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已经深了,河边的那户小院里还亮着灯。透过油腻腻的窗子,隐约能见到乌烟瘴气中,几个男人围着桌子在赌牌。
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油腻的男人得意地冲着对家敲桌子,催促他快开牌。对面的男人已不知在这里没日没夜地熬了多久了,脚下有几个空了的白酒瓶子,他抬眼乜斜着眼镜,倦乏的眼神里带着股狠劲儿。
他使劲搓着手里的牌,再小心翼翼地开出。看到数字,他突然脸色一变,沉声骂了一句,把牌扔下。不玩了!他阴着脸起身往外走。
眼镜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一把好牌,跟出了院子。他拉住男人,说他不能走,除非把欠的钱还上。
屋里的人已继续开下一局,无人注意他们一前一后地朝小树林的方向走去了。穿过小树林就是公路,常来的人都知道这是条近道。
月光被云层遮了个干净,小树林里漆黑一片。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打着手电,在泥泞的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手电接触不良,光线时亮时暗。
女孩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左手杵在地上,手电滚远熄灭了,书包掉在泥里。一阵钻心的疼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努力想支撑着站起身,却使不上力。
忽然,女孩停住了动作,屏住呼吸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骂声和打斗声。紧接着,她听到一声可怖的惨叫。女孩下意识地向后退着,缩在树后面不敢动。
云层移动着,露出满月的半边,女孩隐约看见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痛苦地捂着肚子倒下,脸上的眼镜和腹部的匕首反着寒光。
另一个男人转过身,朝女孩的方向看过来。女孩看到了他的脸。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恐惧如丝网一样密密地罩住她。
男人似乎没发觉什么异常,目光移开了,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他低下头,欲处理眼前棘手的情况,突然,余光却注意到了什么。他再次回转头,目光落在了那只正缓缓亮起的手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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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上)
星期五早上,艾晨像往常一样,在闹钟响起前的几分钟睁开眼睛。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处在幻梦和现实的交界地带,像踩在摇摇欲坠的浮桥上,但感官却异常敏锐。晨风撩动窗纱,隐约送来家长催促孩子的斥责声、电瓶车的启动声、水从橡皮管里喷洒出来落在草地上的声音。刚刚还清晰可辨的梦境在琐碎的现实中氤氲模糊开。艾晨感到一阵怅然。
起床洗漱,左下颚的智齿又疼了起来。艾晨对着镜子查看,发现左边脸颊已微微有些肿。这颗智齿已经长了两年,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牙医说智齿的位置不正,可以考虑早点做手术拔除,但艾晨却总是下不了决心。每次疼起来,艾晨就发誓一定马上去预约手术,可过两天,等到它安分了,不再有存在感,她又抱起侥幸心理,直到下一次,循环往复。
等今天忙完就约牙医,艾晨向自己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为此发誓。
艾晨的家离咨询中心只有二十分钟路程,每天上班走这段路,是艾晨最清醒和高效的时刻。她会回顾上周的咨询谈到过什么,猜测今天来访者的状态会是怎样。不知不觉中,便自然地进入了每天的节奏。这是一首永不停歇的奏鸣曲。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艾晨感觉自己偶尔是演奏者,大部分时候则是听众。
