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夜来2021-10-04 21:165,036

  “所以你决定接受这个来访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这是严重的突破界限。”

  星期日晚是例行的督导时间,陈怀君皱着眉头听完了整件事,忍不住咳嗽起来。显然,他并不赞成艾晨的决定,但他很少直接干涉她的选择,除非万不得已。

  “可以说是我的决定。也可以说,她让我无法拒绝。”艾晨鼓起勇气回答。她早已毕业,但仍期望得到恩师的认可。

  陈怀君去年刚满五十,他身上有一大串的头衔:青川心理咨询中心的创立者、青川医大心理系主任、青川心理协会主席……在青川乃至全国的心理咨询界,他是颇有声誉的学者。他专攻心理伦理方向,强调咨询师必须明确边界。但讽刺的是,这么多弟子当中,他最欣赏、最倚重的艾晨,却是屡屡突破界限、最让他头疼的一个。

  艾晨调侃过,也许这是他的潜意识玩的把戏——他潜意识里也想挑战界限。艾晨替他付诸行动了。

  调侃归调侃,陈怀君很少这么严肃,让艾晨心里有些慌乱。

  “是你提出的,还是她提出的?”陈怀君问。

  “我提出的。我问她是不是不想和程奕继续见面,她说是。我问她想不想再试一次,我再给她介绍另外的咨询师,她没回答。我就问她是不是想和我聊,她说……是。”艾晨说完,看着陈怀君的表情。

  陈怀君又是一阵咳嗽,平复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一时很难说,是你左右了她,还是她操纵了你。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艾晨当然知道,陈怀君是在说“幽灵”。

  “你的休假怎么办?”

  问起休假,艾晨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和她商定以三个月为期限,一周见两次,一共二十四次。这样我只用推迟三个月,从八月开始正式休假。其实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计划的时间,只是提前结束了手中的工作,所以说起来也不算打乱了计划。”

  “真的可行吗?你有把握在二十四次的时间里帮助她改善?”陈怀君看着这个得意门生,他的目光总是不露锋芒。

  “倒计时的咨询往往更有效,欧文亚隆验证过的。”艾晨轻松多了。

  “不是潜意识对逃避休假的付诸行动?”陈怀君拿她没办法。

  “我保证,三个月就结束咨询,准时休假。”艾晨比了个发誓的手势,在陈怀君面前,她变回了孩子。

  ————————————

  按照标准流程,在精神科医生诊断给出“建议心理咨询”的医嘱后,艾晨和庄晓斐的咨询关系开始了。每周两次咨询,已经进行了五次,艾晨了解到庄晓斐严重焦虑和失眠的背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好不容易离开和前夫的糟糕婚姻,想要发展一段新的亲密关系,却因为自卑而封闭自我;作为自尊来源的工作,也因为职场上性别不平等的遭遇而被迫放弃,失业一年多依然无法重新振作;吃了一段时间抗抑郁药,因为严重的副作用而停药,情况愈发恶化。

  像跌进沼泽里的人,越挣扎越下陷,越拼命越绝望。

  这种困境在当今女性身上很常见。但问题在于,太常见了。

  在倾听庄晓斐的时候,艾晨总有一种感觉,她被一堆症状、一系列困境包裹着,像被紧紧缚在一层厚厚的茧里。她想触碰内里那只蛹,但它藏得很深。她只谈生活中各种表面的烦恼,却不谈自己的内心,对自杀更是只字不提。

  藏得越深,便越脆弱。不能轻易揭开,那会带来伤害。但如果不触及到,眼前就好似总有一层薄纱,咫尺之遥,却看不清楚。艾晨闭上眼,庄晓斐现在只是一个由症状勾勒出的模糊形象。她有一张清冷秀丽的脸,可能因为缺乏日晒而略显苍白,她的诉说轻缓沉静,很少表露情绪,有情感隔离的倾向——这常常给艾晨一种错觉,她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已经是第六次咨询了,进程过了四分之一,得想办法改变这个现状。

  “你愿意试试沙盘游戏吗?”艾晨问道。

  “沙盘游戏?”庄晓斐好奇地指着房间角落的一处架子,“是那个吗?”

  一个长方形的内侧涂成蓝色的沙箱,里面盛有厚厚一层海沙,旁边的陈列架上,大大小小摆满了从人物、动植物、山石、建筑到武器、交通工具等等各类沙具。

  艾晨告诉庄晓斐,她可以随意取用不限数量的沙具,在沙盘中摆出想要的一幅场景,而沙箱底部的蓝色则代表着海洋和天空。每一个被创作出来的沙盘就代表了一个心灵故事,将由庄晓斐来讲述这个故事。

  庄晓斐点点头,在沙盘前陷入了沉思。艾晨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五分钟过去了,庄晓斐迟迟没有动手。她看着眼前的沙盘,似乎沉浸在一种独属的氛围当中。她在想什么?是在脑海中创造图景吗?还是在捕捉内心的感受?艾晨猜测着,越来越期待她会创作出一盘怎样的作品。

