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闻再一次被谭阳堵在青川传媒对面的咖啡馆,是她准备递辞职信这一天。她提前在二手交易网站上挂出了办公用品和专业书籍,不知道怎么会被谭阳发现。谭阳冒充买家约她交易,她指定了对面的咖啡馆,没想到来的人是谭阳。
谭阳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脸,显得有些着急。他问叶思闻为什么要卖办公用品?是打算辞职?跳槽?还是离开青川?对于他的问题,叶思闻全都不置可否。她已不需要再开口。
说起来,下定这个决心,也有江筠的功劳。她早就想离开青川,她深知自己只有离开才能重新开始。但她却始终迈不出这一步,她缺乏勇气。江筠问她,当初不顾家人反对来到青川上学为什么有勇气?在父母、老师的多方阻拦下依然报考了艺术专业为什么有勇气?独自一个人打拼这么多年为什么有勇气?为什么现在要重新开始反而没有了勇气?
叶思闻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这也是她反复在心底问自己的。只有一个答案,因为那件事。虽然从外表看去,她没有太多改变,但她的内心已经坍毁,断壁残垣一片狼藉,看不到重建的可能。
江筠却说不是这样。外界的事会伤害一个人,但摧毁不了一个人。摧毁一个人的,是她因为没有反击和抵抗而产生的自恨——那一刻没有,那整个过程没有,开始时没有,结束时没有,当下没有,过后也没有。然后,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她所期待的遗忘没有发生,反而心中的自责和悔恨却日益加剧。愤怒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但愤怒会转向自己。
叶思闻终于明白了。如果她不作出行动去反击,她将死于余生的自恨。而当她经历了所有漫长的煎熬和命悬一线的紧张时刻,当她今天终于可以卸下重担轻松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像蜕皮的蛇一样获得了新生。她将朝向希望的方向游去,不动声色地汇入人海。只留下一具丑陋的旧躯壳,每一处皱褶都藏着隐秘的痛苦。用不了多久,那具被抛弃的躯壳也会被风干、分解,最终彻底消弭。
叶思闻越是不发一言,谭阳越是知道自己的直觉没有错,那个“内应”就是她。上次采访之后,他左思右想,还是把最可能的怀疑对象锁定了叶思闻,在发现她有离职迹象后,谭阳担心再等下去,叶思闻就要从他眼皮底下溜走了。他抓住这个机会和叶思闻见面,可不管怎么问,对方都不开口。谭阳更急了。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帮‘小红帽’做内应的到底是不是你?”
“要是你不回答,我就当作是默认了。”
“如果是你,为什么不能站出来接受我的采访?我会帮你们保密的,你也可以提条件!”
“你知道吧,你现在所有的反应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我,但我就是不说’。”
……
石沉大海。谭阳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叶思闻。叶思闻在手机上操作,把谭阳的号举报为虚假交易,然后她买了单,离开了。
谭阳难受得烟瘾犯了,走到旁边的小店买了包烟。自从搬到艾晨家之后他就尝试戒烟。一方面是艾晨严格要求不能在家里闻到烟味,他每次都要下楼去抽,实在太过麻烦。另一方面,他想戒烟很久了,一直没下定决心,刚好借着艾晨的要求给自己一点压力。最近已经十三天没抽了,眼看就要破纪录,叶思闻让他破功了。
谭阳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两口,竟然有点晕了。他猛地咳了几下,靠墙站着,漫无目的地瞄着街对面。这时,他看见一辆车开过来,在路边停车位停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有点眼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他盯着那人从驾驶座下来,锁上车门,紧了紧大衣领口,往青川传媒大厦里去了。他看清了,那人是柯经纬。
谭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柯经纬那猴急的样子,肯定是来找吕研的。不用想都知道,那两篇公众号已经把他们惊着了。这是属于一个记者的胜利时刻,他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影响力。不止如此,凭他的直觉,柯经纬这个人一定夹着一屁股屎,说不定背后有更大的新闻。他被李嘉宇刺伤真的是意外那么简单?李嘉宇真的是个精神病?只不过他现在没功夫挖他的黑料,他得和艾晨一起调查……