但今天和以往不一样,艾晨有意放慢了脚步,开始留意起沿途的景色。天蓝得近乎艳俗,立夏刚过,早晚的温度也逐渐不再怡人。像留恋春天一样,她感到一种不舍——结束今天的工作后,她就要休为期一年的长假。
从青川医科大学心理系研究生毕业至今,艾晨已不知疲倦地工作七年了。她热爱心理咨询这个职业。咨询室里,一个又一个来访者带着他们的世界来到她面前,带来一场场情感风暴。她深深地爱着他们,被他们吸引,也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
加上难得一见的天赋和决不放弃的韧劲,对于一些“毫无希望”的个案,其他咨询师有时会受不了挫败、黯然退场,但艾晨却往往能坚持不懈,迎来转机。
但也因为艾晨无所保留地对待来访者,她一次次地跨越了界限,过度卷入。督导陈怀君常常提醒她界限的重要性,但她实在太热爱这项职业,太在乎她的来访者了。
渐渐地,艾晨已经习惯于把工作排在第一位,甚至在不知不觉中,生活几乎只剩下工作。三年前和男友分手后,对恋爱一直提不起兴趣;社交仅限于咨询中心的同事;没什么兴趣爱好,唯一喜欢的自由潜,也是一项孤独的运动。
“把人生囚禁在咨询室”,艾晨记得在一次小组会上,有人这样形容她。
所以,当连她自己也听到了内心警钟敲响的时候,她知道,该停下来了。第一次在职业生涯中停住脚步,发现自己置身路口。也许一直埋头赶路,已错过了许多路口。
她不得不承认,停下,是她现在最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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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心理咨询中心是一座三层楼的老建筑,过去曾经是铁路局的办公场所。它距离青川市中心不远,但闹中取静,周围种满了高大的洋槐。这里笼聚着一种特别的气场,每次一走进来,艾晨的耳畔和内心会同时静下来。
而对来访者来说,这是个让他们又爱又恨的所在。在这里,他可以卸下沉重的外壳,不必再面对指责和挑剔,有一个人会深深拥抱他的脆弱和不堪。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会痛哭,会崩溃,会撕裂九死一生才缝合的伤口,会击碎奉为圭臬的偏执。若他能挺到最后,谎言会揭开,幻想会破碎,他会看到关于自己的一切真相。
这个过程痛苦又动人,能坚持到最后的人并不多。韦程是其中一个。
在艾晨的陪伴下韦程坚持了六年。最开始来的时候,他患有重度抑郁,缺乏自我,情感退缩。经过六年的咨询,现在的他自信、积极、充满活力,即将在三个月后结婚。艾晨特地将他的最后一次咨询安排在今天,作为他咨询的结束,也作为自己休假的开始。
今天的咨询接近尾声时,韦程依依不舍,艾晨也十分动容。两人回顾了这六年来彼此的变化,韦程提出了一个艾晨没想过的问题:在这六年的咨询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艾晨的哪一个举动?紧接着,韦程给出了一个艾晨更意想不到的答案:那个时候他失业了,艾晨帮他垫了半年的费用,让他重新回到咨询室。
艾晨很意外,而且很羞愧。当时她那么做,在案例讨论小组中遭到大家强烈地反对,她也知道这是严重的跨越界限,但那个时候韦程好不容易有些好转,她不想看他失去机会。后来韦程回来咨询,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此自责,她知道,必须等来访者“想要”去做什么,而不是咨询师“想要”去做什么。这是她最大的弱点,她打算在这次休假中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我还经验不足……”艾晨坦诚道,“其实那么做是不合适的……”
“我知道,咨询师不应该跨越界限。”韦程说,“其实那段时间,我去了几家不同的医院开了安眠药……刚刚把量开够的时候,你回来找我了……”
艾晨从没听他说起过这件事,一时间心情无比复杂。
艾晨送韦程到咨询中心门口,作为他们咨询关系的完美结束。艾晨正想回咨询室好好整理一下情绪,却无意中听到前台仇筱筱在对一个女孩耐心地解释。
“抱歉啊,因为你没有提前打电话预约,今天我们的咨询师都去参加青川大学心理系的讲座活动了。要不这样,你先填表,然后写一下你方便过来的时间,我帮你预约咨询师后,再联系你,可以吗?”
