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行行滑下来,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我用鼠标选中,“艾晨”两个字从淡绿色的页面背景里凸显出来。
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是青川医大的官方网站,关于最新一期公益心理咨询活动的项目介绍,此前从未参与过的艾晨,名字也在其中。
只要参与进来,就有机会拿到更多更详细的资料。艾晨没让我失望。
但现在的她,理应很失望吧,或者说,是怀着一种想要证伪的心情,开始调查。
正准备关掉网页,敲门声响了起来。跟着是一阵久违的心悸。
我起身去开门,他站在门外,还有阿美,和一只行李箱。
“你们怎么来了?”眼前是完全没有想到的状况。
他阴着脸不答话,拖着行李箱就往里走,阿美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跟着进来。
我把门关上,深吸一口气,转头去面对他。
“你让我们回乡下待一阵子,我们照办了。现在她的病严重了,我们得来看病。”他鞋也没脱,在沙发上大剌剌地坐下来,指挥阿美去厨房倒水。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从来没有给过他我在青川的地址,我当然不会给。
“你爸……是他说你住在这儿的。”他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是为了来看病,还是因为钱花光了?”我直奔主题,想迅速解决问题,跟他没必要废话。
“你给的那点钱本来也不够干什么的。现在生活的开销多大,还要给她买药。”阿美端了水,怯怯地递给他,好像她真的给他添了多少麻烦。
阿美比我上次见的时候更憔悴了,头发披散着,干枯毛躁,细看已有了白发。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布着皱纹,眼角耷着,所有曾经鲜活的东西都已黯淡下来,很难再辨别出,年轻时候那是一张多美多有风情的脸。
他喝口水,清了清嗓子,挤出一句相当官方的话,听起来却阴阳怪气,“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我没钱了。”我冷硬地表明态度。
“怎么会没钱,你的民宿应该卖了不少钱吧?不会这么快就花光。”
看来他是赖定了。我沉默着,想着应对的办法。
他站起身,“没关系,要是手头紧可以慢慢凑。我们呢,就在这里先凑合住几天。”他四处打量着,“不过家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你平时就是这么过日子的?这样吧,我和阿美替你跑趟超市,买点日用品和吃的。”
他伸出手来跟我要钱。“零花钱总有吧。”
“去超市?好,我们一起去。”我起身去拿外套,走到现在,要是有一点差错,就是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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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着车,跟在他和阿美身后。
我们三个人与外界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结界。结界之外是浓郁的生活气息,是热气腾腾的食物和光鲜整齐的货品,光是看到就令人心情舒畅。而结界之内,是无解的低气压,各怀算计。
旁边的一对情侣在挑选哪个牌子的麦片这件事上拌起了嘴,我心不在焉地看向货架上十几种不同的麦片。也许确实是个难题。
我的人生要是可以拥有这样的烦恼就好了。
转过弯,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我的视野。她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正在卖水果的地方挑选西柚。
是艾晨。
一只西柚滚落在地上,艾晨俯身去捡,目光朝这边扫过来。我赶紧推着车上前一步,躲在了货架后面。
我叫住了他,“这里的东西太贵,不划算,我们换一家吧。”
他看着我,良久,点了点头。
我转头去叫阿美。
“阿美呢?”我问他。
“刚刚还在。”他从货架上拿起一只罐头,漫不经心地看着。
我把推车留在原地,回身去找阿美,穿过一个个货架,副食品区、酒水区、日用品区……四处都不见阿美。
身边的人突然开始朝同一个方向涌去,接着是不远处传来的话语,“有人晕倒了。”
卖水产的柜台前,围了厚厚一层人。我疾走几步,挤进人群。
倒在地上的人是阿美,她全身不受控地抽搐着,嘴里吐着白沫,喉咙发出一种可怕的叫声。我刚要上前,有人先我一步冲了过去。
艾晨摘下围巾垫在阿美的头部,然后解开她领口的衣扣,将她的头偏向一侧。
“麻烦大家散开一点,让病人的家属过来。”
我上前一步,对上了艾晨的眼睛。
她显然愣了一下,低头再看,才勉强认出了阿美。
两分钟以后,阿美逐渐停止了抽搐,渐渐恢复了意识。围观的人群散去,他拖着跛脚走了过来。
“是你。”他认出了艾晨。
艾晨朝他点点头,扶起阿美。“是癫痫发作,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这不是没事了吗?已经检查过了,这不是第一次犯了。”他盯着阿美,“要去医院吗?”
