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那天是我第一次梦见鳗鱼。
从任何角度来看,那天我都不应该出现在那片废墟。可事情就是发生了。
当钢琴声响起的时候,我正站在一条幽深的走廊里,旁边的窗玻璃上长着大片的霉斑,使得窗外的世界像素极低,并带着诡异的光晕。
旋律像一根丝线,缓慢地牵着我走向走廊的尽头,那里过去该是一间音乐教室。墙皮剥落的墙壁上,一只肥硕的蜗牛蠕动着,黑板上还残留着五线谱的印痕,几个孤零零的音符像被判了终生监禁。那个瘦小的身影坐在琴凳上弹奏着。
与其说是弹奏,不如说是和这架残损的乐器搏斗着。
她抬起目光,看到了我。那张脸是倦怠的,蒙着一层雾气,但眼里有尚未来得及收束的喜悦。
乐曲行进着,有几个音符因为钢琴的老旧走音被抛向了空中,砸到我身上。我定定站在原地,过了不知道多久,走廊另一头响起了一个穿制服的老头的厉声呵斥。
“跑!”
那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从窗口翻了出去,朝着不知什么方向胡乱跑了一阵,直到确认身后不再有人追逐,才渐渐停了下来。
她脸涨红着,大口喘着气,看着我许久没说话,像在确认,对于这个场景来说,我的存在是安全的。
她的目光终于穿过我,落到我身后那条路上,“我好像迷路了。”
我从小对方向不敏感,何况对于安城,我对它的了解仅限于它的嘈杂和多雨。半个月以前,爸爸工作升迁,我们举家从浦周搬来了安城。临走前我在地图上比对过,安城有三个浦周那么大,比起浦周,它更贴近十三岁的我对于城市的想象——一个更有秩序、离文明社会更近的地方。安城和浦周一样,有河流穿城而过,城市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系。只是安城更为潮湿,雨像情绪不定的赌徒,随时会让你遭殃。
爸妈都很忙,忙着在新生活里安顿下来,而我则每天一早便起床,在口袋里揣两个熟鸡蛋,到外面四处游荡。我以存在感最小的方式观察这座城市,默默记下地势的高低起伏、天空的常见色彩,辨别着人们口音的微妙不同,我在脑海里构建着自己的新生活。
可我还是毫无底气。
她告诉我她叫听听,“听听”,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头和上颚之间的两次轻微碰撞。
那天,我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发现她几乎在做和我做一模一样的事——游荡,没有任何目的。
我们穿过了一个树木高大的公园,那里有一片人工湖。雨季,湖水涨了起来,她走到湖边洗手,我们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湖面上浮着的可疑物体。走近去看,是几只桃子,被湖水泡得肿胀,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酒香。她拿了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去戳那些桃子,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下的两只鸡蛋好像随时会沿着食管冲进我的口腔。我捂着嘴,仰起头,不让自己吐出来。
走出公园没多久,雨就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飘进鼻腔,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我们到铁路桥下站着躲雨,石壁上红白的油漆刷满了电话号码——办证、催债、偏方、家教,夹杂着几行近乎愚蠢的告白。
身体感知的共振比耳朵听到的汽笛声来得更早一些,我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但我还是开口了。
“你弹的那首曲子,真好听。”
“是吗?”她的头反而低下了一些,像是在确认什么。
“嗯。”那些砸落在我身上的音符就留在了体内。我想我忘不了那一刻,那是一个魔法时刻。
“是我自己乱弹的,”她顿了顿,用装作不在乎的语气在那一刻上加了一笔,“可惜我不能再弹了。”点睛一笔——绝望,它打破了魔法。
火车越来越近了,耳膜里鼓噪着轰响,心脏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
她尽量提高音量,“但我可以教你。”
黑暗里,我看到她的右手举了起来,头轻轻歪着,手指在空气中无声地弹奏着,一遍、两遍……
那天的最后一站,我们去了安城最著名的景点,一座仿古建造的塔楼。入口处廉价的广告牌上写着“璀灿夜景,五元一人”。“璨”字不出意外地写错了。
我们爬到了塔楼的最顶层,那里架着一架望远镜,投币可使用,专供游人将安城尽收眼底。
“你有硬币吗?”她转过头问我。
我伸手去裤子口袋里摸,摸出了两个五角的硬币,递给她。
“谢谢。”她把硬币投入望远镜,眼睛贴上去,整个身体前倾着,无师自通地调整转动着目镜。
“你在看什么?”我企图用肉眼越过雾气定位到她的追踪。
“你要看吗?还有一分钟。”她把位置让给我。