  终于,庄晓斐把左手轻轻地放进沙盘,抓起一把冰凉细腻的海沙,在掌心感受着,然后握起拳,沙子顺着指缝流下。她反复做这个动作,像个第一次玩沙的孩子,又像是陷入到某种久远的记忆中。

  在中央的位置,她轻轻地划开沙子,使沙箱底部露出一个蓝色的圆形。然后她从沙具中挑选了一个小女孩的形象,放在蓝色圆形的正中央。做完这些,她退到旁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转头看了看艾晨,她的作品完成了。

  当艾晨看着这幅画面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庄晓斐用整个沙盘孤立出一片蓝色,在蓝色中央,那个小女孩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她被困于孤独之中,整个世界都只是无人回应的荒漠。

  但艾晨仍然想听庄晓斐的解读,她提醒庄晓斐,以第三人称“她”来代指沙盘中的主人公。这是让来访者解释沙盘的通常做法,目的是创造出一种距离,让来访者能以稍稍抽离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创作。

  “她的名字叫庄晓斐。”按照艾晨的要求,庄晓斐开始了讲述。

  “她在湖水的中央。湖水不是蓝色的,是黑色的。她很孤独,很害怕。没有人救她,她也救不了自己……”庄晓斐说着,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因为她的世界没有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庄晓斐的解读让艾晨心中的悲伤更深了,但她想要把希望传递出去。

  “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吗?”艾晨轻轻问道。

  庄晓斐有些疑惑地看向艾晨。

  “虽然沙盘中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的世界是你创造的,她的故事是你讲述的,在她的世界里,还有你。”艾晨说。

  “就算没有人,还有自己。”仿佛受到鼓舞,庄晓斐这样说着,看着艾晨。艾晨用力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闹钟响了,时间到了。艾晨毫不犹豫地按掉闹钟,把目光重新投向庄晓斐。

  “我经常会做一个梦,”庄晓斐缓缓开口了,从未有过的语气。

  这个梦对她来说一定非常重要。艾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是一个很可怕的梦。森林里,小红帽在奔跑,用尽全力奔跑……”

  庄晓斐艰难地回忆起那画面。艾晨的视线没有离开她,但手中的笔依然在记录。

  “下着大雨,电闪雷鸣,树冠被吹得疯狂地摆动,小红帽全身湿透了,脚下很滑……

  “有人在追赶她。她拼命地逃,但身后的人还是越追越近。那个人披着黑色的斗篷,风帽遮住脸……

  “突然脚下被什么一绊,小红帽摔倒了。身后的人逼近,小红帽回头去看,那个人的帽子被风吹掉了,她看见——”

  庄晓斐停住了,直直地看着艾晨,艾晨浑身一紧。

  “她看见,那个人长着鳗鱼头。”

  “鳗鱼头?”艾晨忍不住打断。

  “他的头上爬满了鳗鱼。活的,黑色的,一条一条的,钻来钻去,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

  艾晨眼前有了画面,不禁一阵恶心。“然后呢?”

  “然后,小红帽挣扎着站起来,狂奔着冲进旁边的一座房子……”

  “是她的家?”艾晨一边记录一边问。

  “她冲到浴室疯狂地洗着自己,可是怎么都洗不掉身上那股腥臭的鳗鱼的味道……她抬头看镜子,看见镜子里……

  “她的头上也缠绕着鳗鱼。”庄晓斐的眼中一片寒意。

  艾晨思考着,这个梦的含义是显而易见的。沉重的压力(狂风暴雨),想要逃脱但如影随形的焦虑(追赶,逃亡),焦虑来源于男性(鳗鱼),以及对自己被焦虑吞噬的恐惧(镜中自我的变化)。这个梦和庄晓斐的状况完全对应得上。

  艾晨将这个梦的含义解释给庄晓斐,她点点头。艾晨又问她有没有联想到别的,她说暂时想不到了。已经延时将近二十分钟了,艾晨结束了这次咨询。

  艾晨目送庄晓斐离开,她拎着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上面是有些褪色的手绘图案,她说过是她的一个朋友画的。

  庄晓斐走后,艾晨见沙发上掉了一张票,是一张艺术展的门票,艾晨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艾晨追出去,将票还给了庄晓斐。

  庄晓斐离开后,艾晨照例回到咨询室,一个人待一会儿,梳理刚刚的这节咨询。今天通过沙盘有了很大的突破,艾晨很满意,虽然还任重道远,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谈——比如她手腕上那道疤的由来,比如她对原生家庭的讳莫如深,但能谈到自己的梦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进展了。

  想到梦,艾晨眼前又浮现出鳗鱼头的画面。她拿起手机想随便看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刚好接到陈怀君的来电。

  ————————————

  陈怀君打电话约艾晨星期五晚一起吃个饭,艾晨马上问道是跟谁。这是他们多年来的默契,几乎没在工作场合之外两个人一起吃过饭,如果约饭,一定是和工作上的其他人有关。这次也不例外,但陈怀君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吃饭约在“三四郎”,是一家高档日料店。艾晨到的时候,陈怀君已经在包厢里和对方相谈甚欢了。艾晨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在包厢外换鞋,里面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漂亮的播音腔。艾晨马上猜到是谁了,服务生红着脸递上纸笔,问能不能请她帮自己让吕老师签个名。

