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晨是前一天早上接到韦程的电话的，说关于上节目的事想和她再聊一聊。艾晨立刻猜到韦程多半是反悔了，打电话来的时间也让人感觉是想了一整夜，醒来还是做了决定。都现在了能换谁呢？艾晨第一时间想。但她还是决定约韦程来咨询室见一次面，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但应该是不太可能了。基于对他的了解，艾晨心中多少有数，很可能是他的妻子改变了主意。
见面后，艾晨的猜想得到了印证。韦程的妻子担心节目曝光会给二人生活带来麻烦，网络时代，任何私人信息的曝光都可能被网友挖坟网暴，进而影响私人生活，即便是匿名也未必会幸免。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退出。韦程愧疚地再三道歉。艾晨表示理解，但心中也难免有些不快，这些问题在最开始就应该考虑清楚，到这个时间点再反悔，是把临时换人的压力都给了艾晨——离节目录制只剩两周时间了。
小组讨论会上，艾晨将情况和盘托出，看看谁能帮忙找到愿意上节目的来访者。大家都很热心，毕竟艾晨作为他们中最出色的咨询师，顺利录完节目的话，能给咨询中心带来大量客源。但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即使有来访者愿意上节目，和艾晨不熟悉，效果也大打折扣。大家有心无力。
程奕借机大献殷勤，说自己保证能找到。这话大家倒是相信的，他这种自恋倾向的咨询师，吸引了不少同样问题的来访者，找出一两个愿意上节目的不是难事。但程奕的条件是，要艾晨在节目中为他马上要出版的新书打广告。艾晨看过他的书稿，满篇都是耸动的鸡汤词汇，还大爆来访者隐私。艾晨问他将来访者的案例写进书里，有没有签署《知情同意书》？程奕讨了个没趣，没再提了。
青川传媒的大会议室里，节目组正在讨论来访者临时退出的应对方案。吕研坐在会议桌的一端，听着制片部、策划部等同事挨个发表意见。有一部分人认为就算再找下一个真实的来访者作为嘉宾，还是可能会有像这样临时退出的风险，不如像上一季一样，启用专业演员。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这一季的风格定位既然是“真实”，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走回演员的老路。
大家发言的时候，有一道气场逼人的目光从会议桌的另一端投来——那是梅珍，吕研的前妻，《心言》的总制片人，青川传媒的股东。
梅珍和吕研五年前就离婚了，对外宣称是性格不合，好聚好散。两人分开后，非但没成冤家，反而靠着默契合作出了一档又一档成功的节目，如今的《心言》也是她最早提出了这个想法和概念。在青川传媒界的上层，她是少有的女性。
两人是人前的“传媒伉俪”，“分手后还能做朋友”的典范佳话，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费心演出的人设。但有一点，他们是有信心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真正处于婚姻或爱情中的人更加牢固，因为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是利益。
最后一个人发言完毕，梅珍开口了，语气不重，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大家说的我都听到了，我认为不用再想了，直接让专业演员上。节目档期已经定了，必须要保证播出，容不得半点差错。”
梅珍说完，却没有人敢轻易附和，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吕研。
吕研倒是表情松弛、不急不慢：“既然这一季定位是真实，那么总有些该冒的风险。现在还有时间，专业演员是最后的方案。”吕研看着梅珍，“就这么定了。梅总？”
这一局是吕研压倒性的胜利，梅珍只能忍气吞声。
“好，就这么定了。”梅珍忍耐着挤出这几个字。“那散会吧。”
大家纷纷低头收拾资料，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拉椅子的声音，大家似乎都想尽快逃离这一对“伉俪”暗流汹涌的权力之争。
吕研回到办公室，预料到梅珍不会甘心，故意将门敞着。他来到酒柜前选了一支红酒。吕研喜欢品酒，但并不嗜酒。酒会令他上镜浮肿，也会使他席间失言，多年来人前人后都尽力维持专业形象，才令他立于不败之地。
很快，梅珍的高跟鞋声从走廊另一头响了起来，越来越近。
不管门开着还是关着，梅珍进吕研的办公室从不敲门。梅珍开门见山：“现在是青川传媒上市的关键阶段，马上就要IPO了，我不允许这个节目出任何问题。”她双手撑在桌面上，冷冷逼视着吕研，“如果你只是为了压我一头而反对我的提议，那就太愚蠢了。”
