近,从一小团模糊的色彩变成了完整的人形。他拉上了窗帘,眼前的风景猝然被隔绝,我跌回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各怀鬼胎。只是他的念头都写在脸上,而我的脸上只有明净的笑意和温存。

  吕研站在落地灯的光线范围里,暖色的光把脸上的棱角磨钝了。他低头在摆弄手机,过了片刻,房间对侧的音响响起一声清脆的连接声。吕研放下手机往吧台的方向走,紧接着,一首明快的钢琴曲流泻而出。

  “想喝什么?香槟还是果汁?”

  “都好。”

  他递给我一杯香槟,我们在窗前的两只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一曲终了,切换到下一曲,音符开始变得激越而狂暴。他微微闭着眼睛欣赏着乐曲,香槟的气泡升起、破掉。

  “C小调第二谐谑曲。”他吐出几个字。

  乐曲此时开始舒缓下来。

  “克拉拉·舒曼,我非常欣赏的一位作曲家,是一位女性。要知道,在十九世纪,女性作曲家可不多见。迫于当时的时代压力,她不得不以男性的笔名出版音乐。她丈夫也是个著名的作曲家。”

  “罗伯特·舒曼。”我接口道。

  吕研有些意外,“你学过钢琴?”

  我笑笑,“有一个朋友给我讲过她的故事。”

  那是刚开始找老师系统练习后的一个晚上,听听弹累了,靠坐在窗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知道克拉拉·舒曼吗?”

  我摇摇头。

  “她是个能和李斯特媲美的钢琴家,还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作曲家。从小就跟着她父亲学琴,是少女时代就扬名的音乐神童。”

  “后来呢?”

  “后来,她嫁给了罗伯特·舒曼,一位年纪比她大的作曲家,他们的感情起初被克拉拉的父亲阻挠,好在最后终成眷属了。但这不是故事的结局,”听听顿了顿,“罗伯特四十四岁的时候,精神失常,在一个冬日跳进了莱茵河自杀……好在被人救下来了。”听听讲到这里,朝我望了一眼。

  “那也未必是个好结果。”我淡淡地说。

  “那之后,他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一直都没有康复。两年以后,他在克拉拉的怀里死去。”听听讲完了故事,起身继续去练习。

  “天才少女的故事总是特别吸引人。”吕研的目光落在我放在桌上的香槟杯,杯口隐隐的唇印。

  他起身去倒酒,我跟着站起身,看向房间里的挂钟。从进门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分钟了。

  她真沉得住气。

  吕研返身走到我面前,手伸向我肩旁的碎发,轻轻拨弄着。

  然后从肩膀滑向手臂,一路向下滑下去,落在腰间。

  他上前一步,轻轻揽住了我,他的气息靠了过来,带着香槟淡淡的甜味。

  我忍不住去想那只手,是怎么覆上了听听的锁骨,然后把她拉向深渊。身体变得冰冷僵硬起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避开他的眼神,却被他会意成了某种带有挑逗意味的躲闪。

  我开始好奇他是如何理解此刻的。重温旧梦?对他来说过去发生的事又是什么?一次无光痛痒的罗曼蒂克?此刻,他站在这里,他的出席本身,就证明了对于过去的伤害的否认。他不清楚那一个晚上,足以让一个人的一生摇摇欲坠。

  还有遗忘,他已经忘记了她的脸,忘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那从来都不重要,她只是他众多罗曼史里一段小小的花絮。如今这花絮主动送抱投怀,更是印证了他的风度,他的魅力,他的无可指摘。

  恶心,只有恶心。我努力把精神集中在非常微小的事物上——衣服的褶皱、脚趾在高跟鞋里的微微磨损、因灯罩摇晃而细微变幻的光影——以确保戏演到这关键一刻不至于功亏一篑,我甚至还牵动嘴角,尽力拉扯出笑以回应他。