等等。谭阳停住了。柯经纬和艾晨都师承陈怀君,艾晨没理由不认识他。可是他之前提起柯经纬的时候,艾晨一次也没有接过话题,像是有意回避。难道她知道什么但对自己隐瞒?不会的,谭阳随即又否定了自己,艾晨有所回避,一定只是因为不愿背后议论同门师兄。他们一起调查“小红帽”的事到现在,已经从互相猜忌成为了一个战壕里的盟友,他不会再对艾晨隐瞒任何事,他相信艾晨更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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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珍没费什么功夫就拿到了投资人贺总的电话,她打过去先不提那晚会面的事,而是邀请对方参加青川传媒上市的敲钟仪式。贺总有些意外,忙说一直想着和梅珍聊聊合作的可能性,但猜想这阵子找她的人肯定很多……
陪对方虚情假意客套一番,梅珍挂了电话。水落石出了。叶思闻虚构了整件事,虚构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会面。这让叶思闻的古怪有了解释,可也让这古怪更生古怪。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临时改的地点,自作主张点的红酒,不小心泼到她身上,洗手间遇到的“小红帽”……
一条环环相扣的逻辑链浮上梅珍心头,她忽然汗毛直竖。那晚的两个现场,一个在楼上房间,一个在酒店大堂,配合得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如此精巧的设计,是为了导向高潮那场戏——由她来阻止那场居心叵测的约会,捅破那层伪装的身份。
可是目的何在?让她见证吕研的荒唐,与他心生嫌隙?也许外人将二人当成离婚不离心的佳偶伉俪,但叶思闻不可能不知道,她和吕研早就达成默契,互不干涉。这些年什么荒唐事她没见过?这件事的荒唐之处不在于吕研,而在于“小红帽”和她所假扮的“庄晓斐”。吕研没有识破,由她梅珍来识破了。这一出戏演的到底是什么,梅珍百思不解。
正在她没有头绪时,叶思闻敲门进来了。梅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乏味、平淡、没有情绪,令人琢磨不透也不感兴趣。叶思闻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一封辞职信。她说自己一直想回老家,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
梅珍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叶思闻提过一次回老家。她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了更多的事。几年前的叶思闻是另一番模样,那时候她自信、漂亮、果断,从一批实习生中脱颖而出,被她招至麾下。但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叶思闻开始从众人视线中后退,被她遗忘在角落渐渐蒙尘。《心言》第二季刚开策划会的时候,叶思闻原本在别的节目,却突然找到她说想要加入,是她亲自批准的。而在艾晨原定的嘉宾爽约后,在讨论替补嘉宾的紧急会议上,她提出启用职业演员,叶思闻是站在另一边的,主张临时再找一个来访者,那个来访者就是“小红帽”。
梅珍现在全想明白了。对她来说,答案不难猜到——叶思闻身上也发生了“那件事”。然后她隐没了,成为了一颗钉子,深深地钉在节目组内部。因为平凡而隐蔽,不管是生锈还是被腐蚀了,都无人在意。只有在拔出的这一刻,才看见原来被打磨得锃亮,闪着寒光。平凡竟有如此杀伤力,梅珍不寒而栗,第一次发现自己深深低估了平凡。
叶思闻正等待着梅珍的点头,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去意已决。梅珍想这会不会是个时机?一个人功成身退时,不会再咬紧牙关。不对,共事多年,她不可能没有察觉那晚梅珍已起了疑心,找到投资人的电话去核实绝非难事。她早应料到有此一问,那么在她敲门进来之前,就已经预备好了答案。但她的答案,一定回答不了梅珍关于“小红帽”的诸多为什么。
梅珍将辞职信轻轻放下,迅速地在心里做出了决定。此刻她的最佳策略是不露声色,只是做一个知人善任的上级。梅珍对叶思闻作了一番诚恳的挽留,许诺她升职加薪,为青川传媒留住一个实干人才。叶思闻感谢了梅珍的认可,也感谢她这些年带给自己的成长和历练,但她多年来一直没有适应青川的节奏,也许回到家乡才能找回自己。
这些话梅珍几乎从每一个辞职的人嘴里都听到过,每一次听都是同样的麻木。但叶思闻却说得真诚,每个字都具有了意义。梅珍知道,也许这是现在叶思闻唯一可以跟她讲出的真心话了。她都听明白了,但她还是决定装作没听明白。她微笑地点点头,祝她如愿以偿,回去后一切顺利,便在辞职信上签了字。
叶思闻谢过后离开,梅珍最后补了一句,有困难随时来找我。门被轻轻地带上了,叶思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梅珍的笑容也消失了。不对叶思闻打草惊蛇,是因为她还没有厘清对“小红帽”的思路。她需要把所有事情都从头好好思索一遍,却始终找不到头绪……