“你不也是为了压我一头才反对我的吗？”吕研倒了一杯红酒给自己，淡淡地说，“从第二季的策划开始，你就不同意走真人秀方向。”
“那是因为这样太冒险了。”
“因为这是我定的方向。”
梅珍盯着吕研看了几秒，忽然轻蔑一笑。“你怕观众忘了你，你怕你的节目过时了。可是现在全网都是真人秀，娱乐性、趣味性、互动性，你能做得过那些吗？”
吕研的语气和脸色都沉了下来，“我的节目，我知道怎么抓热点。”
“真的想要热点的话，”梅珍忽然放松下来，她拿了一只杯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我不介意公开我的私人感情为节目贡献热点。”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吕研，抿了一口红酒。
吕研的脸顿时黑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不舒服？”
两人离婚至今，感情方面向来是互不干涉。但自从半年前吕研知道梅珍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后，心里一直很不舒服。比他年轻的，比他长得帅的，比他会讨人欢心的，对梅珍来说一抓一大把。为什么偏偏是他？
看到吕研的脸色，梅珍知道，自己已然扳回一局，毕竟这一招是百战百灵的。她不再恋战，喝完杯中酒，便离开了吕研的办公室。
开车回家的路上，梅珍拨通了那个让吕研无比不悦却又束手无策的人的电话。用这一招赢了吕研不足以让她消气，她要的权力不能倚仗别人赐予。
电话很快通了，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刚刚睡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叫好吃的等你。”
梅珍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她踩下油门，超了前面那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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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晨向节目组表示，自己愿意配合作出调整。节目组让艾晨继续寻找来访者，万一没找到，他们也有备用人选。一开始艾晨不明白“备用”的意思，经过仇筱筱的“指点”才知道，就是用演员来配合表演。
原来上一季的“来访者”全都是演员！看上一季节目的时候，艾晨就有种疑惑，节目呈现的效果那么好，戏剧张力那么强，原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不过既然可以用演员，又何必辛苦寻找真正的来访者呢？仇筱筱颇费了一番口舌，才让艾晨明白，现在综艺里最火的是真人秀，再好的编排也不如真实精彩。更何况还有后期剪辑这项法宝，想剪出什么样的效果都可以。
到这时，艾晨才终于明白了，推广心理咨询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是节目组的噱头。没有人真正在意，一切都是点击率。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泄气。吕研也是这样的吗？她不由得想。她相信吕研应该还是在追求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毕竟当他说起《心言》，眼里闪着的光是不能作假的。
节目的事扰乱了艾晨的心神，让她在今天对庄晓斐的咨询中不断走神。她把思绪拉回来，感到非常抱歉。她们的咨询已经进入了倒数，自从上次谈过自杀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融洽，庄晓斐进步很大，现在的她从谈吐到神情都更有力量了，比起刚来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
心理咨询的力量是巨大的。第一天见到庄晓斐的时候，艾晨只是希望能对她有所帮助，哪怕一点点都好。没想到她竟成为了一位模范来访者。
“上次我和唐子健吃饭的时候，他说他最近打算休年假，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出去玩几天放松一下。我问他想去哪儿，以为他会说几个好玩的地方，比如古镇啊海边啊什么的，结果他说想回去老家看看高中校园……”庄晓斐笑着说。艾晨发现她最近变得爱笑了。