阿美还没有完全清醒,但还是瞬间会意,摇了摇头。
早知道来看病只是幌子,他哪里舍得把钱真的花在阿美的医药费上。
我走过去扶住阿美,跟艾晨道谢。
“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儿?”谭阳推着装得快满了的手推车走过来,起先只是看到艾晨,接着目光诧异地落在我身上,再接着看到了他和阿美。他显然对于此刻的情形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情况……”
艾晨把他拉到一边,跟他低声说了几句,谭阳马上换了一副热情的笑脸,“叔叔阿姨,我正好开车了,不去医院的话,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我抢先回答,谭阳打的什么主意,再清楚不过。
他衡量着眼下的局面,看我拒绝,故意高声问阿美是不是很难坚持,需要坐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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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阳把大包小包放进后备箱,然后拉开车门。他扶阿美坐进去之前,朝车窗边留有谭阳电话号码的纸条多望了两眼。
“车里空间有点小,凑合挤一挤哈。”谭阳转身说道。
我只得坐进后排,贴着阿美冰凉的身体,我拉过了她依然有些颤抖的手。
看到我们都上了车,艾晨才坐进副驾驶。打了两次火才着,谭阳抱歉地朝后面的我们笑笑,车终于启动了。
谭阳没有问去哪儿,就轻车熟路地朝我家开了。他很快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揣测着我们之间的关系。毕竟在他看来,谭阳和艾晨,是我曾交待的,需要欺骗和躲避的对象。
“你们……很熟啊?”他开口了。
“哦,也算不上熟,因为庄晓斐的事,有过一些交集。”谭阳也在揣测着,关于我在做的事,他俩知道多少。“叔叔阿姨这次过来是?”
“给她看病。”他似乎意识到,这和刚刚拒绝去医院的态度是矛盾的,马上又补了一句,“已经看过了,没什么事的话,这两天就回去了。已经给小筠添了不少麻烦。”
这句话自然是说给我听的。
既然是需要欺骗的,那我势必会比较在意,既然是需要躲避的,那么迎头冲上去,我自然就会害怕。
——先表明态度,只要钱给到了,他一切都会配合的。
“其实上一次见面以后,我们还有些事情想跟叔叔阿姨多了解一下,不知道叔叔阿姨走之前有没有时间,我请你们吃个饭。”
“这个嘛……”
他态度含混地带过了话题。
——接着就是无言的威胁。此刻,他必然是有分寸的,但如果我没有按照他的心愿行事,他并不在意在谭阳和艾晨面前展露:他的话语是由我所操控的。
艾晨一直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观察我,任何异常的表现都难以逃过她的眼睛。
好在路程很近,十五分钟以后,车就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口。五个人无需再共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忍受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诡异的气氛了。
“我送叔叔阿姨上去。”谭阳锁了车,热情地表示。
“不用了。”我冷冷看谭阳一眼,他终于没再坚持。
走到单元门口,我掏出钥匙递给他,让他送阿美先上去。
艾晨和谭阳站在小超市对面的树下,显然在等我。
“今天的事,谢谢了。”我走过去道谢。
“没想到你不光对庄晓斐很好,对她父母也这么周到。”谭阳先开了口,语气意味深长。“看样子,他们很依赖你吧。”
我不置可否。
“叶思闻要辞职了,这事你知道吧?”谭阳换个话题继续问,对我的沉默并不在意。“你不觉得你们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吗……”
我在看艾晨。她拈起落在她肩膀上的一片黄叶,出神地观察着。她在想什么?关于此刻状况的所有合理解释?我和庄晓斐的关系?还是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想陈怀君的事?刚进入项目,她应该还没有什么关键性的发现……
艾晨突然皱了一下眉,伸手捂住了左边的脸颊。看样子是牙痛。她痛得轻轻闭上了眼。
谭阳把想说的话一股脑说完,转头看向艾晨,似乎在用目光质疑她的反常。
没错,她在瞒着他。
但接着,她却开口问了一个让我意外的问题。
“她的癫痫,是因为脑外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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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谭阳和艾晨,我去了一趟银行。
把钱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刚吃完面,翘着脚倚在沙发上。阿美在卧室睡着了。
“明天带阿美去医院。”
“她的事你不用多管,她又不是你妈。”他把钱拿过来,捏了捏厚度。“放心,我们明天就会马上消失。”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上面写了谭阳的电话。他把字条撕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一刻也不想跟他多待,走到桌前,把电脑装进包里,准备出门。
“你要是出去,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带瓶酒。”
“我警告你——”
“天阴下雨的时候,这条腿还是会疼。”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看着那条伤腿,“怎么办呢,总是要喝两杯。”
忍一忍,明天他就会离开了。
“你在为听听的事跑吧?”他突然问。“做什么?不会是要帮她报仇吧?这么说,她自杀这件事——”
“我做什么跟你无关!”我把门口的钥匙装进包里,穿鞋。
“放心,我没兴趣。不过话说回来,你就是做得再多,牺牲再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欣赏我的狼狈,“她也不可能感激你的。”
门砰地关上,他的话语被隔绝开来。泪终于止不住,从眼眶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