梅珍的思绪被吕研的信息打断了,吕研问她人在哪,有重要的事找她聊。重要的事?梅珍心里冷哼一声。自从酒店房间那晚之后,吕研一直回避与她聊那件事。她太了解他了,自尊又高傲的他一定设想到她准备好了羞辱和嘲讽在等着他。他受不了和一个女人谈论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和一个已经看透了他的女人。
但他却不够了解她,在她眼里没有男人女人,只有敌人。原本她只有他这一个“敌人”,但没想到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可两个敌人之间彼此也是敌人。不过敌人也随时可以转变为朋友,起码是战友。梅珍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在两个敌人之间,她应该选择哪一个?那晚吕研问她怎么找来的,她隐瞒了部分事实,只说了碰巧约了人在这里谈事,在楼下的洗手间偶然见到“小红帽”洗手的时候摘下了手帕。
很快吕研就来到了梅珍办公室。从他脸上的表情和关门的动作,梅珍意识到又有了新情况。吕研告诉她,刚刚柯经纬来找过他了,说有一个写公众号的女记者找上门来,以当年柯经纬被刺事件的真相作为把柄暗示勒索,她留下一张印有化名和电话号码的名片,名片背后又粘着一家名叫“简单生活”的专业储物机构的卡片,用意已经很明显了,暗示将储物仓作为交接钱财的地点。
梅珍接过那两张名片,半信半疑。什么记者?从哪查到的真相?只是虚晃一枪也不是没有可能。吕研冷笑一声,这个问题,去问你的小男友吧。梅珍脸色一变,没有接话。吕研问她打算怎么办,梅珍说交给她来处理,无非是要钱,这种人她最对付得了。
吕研离开后,梅珍看着手中的卡片,她拿起手机,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几声等待音过后,电话被接起了,对方却没有说话。梅珍也没有说话,两人在沉默中对峙着。忽然一个大胆的联想出现在梅珍脑海——电话那头是“小红帽”。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猜测,那边挂断了。
梅珍立刻让人去查电话号码的主人,但她莫名有种笃定,她的猜测是对的。或许还有一种更快捷的方法,直接去问李嘉宇,吕研刚刚暗示她了,是李嘉宇把内幕泄露给了记者。不过,现在这个局面,她不想李嘉宇这个没脑子的再掺和进来了。如果那个女记者真的就是“小红帽”,她打算勒索一笔……刚刚还对怎么和“小红帽”过招毫无头绪,此刻梅珍忽然有了一个灵感……
吕研回到自己办公室,电脑提示有新邮件,是助理发来的。那晚在酒店房间,“小红帽”和梅珍先后离开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让他放下手里一切工作,去调查一个叫庄晓斐的人。吕研迫不及待地打开邮件,果然是对庄晓斐的调查资料,“一年前自杀”的字样让吕研瞬间心惊肉跳。
关于庄晓斐的记忆逐渐浮现出来,虽然十分模糊,但他隐约把她想起来了。他隐约想起是一次出差,隐约想起是某个酒店,隐约想起了她的“半推半就”……可除了隐约,实在无法想起更多。她太普通了,普通得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特殊印象,怎么偏偏是她会化作冤魂来纠缠他……
不,这世上没有索命的冤魂,只有贪婪和欲望。作为名利场上的赢家,吕研深谙人性。庄晓斐早就离开青川传媒了,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到底为什么自杀,这里面的复杂岂是能随便归因的?更何况,偏偏是在青川传媒上市的这个关键时候。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那个谎称庄晓斐的女孩是谁?什么目的?只是单纯想找他麻烦吗?有没有人在背后指使她?吕研的心里浮现出一个个名字,他逐个审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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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照顾牙疼的艾晨,谭阳主动提出做饭,可家里的厨具调料要什么缺什么,一看就知道艾晨平时不怎么开火。于是谭阳取巧地做了一锅菜粥,说对付完这顿就去买厨具。艾晨因为陈怀君的事心事重重,便由他忙活。谭阳忙里忙外,架势颇专业,没想到还是个会下厨的人。
一锅热乎乎的菜粥上桌了,谭阳期待着艾晨的表扬。艾晨装作好吃的样子夸了几句,谭阳一直盯着她的勺子,她只好又多吃了几口,终于还是演不下去,把勺子放下了。谭阳问她是咸了淡了还是缺了什么味道,艾晨忍了忍,还是说了实话,粥里有她吃了会过敏的洋葱。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谭阳瞬间音调高了,“我问你有什么不能吃,你没说啊。”
“我在想事情,没注意……”艾晨自知有些理亏。
“那怎么办,这大一锅呢,不能浪费了,我吃吧。”谭阳自己大口吃起来,烫得直呼哧嘴,委屈巴巴,“我这地位,简直跟狮尾狒有一拼。”
“什么东西?”