“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他想在那里表白吧。这么一想，我又有点犹豫了。要是答应去的话，我是不是得先想好答案……”
要不要问问她呢？念头在艾晨脑中一闪而过。虽然只是短短二十几次咨询，但无疑很成功，肯定是适合上节目的。
但问题也在于时间太短，恰好三个月前节目组定下了艾晨作为嘉宾，也恰好三个月前艾晨开始为庄晓斐做咨询，她会不会误以为这是艾晨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尤其是她本来已离开了咨询，是艾晨将她找回来的……
相反的念头在艾晨头脑中博弈，她拿不定主意。节目第二，来访者永远第一。即使不上节目，也不能给庄晓斐带来伤害。
“你不介意和他一起回到高中校园，但你还没有准备好答复他可能的表白。”艾晨采用了“重复”的回应技术。
庄晓斐点点头。
“你拿不准自己对他的感觉，还是不确定是否要进入一段亲密关系？”现在是“澄清”。
“都有吧。”
艾晨点点头，记录下来，“所以你想不想答应他呢？”
庄晓斐忽然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让艾晨感到很新鲜。这笑容是什么意思？
“我想答应你！”
什么意思？艾晨摸不着头脑。
“你不在找来访者上节目吗，为什么不问我呢？”
艾晨惊喜又惊讶。她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习惯早到一会儿嘛，今天来的时候和仇筱筱聊了几句，她说你们正在发愁，本来定好的人选临时反悔了。”仿佛看穿了艾晨的心思，庄晓斐回答道。“但是你没问我啊。”
“其实我想过问你。”艾晨老实回答，“但我担心你会有被利用的感觉。”
“怎么会呢。”庄晓斐认真起来，“不会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能感觉到，虽然你从来不谈你自己。你什么都为来访者考虑，你就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咨询师也有好有坏，但你……我从来没怀疑过。”
艾晨感动。情感上的回馈是咨询师得到的最好的回报，在这个人人利己、拼命内卷的时代，没有付出感情的人不会了解。
但还是要审慎。艾晨对自己说，来访者常常会有想要回报咨询师的意愿，她是否充分意识到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是否明白这个决定背后的所有心理动因？是否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也会形成剥削来访者利益的“共谋”？只要涉及来访者的利益，怎么审慎都不为过。
艾晨将这些问题一一提出来，庄晓斐表示自己很清楚上节目曝光会带来什么，她提出使用化名和遮掩容貌，来对自己进行隐私保护。除此之外，她表示愿意把节目当成最后一次咨询，这样更自然，更真实，更圆满。
“最后一个问题，是我自己想知道的。”艾晨说，“上这个节目对你来说意义是什么呢？”
庄晓斐想了想，开口了：“认识你之前，我想象过心理咨询，看过书，也听人说起过。但在认识你之后，我才真的了解心理咨询是什么，它真的很有帮助。所以——”
她顿了顿，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我想分享我的故事。让大家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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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录制八点开始。艾晨和庄晓斐提前三小时出发，抵达了“青川媒体大厦”，这里是青川传媒的大本营。庄晓斐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嘉宾名牌上的名字是“小红帽”。节目组已为她定制了小红帽的头套，并准备对她的声音进行全程变声处理。除了艾晨之外，没有人知道庄晓斐的真实姓名和私人信息。
二人来到与演播厅同一层的休息室，庄晓斐先去了一趟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梅珍正在洗手间的镜前补妆，出来的时候，她和庄晓斐迎面遇到。梅珍猜到这个女孩就是临时补位的第一期嘉宾，她想跟她打声招呼，又觉得并不合适。
擦肩而过的瞬间，梅珍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梅珍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在她出神的时候，庄晓斐叫住了她。
梅珍转过头，庄晓斐手里正拿着她的手机。“是你的手机吧？”