仇筱筱在这里担任前台已经一年多了,她不是科班出身,但怀着一腔热忱加入进来,边工作边参加各种学习培训。她热情友善,往往令第一次来的人有种安全感。
艾晨本没有在意,继续往楼上走去。但这时她听见那个女孩说话了,声音怯怯的。
“这样啊……那我再想想吧……”女孩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失望,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艾晨心里一动,她知道大部分人得鼓足勇气才能走进心理咨询中心,他们已饱受折磨,变得敏感而害怕受伤,任何一点阻碍都可能将他们击退。他们能迈出这一步的勇气已值得钦佩,艾晨不想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尤其是眼前这个女孩,她瘦削苍白,背微微有些驼,手指揪着帆布包的一角,目光紧紧地盯着桌上一只绘有兔子图案的玻璃杯,身体语言呈现出不安与警惕。
女孩转身要离开,无意中触到了艾晨的目光,她下意识回避视线,却又似乎被艾晨眼中未言明的鼓励和挽留而打动。她迟疑地回望艾晨,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这是艾晨老师,不过她要休假了,不接新的来访者了。”仇筱筱立刻解释道。
艾晨清楚地看见女孩眼里萤火般微弱的希望瞬间湮灭。就在这一瞬,她感觉内心的某处和她产生了联结。她希望再次见到她,希望她的勇气多一点、再多一点,能让她再次回到这里。
“那……我下次再过来吧。”女孩声音低得几乎像在自语。
“等等。”同样也看出女孩的犹豫,仇筱筱有了个主意,“你先等等。”
仇筱筱走到艾晨身边,悄声问她是否能给女孩十分钟,了解一下她的大概情况,看看哪个咨询师比较适合她。其实刚才这个念头也在艾晨的脑中一闪而过,她点了点头。仇筱筱朝艾晨眨眼一笑。
“艾晨老师可以跟你简单聊十分钟,了解一下你的大致情况,不收费的,不算咨询。”仇筱筱对女孩说,“她会根据你的情况,帮你推荐一个适合的咨询师,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谢谢。”女孩感激地看了看仇筱筱和艾晨。
“那我在咨询室等你,填完表直接进来就可以。”艾晨走进咨询室。
接过仇筱筱递上的《心理咨询协议书》,女孩在第一项“姓名”上犹豫了。
“要填真名吗?”她问。
“最好是真名,我们会保密的。”不少来访者想要保护隐私,会留下虚假信息。但在紧急情况下,这可能会给危机干预带来麻烦。
女孩想了想,写下了“庄晓斐”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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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读了几页又合上了,艾晨把书放回书架,想着找一本能让自己打发一整个下午的书。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个不用工作的星期一下午,手上的案例已经全部结束,例行的小组讨论会也不用参加了。本来应该好好放松一下,进入休假的状态,可她总是静不下心来。
艾晨不再勉强自己,坐在沙发上发起了呆。阳光透过纱帘,漂浮的微尘毕现,艾晨用目光捉住一粒微尘,欣赏它的起伏、跳跃、漫无目的地飘荡远去……它真的是没有目的的吗,真的只是无规则的布朗运动吗?若真是这样,这永不停息的力量又意义何在呢……
艾晨突然想到,上星期五早上刚发过的誓,又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整个星期五,她都没有给牙医打过电话。是真的忘了,还是刻意忘记?此刻,那颗智齿又隐了形,让艾晨为自己的食言心安理得地找到一个借口。
手机响了,艾晨这才注意到才过了五分钟。是程奕打来的,他们应该正在开小组讨论会。是工作上出了什么状况吗?还是庄晓斐……她推荐了程奕作为庄晓斐的咨询师,一直想问问进展如何。
艾晨接起电话,程奕在那头嚷嚷着,“命令”她赶紧出现,说什么不告而别很不礼貌,又说大家都想听听她的休假计划。
哪有什么“都”,明明就是他自己。程奕对自己的自恋人格障碍毫不避讳,甚至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一般来说,人格障碍对咨询师来说会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自恋似乎是个例外。程奕的自信、强势和精力旺盛,往往吸引了来访者,给了他们信心。
撂下电话,艾晨就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电话里她问程奕和庄晓斐进展得怎么样,程奕只说了一句“你来了再说”,令她莫名有种担心。不知为什么,想起庄晓斐的眼神,艾晨总有一种心被揪住的感觉。
然而,当她来到讨论会上,听到程奕好一番吐槽后,揪心变成了担心。
“我刚才还跟他们说,你给我介绍的什么来访者啊?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怎么问也没一个字。又不是被爸妈逼来的中学生!”程奕的语气一贯浮夸。
“那您没有没想过,人家也许不想找您,就想找艾老师呢。”还没等艾晨说话,实习生葛秋颜忍不住了。她刚从青川大学心理系毕业,很仰慕艾晨,是个打直线球的性格。
“你觉得我能不知道吗,不就是因为只有我还有空档吗?”程奕气呼呼的,但大家都看出他不是真的生气,他其实并不在乎。
但艾晨在乎。“她什么都没说?那你也没问吗?”
“我问什么?”
“我不是写了一份评估发给你了?”
“哦……那个,我没看,我习惯自己来判断。”程奕有点不好意思,大家都知道他是忘了。
他在手机里翻出艾晨发来的信息,念了一遍:“来访者主诉严重的焦虑、失眠,还有惊恐发作。来访者二十八岁,两年前离婚,不久后又失业。和前夫关系冷淡疏远,离婚后几乎无来往。一年多来一直在找工作,但是屡屡受挫。社交退缩,情感支持匮乏。——十分钟你就聊出了这么多?”