我觉得这很有趣,先故意远离,再刻意放大。
一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视野里突然一片漆黑。好像那些楼宇、街道、人群,都是随时可以落幕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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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听听分别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回家的路上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菜市场,我走得心不在焉。两旁悬挂的白炽灯泡渐次亮起,让所有打蔫的蔬菜原形毕露。为了躲过迎面蛮横蹬过来的单车,我脚下一滑,摔倒在无数水坑中的一个,紧挨着鱼摊。我很快起身,手肘在路面上擦破了皮。
我带着一身的腥臭味回了家,那个温暖、明亮、飘散出饭菜香味的家。妈妈看着我身上的脏污,递给我一只雪白的毛巾。我拿着毛巾进了卫生间,洗了很久,热水让伤口疼了起来,但我还是一遍遍地打着沐浴露,希望不会留下一星一点的腥臭味。
换好干净衣服,我伸手抹了抹镜子上的水雾,一张苍白乏味的脸浮现出来,没有任何讨人喜欢的迹象。
饭桌上,我极力寻找着话题,红烧排骨很入味,葱油蛋饼口感很好,午饭后又下雨了,菜场今天比平日安静。他们附和着一两句,沉默地吃着饭。
还是没有人笑。
“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大,她叫听听。”我低头扒饭。
妈妈把嘴里的骨头吐到盘子里,骨头弹了几下,掉到干净的桌布上。
爸爸习惯性地把眼镜摘下来用纸巾擦着,挑起目光看了我一眼,他不戴眼镜的时候,眼睛看起来变大了,略微有些凸出。
“你们知道那个废弃的小学吗?就是121路坐到终点站,不知道那边是不是闹鬼,我想去那里看看,就遇到了她……”我决定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件件讲出来。
我刚讲到我们爬上了塔楼,妈妈突然起身进了卧室,没多久,拿回来一只医药箱。她拉过我擦破的手肘,我被迫放下筷子,盯着那只茶色的小玻璃瓶。
妈妈在饭桌上用碘伏给我的伤口消了毒,爸爸打开电视,每一个频道都在播广告。那顿饭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吃完了。
饭后的时间总是很安静,他们的房间关着门,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偶尔会有说话声,但听不真切。我从书包的夹层里找到了一本贴着浦周市图书馆标签的《老人与海》。搬家的时候忘记还了,是拿妈妈的身份证借的。翻开书,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有些拘谨,也许是因为想到了用到照片的场合是严肃的——我几乎把它忘了。
我知道应该把照片扔掉,但我还是把它重新夹回了书里。我试图把贴在书脊上的标签撕下来,但我发现它贴得很紧。
夜晚还那么漫长。我盯着封面上的“海明威”三个字,开始想象他如何把擦得锃亮的枪管对准自己的脑袋,稳住呼吸,扣动扳机。血会溅到他的眼睛里吗?他还有时间感觉到疼痛吗?死之前他的一生会像书里说的那样过电影般从眼前划过吗?
我拉开抽屉,把书放了进去。
我走出卧室,客厅黑着灯,那架钢琴就摆在靠窗的位置。它曾被精心地包裹好,从浦周寄到安城,甚至比我们到得更早。现在它上面苫着盖布,不甘地沉寂着。
我走过去,摘下布帘,抬起琴盖,借着月光去看那些琴键。很快,我找到了第一个音的落脚点。我试探着坐下,把手掌摆到合适的位置。我想象听听的手型,她今天在铁路桥下一遍遍地弹奏过的段落,Re,So,Mi……
Re,So,Mi……
我弹得太专注了,专注到几乎感受不到右手拇指传来的疼痛,直到钢琴盖在我面前“咚”地合上,我猛然抽出手,险些就被砸到。
爸爸站在旁边,月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时间不早了,该去睡了。”
我并非情愿地爬上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过往的记忆如今像是遗物,我从中翻找着那些同样苦于睡眠的晚上。从那些相似的感受里,我渐渐掉入了睡眠,并在梦中的镜子里看到了那些缠绕着扭动着的粗壮滑腻的鳗鱼。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蝉鸣惊醒的,梦中的景象还没有全然褪去。我心惊着下床,摸到桌边,把水壶里的水一口气全部喝掉。睡意再次远离了我,我拉开窗帘,寻找着那只蝉的身影。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远处的那座披挂着金黄色暖灯的塔楼跃入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