梅珍接过落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刚想说声谢谢，庄晓斐已经转身进了隔间。
庄晓斐回到休息室，执行制片叶思闻为她们准备了嘉宾特餐，包括饮料和甜品。叶思闻看起来很年轻，相貌普通，性格低调，条纹衬衫里套着一件宽松的T恤，头发束起简单的马尾。她进出办事利索果断，说话语速快且轻。
艾晨本来没有对她留下深刻印象，但就在她拿小红帽头套过来给庄晓斐试戴的时候，她将头套递给庄晓斐后，站在了一旁。
“请您试戴一下，看看尺寸合不合适，不合适我们还来得及改。”叶思闻的客气里透着一股职场特有的冷淡。
庄晓斐拿着头套，迟疑着没有摘下墨镜。艾晨上前，“抱歉，这位制片老师，节目组答应对来访者进行保密。”
叶思闻茫然地看着她。
“这样行不行，我们先自己试戴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再请您进来。”艾晨语气尽量客气。
叶思闻明白了，露出一个“有没有必要”的笑，但并不太夸张。她离开了休息室。
“谢谢。”庄晓斐对艾晨说。艾晨拍了拍她的肩膀。
八点整，节目录制开始了。艾晨和庄晓斐坐到了镜头前，各角度机位做着最后的调试，导演在监视器前不断指挥着。
这是一档观察类节目，由咨询师和来访者模拟心理咨询的现场，录制并剪辑完成后，观察室里吕研和其他嘉宾会基于此内容进行讨论分析，并完成第二次录制。艾晨和庄晓斐一共要录制上下两期的内容。
灯光亮得有些刺眼，艾晨适应了好久。录制刚开始，她有些走神和慌乱，随着和庄晓斐交谈的深入，她渐渐忘了这是在演播厅，周围有许多摄像机对着她们，她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进入状态。谈话的内容由浅至深，从庄晓斐的症状，聊到职场女性面临的压力，再聊到女性在情感和家庭中面临的不公正对待……
在正式录制之前，节目组和艾晨开过一次讨论会，确认了录制时交谈的主要内容。为了得到更多观众的共鸣，节目组希望谈话内容能引发社会讨论，所谓“话题性”、“找热点”。艾晨同意了。至于在来访者个人层面揭露多少的问题上，大家达成一致，艾晨可以进行适度引导，但主导权在来访者手里。
所以，当二人的话题围绕在“女性地位”上时，艾晨反倒觉得是安全的。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咨询，对于在公开场合揭露自杀倾向是否合适，艾晨认为还是谨慎为好，所以她一直没有将话题向那个方向引导。此刻，比起所有受过的训练，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她在心理系上的第一课——翻开《心理咨询伦理守则》读到的第一条：避免伤害！
“……你刚才谈到，因为离婚和失业，你反复失眠，到了不得不用药的程度。”艾晨小心翼翼地引导这个话题。
“是的。我那个时候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但是副作用很严重。医生说每个人的反应不一样，我这样的情况不能再吃了。”庄晓斐回答，和咨询室里无异。
“我接触过不少来访者，都是先求助于药物，无效后才尝试心理咨询。你也是那个时候想到了来做心理咨询吗？”艾晨“明知故问”。这些问题早已在咨询室问过。她现在体会到，只要坐在镜头前，自己也变成了演员。
艾晨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吕研也来到了录制现场，他站在一台摄像机旁边，神色严肃。
“不是。”庄晓斐说。“我不仅尝试过吃药，我也试过自杀。我试过一切办法，都没用了。”
庄晓斐向镜头举起手腕，摄影师愣了一下，立即推上了特写。
艾晨心里一惊，她太有勇气了。可随之而来的确是强烈的担心，接下来该她回应了，应该往下引导吗，还是停止这个话题？到底怎么样才是合适的……
“也就是说，”没有时间思考了，艾晨决定用最保守的“重复”技术，“你尝试过所有自救的方法，都失败了。”
如果庄晓斐还想谈自杀，她还是可以接着说。如果她就此打住，可以换话题。艾晨把主动权交换给了她。她不会为了节目效果去“穷追猛打”，不管有没有对着镜头，她都是一名咨询师。
“是的，那些办法我都失败了。”庄晓斐抬起头扫视了一圈现场的各个机位，然后把视线投向离她最近、演播室中央的那一台。
“但是我不能认输。”庄晓斐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我要变得强大起来，不能就这样被打倒。我要对那个性侵过我的人说，全世界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庄晓斐停顿了一下，“掩盖在你名声之下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