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和吕研吃过饭后不久,节目组就和艾晨签订了正式的合作协议,约定艾晨作为首期嘉宾并推荐一名来访者上节目。
艾晨在反复衡量后,将韦程列为最合适的人选。不过,韦程是否愿意将心路历程在节目上公开呢?节目录制时间刚好是三个月后,会不会和他的婚礼时间冲突?如果他拒绝的话,还得赶紧找到代替人选,以免耽误节目录制。
怀着不确定的心情,艾晨询问了韦程,电话里听得出他有些兴奋,但出于尊重,还是要和妻子商量一下。很快韦程就回了话,妻子也很支持他,上节目的事就这么定了。
艾晨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她在日程表上做了个标记。她注意到,节目录制的时间刚好是庄晓斐结束咨询的一周后,录制完成后她的休假就正式开始了。一切巧合在心理学者眼中都是有意义的,这个巧合的意义是什么呢……
艾晨发现自己又在习惯性的自我分析了。她合上日程表,忽然见到今天的日期,5月31号,是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艺术展开始的日子——她还记得票面上的信息。
将那张门票还给庄晓斐的时候,艾晨没说什么。在来访者面前,她从不透露自己的喜好,其实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曾经是她最钟爱的艺术家。说“曾经”,是因为她已经三年没看过任何展览了。那时她的世界还是缤纷的,她热爱艺术展,一有空就会去看。她欣赏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艺术,她探寻人与人之间联结的方式,总是充满了奇异的戏剧张力。
一种已忘怀的情绪被唤醒了,短暂的犹豫后,艾晨动身前往美术馆。
展厅外的大幅海报前,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在轮番拍照。虽然是工作日,但今天的美术馆却热闹非凡。这天不仅是开展的日子,5月31号,对于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来说是特别的。2010年的这一天,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在足足静坐了两个半月后,从一把木椅子上缓缓起身。在这两个半月的七百一十六个小时中,她岿然不动,与一千五百个陌生人对视,成就了一件行为艺术史上的重要作品——《在场》。
展览以图片、影像、场景还原等方式梳理了玛丽娜的重要作品。艾晨静静观看、思考,她有种感觉,在美术馆里,时间的流动并不是匀速的,它时常会变慢,慢到你能够捕捉到每一个细微的感受,偶尔也会变快,快到人类的艺术文明史在眼前倏忽而过。
不知不觉中,艾晨走到二楼尽头的一间展厅,那是一个空旷的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木椅,桌上由一块挡板隔开对侧的视线。这是这场展览最特别的设计——邀请观众在桌前坐下,与陌生人对视,切身地体验《在场》。
被一种由好奇、期待、感动和紧张混合的复杂心情驱使着,艾晨坐到了桌前,等待着另一位陌生人在那端坐下。对艾晨来说,与人对视的体验并不陌生,这是她工作中常常会发生的场景。但在这里,一切都是未知的。对面的人会是谁?那道目光的背后会有什么?
很快,便有人走了进来,在对面坐下。挡板徐徐升起,两人看到了对方的面孔,目光接触的一瞬间,艾晨讶然,对方竟然是庄晓斐。
但是从庄晓斐的眼睛里,艾晨感受到的却不是惊讶,而是一丝欣喜。
对视已然开始了,庄晓斐一动不动,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艾晨的眼睛上。艾晨也被这氛围感染了,顾不上多想,回应着那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艾晨渐渐地从庄晓斐的眼神里读出了很多——那双眼睛一时流露出孩子气,一时又有一份世故,一时展现出强烈的意志,一时又只剩下空无。这些完全相反的特质却在庄晓斐的眼神里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庄晓斐开口打破了这沉静。“没想到你也会来。”庄晓斐轻声道,“在这里见到你,真好。”
艾晨下意识地思考起来,在咨询室外和来访者意外接触,需要非常谨慎地处理。在这里,在这一刻,是否应继续下去?如果她突然中断,是否会伤害对方?又该如何向庄晓斐解释……
“我有一件事想说很久了……”仿佛看出了艾晨眼里的犹豫,庄晓斐问道,“就是现在,就在这里,你愿意听吗?”
明明知道应该拒绝,应该告诉她咨询只能在约定的咨询室、在约定的时间。可不知为什么,艾晨点了点头。也许是直觉告诉她,这一瞬间不能错过。
“唐子健前两天给我发信息,说他生日快到了,想请我一起吃个饭,他还说他前一段时间分手了……”
艾晨疑惑地看着她,这就是她想说的?
见艾晨看着她没有回应,庄晓斐补充道:“唐子健是我之前提过的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他追过我,但那时候我太小,什么都不懂……”
艾晨想打断她,如果任由她将闲聊的话题继续下去,会彻底消解咨询师的身份,也就等于消解了咨询关系……可艾晨克制住了,她感觉到庄晓斐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跟他说考虑一下。我是真的没想好。”庄晓斐继续说着,“虽然我们一直有联系,但我发生的事从来没跟他说过,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吗?”