艾晨懒得回答,她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们约了下一次吗?”
“约了。”程奕回答,反倒让艾晨有些意外。“就是现在。”
“现在?”艾晨惊讶。
“是啊。”程奕看看表,动作夸张,几乎像在炫耀自己的名表,“还有五分钟结束。”
“那你还安排这个讨论会?”
“因为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来啊。”
艾晨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样吧,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是不是以后都不来了。”程奕拿出电话,“筱筱,你把她的资料表拿来一下。”
不用了,她的资料肯定是假的——艾晨的心里突然出现这种感觉。
“通了,没人接。”程奕嘟哝了一句。他又打了一遍。
“真没人接。”他摊开手机给艾晨看,证明自己已仁至义尽。
艾晨的心里突然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想起和庄晓斐交谈的十分钟里,注意到她手腕上有正在愈合的试验伤。尽管她穿着长袖来掩饰,但下意识伸手去拢头发的时候,被艾晨看到了。
“她除了什么都没说,还给你留下什么别的印象吗?”艾晨问。
“她一直在看我墙上那幅画。”程奕耸耸肩。“品味不错,那幅画很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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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会结束后,大家一起在附近餐馆吃了晚饭。席间气氛很活跃,大家聊到时下热点现象背后的心理根源,常常一语中的,金句频出,惹得旁边的客人频频转头,被他们的谈论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是心理咨询师聚餐时经常出现的场面。
但艾晨却提不起兴致来。大家纷纷为她的长假出主意,她却边听边走神。
散场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外面飘起了细雨。初夏的雨丝带来阵阵清凉,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香味。艾晨熟悉青川的每一个季节和它的颜色气味,尤其是季节变换时,那细微的张力,会让人产生一种微妙的紧张感。
而今晚这种紧张感变得越发强烈了。艾晨心事重重地往家走,她心里反复闪现庄晓斐手腕的割痕、眼中燃起又暗淡的希望,还有她的欲言又止……而比起话语,庄晓斐以其他形式传递出来的信息碰响了艾晨心中的警铃。那是一种从黑暗中发出的信号光,虽然微弱,但以最后的希望闪烁着……
可是庄晓斐已经离开了。将来访者找回来是咨询师的大忌,艾晨提醒自己不能轻易再犯。更何况,那十分钟并不能算作咨询,她们之间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咨访关系……
艾晨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青川大桥。惊讶之余,只能感叹
潜意识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她知道程奕咨询室墙上的那幅画。其实那是一幅经过特殊技术处理的摄影作品,名字叫《圣地》——从江面仰拍的青川大桥,以自杀者的回望视角——青川大桥是自杀圣地。凝视那幅画,会感受到一种绝望的冲击力。在最后瞬息迸发的渴望被救赎的呼喊,被急速而至的死亡吞没了。
艾晨的潜意识把庄晓斐的未如约出现、可能存在的自sha倾向以及青川大桥联系在了一起,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一定是“幽灵”在作祟。艾晨心里苦笑着,她一直未摆脱,也许一生也无法摆脱。是“幽灵”让她时刻捕捉着来访者的每一个异常动向,让她如此恐惧于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他们。她知道,这只是在满足“幽灵”的胃口罢了,包括今天,此刻。
艾晨停住了脚步,打算转身离去。就在这时,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人站在桥边。
雨没有稀释掉黑暗的浓度,蒙着水汽的路灯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她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逃离光的笼罩,向黑暗跌入。
艾晨的心脏突然一阵抽紧,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脑中闪过庄晓斐的名字。艾晨加快脚步走上前,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近,被细雨模糊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艾晨终于看清了,是庄晓斐。她站在大桥边缘,遥望着夜雨朦胧的远方。艾晨想喊她,却迟疑了,害怕惊扰到她。她来到庄晓斐身旁,默默地陪她站着。
幽暗的江面传来阵阵水声。江浪执着地奔涌而来,撞上石块的瞬间,发出壮烈的哀嚎。粉身碎骨后,化作一声呜咽而去了。
庄晓斐转头看向艾晨,眼神平淡得没有任何意外。
艾晨见过那种平淡,那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