  他的吻落在耳边、颈上,我对于时间的感觉开始变得模糊,我想要关闭所有的感官,却发现一切恰被放大了。同样被放大的,还有那种难以忍受的屈辱,它并不因这是一场表演而削弱半分。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听听所遭受的那一刻,想象过那种感觉,但当它真实地发生,所有的想象全部都失效了。

  你看似是自由的,但你却无处可去、无地可逃。

  门铃的响起中断了这一刻,我如同遭遇天下大赦,清醒了过来。

  “你叫了客房服务吗?”吕研看着我,眼里隐隐有怀疑。

  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他整了整衣领,走到门口,从猫眼望了出去。接着,转头朝我看了一眼。我领会地系好衣扣,整理好头发,准备迎接今晚的关键戏码。

  吕研开了门,梅珍泰然地走进来,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慌张。她先是打量了一圈房间,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吕老师,忙着呢?”

  吕研整理好情绪,亦完全没有被“捉奸”的紧张和慌乱。“我来介绍一下。”他坦然地走到我身边,“这位不用说了,你实习的时候肯定认识,梅珍,梅总。这位是咱们青川传媒之前的实习生,庄晓斐。”

  我朝梅珍笑笑,“梅总,好久不见。”

  听到“庄晓斐”三个字,我在梅珍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晓斐,梅总这么急着找我想必有很重要的事,你先回去吧。”吕研的语气轻描淡写。

  还没等我反应,梅珍马上接口,“不用。你不用走,我只有几句话要跟吕老师交待。不好意思,我先打个电话。”梅珍转身进了洗手间,关门之前,充满深意地朝吕研看了一眼。

  吕研没说什么,他很清楚梅珍是什么样的人,断然不会这么莽撞地闯进来只为了让他难堪。他走到吧台,又倒了一杯香槟,边喝边思索着种种可能性,偶尔抬眼打量我,我坦然迎着他的目光,为了把悬念留到最后一刻,我的眼神依然是无辜的、慌乱的。

  很快,梅珍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开始仔细地检查起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听说现在的酒店很不安全,有些偷窥狂会在房间里偷偷安监控。吕老师,可不能大意。”

  “梅总,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怀疑我在房间安摄像头偷拍?”我假意生气,求助般地看向吕研,他很清楚这房间是他定的,我绝对不可能有提前安装监控的机会。

  吕研走到梅珍面前,压低声音,“行了。如果你是为这个,我有分寸。”

  我适时地拿起外套,抓起手提包,“我看我还是先走吧。”

  这时候,反而是吕研迎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我,拉扯中,我手里的包如他所愿掉落在地。

  吕研作抱歉状蹲下身帮我把包里的东西一一装回去,顺便好确认,包里有没有事先安好的录像设备。

  果然是青川传媒界被传为佳话的金牌搭档,配合默契,心有灵犀。

  不过他当然不会找到。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目的。

  吕研暗自松一口气,有些责备地看向梅珍,不管怎么说,这个晚上已经被毁了。

  就在这时,梅珍的手机响起了消息提示音,梅珍点开查看,定定地看着那条消息许久,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她不是庄晓斐。”

  “你说什么?”吕研不解。

  梅珍把手机递给吕研,然后朝我走过来,拉起我的左手手腕,解开了绑在上面的手帕。

  ————————————

  她拉着我,穿过酒吧里嘈杂的人群和缭绕的烟雾,走到里面的角落,在落地柜旁边画着彩绘的墙上轻轻一推,一个新的空间豁然出现在眼前。

  如果不是熟客,恐怕很难发现这扇隐形门。里面是小小的一间屋子,布置得很简约,除了吧台外,只有三张桌子。

  我们在唯一空着的桌边坐下,她招手叫来调酒师。

  “这里没有酒单,想喝什么,跟她讲就好了。”

  调酒师是个短发的女生,戴眼镜,话很少。

  “你经常来这里?”我问她。

  “嗯,偶尔压力大的时候,会来喝一杯。”

  到此刻为止,需要她做的事已经全部完成,她可以退场了。而我对她,又了解多少呢?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下班的时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换做平时也许我根本不会去想,但今晚,这些问题却如影随形。

  但已经没意义了吧,我知道,她马上就会离开了,离开现在的工作,离开当下的生活,离开这座城市。

  就在我想这些的时候,她在看着我,目光关切而严肃。“没出事吧?”