  艾晨进了包厢,吕研立刻起身笑着向她伸出手,“艾老师来了,请坐。我是吕研,幸会幸会。”艾晨有些受宠若惊。陈怀君打趣道:“我还没介绍呢,你倒是把我的词儿抢了。”吕研故作歉意,“哎呀,我心急了,要不您再来一遍?”陈怀君一笑,“那我再介绍一遍艾老师吧?”吕研反应很快,“艾老师的履历我都倒背如流了,还是我向艾老师介绍一下自己吧。”

  艾晨笑看他们两位老友打趣,没忘了接话:“青川如果还有人不认识吕老师的话,我来帮他介绍。”三个人都笑了,艾晨发自内心地对吕研说,“《心言》我一期都没落下,真的很好看。”

  吕研夸张地松口气,“那就是艾老师答应上我们节目了?”

  艾晨一头雾水。陈怀君这才解释道,《心言》第二季要录制了,吕研还想邀请他再做一季嘉宾,但他实在忙不过来了,于是推荐了艾晨。吕研将艾晨的履历给节目组看过后,大家都认为艾晨会给节目带来新的能量。

  艾晨打趣,原来是场鸿门宴啊。吕研说其实一个月前节目组就确定想请艾晨了,他本该那个时候就和艾晨见面,但碰巧要出趟差,陈怀君打了包票肯定能说动艾晨,才拖到今天。

  “要是艾老师坚决不同意,我临时换嘉宾的难题可要你来解决了。”吕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陈怀君说。

  如果不考虑恩师的关系,艾晨是不太愿意上节目的,一来她喜欢低调简单,二来她觉得这会给来访者带来不安全感,影响咨询效果。但在见了吕研之后,她的想法改变了。能向大众普及心理咨询,这项工作是非常有意义的。

  仅仅是如此吗?难道不是因为被吕研魅力折服了吗?艾晨习惯性地审视着自己。

  吕研和陈怀君年龄相仿,但看起来要年轻不少,男明星一样风度翩翩,英俊又有气质。他在镜头前幽默风趣的形象不是人设,现实中也是如此。除此之外,吕研还绅士、体贴、尊重女性,最后一点在艾晨心中尤为加分。

  但好像听说他和太太已经在几年前离婚了,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艾晨发现自己在想象吕研的感情生活,不禁有些微微脸红。

  “上一季的来访者是节目组找来的,这一季我们想做一个调整,让咨询师从曾经的案例中选择来访者一起上节目,效果可能会更好。艾老师您觉得呢?”吕研微笑着征询艾晨的意见。

  “有成功的咨访关系做基础,效果一定会更好的。”艾晨回答,“其实我在看上一季的时候就这样想过。”

  “那太棒了!”吕研高兴地端起清酒酒杯,“艾老师和节目组的合作就算定下来了,碰一个!”

  就在这时,服务生进来送餐,“打扰了,这是本店招牌鳗鱼饭。”服务员动作轻缓地从餐盘中依次端上三份鳗鱼饭在他们面前,“请慢用。”

  又是鳗鱼,不用看到实物,光是听到这两个字,艾晨的胃就开始收缩了。她把面前的鳗鱼饭悄悄挪到一旁。

  “说到鳗鱼,”陈怀君饶有兴致地夹起一块鳗鱼,“你们猜猜,弗洛伊德在研究心理学之前,是研究什么的?”

  “这个我知道,”吕研也拿起筷子,“临床医学,他是学医的。”

  艾晨喝了一口清酒,把不舒服的感觉压了下去。

  “学医是没错,但你们不知道吧,他还研究过鳗鱼。”陈怀君把那块鳗鱼举起,好像就是当年弗洛伊德研究的那条。

  “那时候,科学界还在争论鳗鱼到底是无性繁殖还是雌雄同体,因为从没有人见过任何一条雄性鳗鱼。弗洛伊德那个时候才十九岁,他去到匈奴帝国一个叫利亚斯特的海边城市,誓要找到一条雄性鳗鱼,解开鳗鱼身上的谜团。”

  “结果呢?”吕研把一块鳗鱼送进嘴里,肥腻香溢。

  “当然没有找到,不然就没有精神分析学派了。”陈怀君说,“不过据说,他正是因此想到了‘阉割焦虑’的理论。”

  “其实我想问的是,到底有没有雄性鳗鱼?”吕研似乎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当然有了,不过鳗鱼只有在繁殖的时候才会显露性器官,科学界在很多年以后才观测到的。”陈怀君喝了一口清酒,似乎在品味这个故事,“鳗鱼不想让人类知道它的秘密。”

  鳗鱼的秘密?艾晨一瞬间有点走神。庄晓斐梦里的鳗鱼,是否也藏着什么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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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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