“比如?”艾晨耐心地询问道。
庄晓斐的眼里泛出一层朦胧的光晕,艾晨一时分辨不出那是犹豫、害怕还是下定决心。
“比如,我自杀过。”
庄晓斐语气平静,艾晨心中却万丈波澜。
“签《咨询协议》的时候我说谎了,在自杀倾向那一栏我填的无。但实际情况是,我自杀过,这半年来,我吃过安眠药,试过割腕,都没有成功……也许是我太软弱吧……”
“那最近呢,还有自杀的念头吗?”按照危机干预的标准流程,艾晨立刻进行自杀风险评估,毫不犹豫地单刀直入。
“嗯……”庄晓斐犹疑了很久之后才回答。
“有自杀的计划了吗?”艾晨看着庄晓斐,但她没有回答。
周围的灯光一直在逐渐变化着明暗,此刻,艾晨看不清庄晓斐脸上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有,可以告诉我你的计划吗?”
不知等了多久,庄晓斐还是没有开口。灯光逐渐亮起,映在庄晓斐的目光里。艾晨的心被她的目光紧紧揪住。那目光在渴望她,却又在拒绝她。
“如果不想说出具体内容,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计划到哪一步了?”艾晨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急切。“比如说,如果要借助工具或药物,已经取得了吗?如果要去其他地点,已经选好了吗?实地去过了吗?选择日期了吗?”
等了很久,庄晓斐终于开口了,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那天,多亏了你去了青川大桥。”
是在告诉我那天她本来真的打算一跃而下吗?还是在暗示她的计划就是青川大桥?艾晨感觉这一刻仿佛置身悬崖,她抓到了至关重要的那条绳索!
艾晨正想问清楚,房间里的灯光突然全部亮起,提醒体验时间结束。
“时间到了。”庄晓斐抱歉地笑了笑,准备起身。
刚抓到手中的绳索突然溜走了。
“等等。”千言万语在艾晨心里,但这一刻只能拣最要紧的说。“这条在《咨询协议》里有,但我还是想重新和你确认一次——”
她一定要把绳索再抓回来。
“——在整个咨询进程中,你一旦将自杀付诸行动,《咨询协议》将自动解除,我们的咨询关系宣告结束。我不会再做你的咨询师,你也不能成为我的来访者了。你明白吗?”
艾晨紧盯着庄晓斐,不想错过她的任何表情——她曾经在某时某刻错过一次,就错过了一条生命。错过的那一刻成为了她不断重播的梦魇,曾经鲜活的生命化作了“幽灵”,在她难眠的枕畔泣诉。
“我答应你,”庄晓斐说,“在咨询过程中不会伤害自己的。”
她的眼神是那样诚恳,语气是那么肯定,令艾晨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保证,然而她从来没有在一个有着自杀倾向的来访者口中听到过——一个真正的自杀者饱尝与自毁念头的搏斗之苦,对于结局,他们没有把握自己是赢的那个。
“轮到你相信我了。”庄晓斐说,“我已经相信了你一次,我不想失去你。”
刚才的念头瞬间消失殆尽,竟然会怀疑一个在乎你的人,怀疑她对你的承诺?是你要求她信任你的,不,是你保证她可以信任你。可你却不敢信任对方……艾晨为刚才的恍惚自责和羞愧,那一瞬间她因为害怕受伤而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怀疑者。
“我相信你。”艾晨肯定地说。
庄晓斐笑了。发自真心的笑才会这么动人。艾晨回忆着,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庄晓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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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展览出来,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大雨。艾晨没有带伞,想等雨停了再走。然而一直等到下午四五点,大雨变成了暴雨。狂风怒卷,天已经全黑了。
没有离开的人被困在了美术馆里,有人讨论起拉尼娜现象对我国北方降水增多的影响。艾晨来到门口,望着外面混沌一片的雨幕,雨点溅湿了鞋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艾晨生长在一座叫宁江的南方城市,那里全年多雨。好像整个青春期她都在瓢泼的大雨中骑着自行车上学,雨水顺着雨衣的衣角灌进雨鞋,浸泡一整天,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
冷,只是因为雨吗?
为了达到职业规范的要求,在成为咨询师之前,艾晨作为来访者接受了三年的精神分析。她在诊疗椅上无数次地痛哭,闭上眼就浮现出父亲在病榻上的样子。唯一能见到父亲笑容的办法,是拿回一张张令人骄傲的成绩单。她曾天真地幻想,只要她的成绩一次比一次更好,父亲的病就会一天天好起来……
如果这个世界有不曾破灭的幻想,就会有永远长不大的小孩。艾晨长大了,在十五岁那年。从那时起,她在懵懂之间就有了向往,她要寻找一座不下雨的城市,终年阳光明媚,干燥清爽。她选择了青川,考上了享有盛名的青川大学心理系。登上北上的那列火车,她以为将一生的雨季都留在了身后。
然而多年之后,她才慢慢发现,没有一座城市不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