  我摇摇头。

  她像是不信,要再次确认,“真的没事?”

  “嗯,真的没事。她上来得算是及时。”

  她沉默了一会儿,“刚才在旁边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后悔。无论如何,不管你后面的计划有多缜密,都不该去冒这个险。”她顿了顿,“在这件事情上,我很后悔我配合了你。”

  “做任何事都是有风险的。”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江筠,从第一次认识你开始,每次我见你你都是这样,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永远那么笃定那么从容,好像从来也不会失误,更不会失控。我每次觉得好像多了解你一些了,你总会用实际行动告诉我,那是错觉。”

  这句话……还有一个人说过。

  “不过也许,对并肩作战的人来说,有同样的目标就足够了。”她接着说。

  酒端了上来,我拿起自己的那杯喝了一口,酸和甜里透着一股微微的苦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晚上,梅珍上去得不够及时,或者说,她压根就不在你的预判里,她根本没有上去。你要怎么办?”她看着我,神色愈发严肃。

  我当然也想过,如果一切和预期不符,该怎么办,戏要演到哪一步叫停?

  或者说,我能够叫停、可以全身而退吗?

  现在,是该庆祝侥幸。

  “我会永远记住今天晚上的所有一切,如果没有今晚,我可能永远都在一种自以为是的想象里。可是痛苦是不能被想象的。”我回避了她的问题。

  “她如果泉下有知,会感到幸福的吧。不是什么人都有这样的幸运,会有人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她没再追问,举起杯跟我轻轻碰了碰。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醉到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上一次喝醉是什么时候?久到已经忘记了。我讨厌失控,也不被允许失控。我几乎要忘了原来失控的感觉竟然是很美妙的。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轻、很自由。我以为自己会哭,但却一直在笑,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她陪我一起笑,好像天底下,都是可笑的事。

  我记得电话响了,那头是唐子健的声音。我跟他说了几句,电话就被她拿过去了。

  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躺在家里的床上。我隐约记得是唐子健送我回来的,在出租车上,我看到一轮巨大的月亮悬挂在楼宇之间,上面的陨石坑清晰可辨,我把月亮指给他看。他没有陪我笑,他的表情很哀伤。

  我起身下床,费力才站稳。走出卧室,客厅是空的,他已经走了。

  找到手机,点开通讯记录,昨晚我和唐子健一共通了两通电话,先是我打给他的,只有十几秒钟,接着他拨了回来,电话讲了三分钟。

  印象里,我并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或许是手机放在口袋里,不小心按到了紧急呼叫键。

  ——那次割腕被他撞见的第二天,他就拿过我的手机,把他的号码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第一时间打给我。”他郑重地看着我,直到我点头。

  只需要按一个键,不管出什么事他都会来到我身边。

  他没有食言。

  但如果不是昨晚喝醉,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用这个功能吧。或者说,是这项特权。

  我按着胀痛的太阳穴,进厨房想倒杯水喝。灶上的锅是热的,里面是煮好的粥,旁边放着张字条。我拈起来看,是唐子健的笔迹:

  “因为工作调动,我要离开青川了,这周末就走。昨晚的见面,就算是告别了。一切保重。”

  就算是告别了……一切保重……我默默地念着这两句,心里响起的是他的声音。

  我盛了一碗粥,站在厨房喝了。粥有点烫,但我一勺接一勺,没停下来。

  就像挂钟滴答地摆着,就像日影渐渐移动。

  她会走,唐子健也会走。我利用过他们,也在很多时刻怀疑过自己的铁石心肠。

  但他们绝不是弃子。

  至少现在,离开我,他们才有可能是幸福的。

  我把碗洗干净,然后拿起手机,删掉了唐子健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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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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