“狮尾狒,一种猴科群居动物,雄性狮尾狒在群体里主要的作用就是取悦雌性,每天要给家庭里所有雌性理毛。可以说是所有灵长类中地位最低的雄性了。”
“哪儿跟哪儿啊?”
“还有斑鬣狗,斑鬣狗就更过分了……”谭阳想了想,觉得这么类比实在不合适,就没往下说。
“你最近很闲啊,都研究起动物世界了。”
“我这是在研究群体中的性别与权力。”谭阳说着兴奋起来,“我这篇稿子从浅到深,从理论到现象,从动物到人类,从个案到社会,力求全面展现,深刻剖析。”
“加油。”艾晨起身把碗放回厨房,她也不是存心泼冷水,只是心思不在这上面。
“除了这个我还在研究吕研的成长经历,”谭阳毫不介意,依旧兴致勃勃,“我最近看了好几本心理学的专业书,运用各种心理学方法,对吕研进行了分析。你看啊,他出生高知家庭,从小到大一直都特别顺利,也特别优秀,可以说是各种意义上的天之骄子了。这样的人习惯了享受别人的仰视和崇拜,感觉自己拥有某种特权,认为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是对方想给的。这种人一般来说是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的,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有错。说不定在吕研看来,他对庄晓斐的伤害压根就是不存在的,是一种你情我愿,或者就是觉得对方小题大做。你觉得我的分析对不对?”
“可能吧。”艾晨心不在焉。
“而且我有一种感觉,吕研这个人身上有某种疯狂的潜质,类似于……赌徒。只不过他目前为止的经历都太顺理成章了,如果一旦有一天,一切不按照他的预想去发展,或者他被逼到了某种境地,他很有可能会去铤而走险!”
“仅从公开资料来分析一个人的心理还是要谨慎点,如果你打算写进稿子里的话。”
“是啊,我也想要一手材料,但是怎么可能让吕研接受这样的采访?最多是采访知情者,如果能搞定叶思闻就好了。”谭阳皱眉,“说到叶思闻,我现在很确定江筠的内应就是她,可是怎么问她都不开口……”
谭阳忽然眼睛一亮,“我有一种直觉,她说不定和庄晓斐一样,也是吕研的受害者。我要是直接这样问,你说能不能攻下她?”
“不行。”艾晨一脸严肃,在今晚的聊天中第一次认真起来,“你这样会伤害她的。”
“可我真的是想写好这篇稿子啊。这样也能帮助更多的人。”谭阳解释道,“为了问出关键信息,有时候真的没办法。”
“总之你要问我意见,我不赞成。”艾晨语气坚定。
“好吧,那我再想想。”谭阳松了口,“不过话说,你最近在忙什么呢?你那边有什么进展没有?”
“我最近在忙别的……”艾晨搪塞道。在弄清楚陈怀君与这件事的关联之前,她不想把这些告诉谭阳。“系里的研究项目。”
谭阳还想多问几句,艾晨的手机响起了新消息提示。她拿起来看,是柯经纬在群里发的信息,提醒大家师母的忌日快到了,别忘了去。想起去世的师母,艾晨本就压抑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我得走了。”谭阳吃完迅速收拾好碗筷,擦干手去拿外套。
“去哪?”
“去超市买厨具和调料啊,吃太撑了顺便走走。”
“一起去吧。”艾晨也起身。她脑子有些乱,也许出去走走能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