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来2021-10-13 20:003,339

  我坐在马桶上,把身体蜷成一团。小腹里像是有只铁块,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磁盘在我身体外部,吸着它向下坠。头疼得天旋地转。

  如果有得选,谁想做个女孩呢。我把听过的所有脏话在心里骂了一遍,希望此刻能有位英雄提着枪来到我面前,一枪结束所有的痛苦。但转念又虔诚地祈求着,结束吧,让这一切赶快结束吧,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快熬不下去了。

  有人敲了敲卫生间的门,“还好吗?”是妈妈的声音。

  “嗯……”我虚弱地回答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马桶上站起来,说是站,但上下半身弯成近乎直角。我没忘冲水,用卫生纸把马桶盖上不小心滴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拧开卫生间的门锁。

  妈妈递给我温水和药,“是布洛芬,吃了就不疼了,我放在抽屉里。”她把药收好,退出去关了门。

  流血是两天前开始的,起初我打算隐瞒,怀着一种莫名但常见的羞耻心。我害怕从她嘴里讲出任何评价,哪怕是一个眼神,好像那是某种残酷的刑罚。直到今天早上,床单上的血迹再也藏不住。出乎意料地,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我一包卫生巾,嘱咐了诸多事项,并在爸爸回来前把床单塞进了洗衣机。

  我吞了药在床上侧卧着,旋转的卧室渐渐稳定了下来,那块磁盘也慢慢远离。我终于可以平稳地呼吸,和痛疼搏斗后的疲乏找了上来,很快我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疼痛已经差不多完全消匿了。我听到客厅里有男人在笑,笑声浑厚爽朗,紧跟着爸爸也笑起来,我能分辨出那两种笑声的明显不同。自从搬来安城,这还是家里第一次有人到访。

  我好奇地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向外看着。那是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识的男人,爸爸叫他“老周”。他们正聊到老周在交警队工作的老婆,妈妈坐在一旁,不时搭两句。

  “走之前我听说,浦周今年可是出了不少严重的车祸。弟妹应该挺忙的吧?”爸爸喝着茶,问道。

  “她啊,没个清闲的时候。不过这几个月还好,没闹出出人命的案子……”

  我把门关上,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没多久,我就意识到再撑下去,只会引起更大的尴尬。我不得不开门,朝卫生间走去。

  “醒了?”妈妈见到我出来,赶紧关切地迎了上来,“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

  “你周叔叔,”爸爸脸一扬,眼里却不太轻松,“小时候抱过你,你是不是都忘了?”

  我茫然地看向那个男人,挤出一丝疲惫的笑,乖巧地叫了一声“周叔叔”。

  “上次见都有七八年了吧,长大了,认不出来了。”被称之为周叔叔的男人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

  “周叔叔在浦周做警察,来这里出差,顺便过来拜访我们。老周,今天就在这儿吃,让你嫂子炒两个菜。”

  周叔叔摆手拒绝着,说他们晚上就要开车回浦周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访。

  爸爸指着桌上的两瓶酒,客气道,“下次要是来别再这么见外了。”

  “晓得主任爱喝两口,一点小意思。”

  “已经戒了,喝酒误事,你拿回去吧,家里没人喝。”

  我朝卫生间挪动着,用最慢的速度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换好卫生巾,把手洗了三次。

  回到烟雾缭绕的客厅,周叔叔在钢琴旁边站着,妈妈正在跟他解释着,爸爸也显得有些无措,他甚至茫然地看向了我,眼神里带着求助的意味。

  “我说主任啊,你就是爱谦虚,屋里摆个钢琴,还说不会弹。早听说侄女妹子学习好,肯定弹得一手好琴,毕竟你和嫂子的基因都那么优秀。”周叔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谄媚,“奖状呢,是不是都被你收起来了?”周叔叔又点上一支烟,并不知道自己开了一个多么糟糕的玩笑。

  爸爸干笑了一下。

  “我给周叔叔弹一段吧。”我走过去,在爸妈的惊愕中坐下,掀开琴盖。

  “看我侄女妹子多爽快,我是个大老粗,你就随便来一段让我欣赏欣赏。”周叔叔说着,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来。

  我弹了听听教我的那首曲子,还不是很熟练,但他显然并没有分辨的能力。他鼓起掌,眼神渐渐放松了下来。

  我想我表现得不错。那天周叔叔走后,爸爸告诉我,以后随时都可以弹琴。

  ————————————

  那整个暑假,我都和听听待在一起。我们几乎游荡了安城的每一条街道。雨季终于结束了,秋天到了,突然之间,早晚的风就凉了下来,吹得人很容易产生某种幸福的假象。

  我和听听之间因为这种游荡,或某些其他的共同的东西,产生了微妙的默契。听听告诉我她爸爸去外地打工了,她和继母住在一起,在南边的那片灰白色的楼群里。听听叫她阿美,她说阿美的指甲总是红的,那是她见过最艳丽的指甲油。阿美的头发又长又厚,但毛躁干枯,听听有时候搞不清楚她到底多大了,有时候觉得她很老了,有时候又觉得她还很年轻。阿美几乎不出门,她会让听听做一些必要的事,倒垃圾、买菜、缴水电费。

  “我觉得她像一只吸血鬼。”听听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德古拉伯爵吗?”

  我摇摇头,“那是谁?”

  “算了不重要,我希望可以地震,我想知道,如果地震了,她会不会离开那座房子。”听听在前面的长椅上坐下。“我猜她右耳是聋的。”

  “你猜?”

  “她从来不提,但每次跟她说话,她都会下意识地把左边的耳朵凑过来。”

  “吸血鬼应该不会耳聋吧。”

  “她还说梦话。”

  “你听到了?”

  “我晚上有时候起来喝水,听到她房间传出来非常怪异的声音,像是……被鬼附身了一样。”听听试图模仿,但发现那很难。

  “她说什么了?”我跟着问。

  “嗯……就是一些普通的梦话吧,但我会被吓得睡不着。”

  那天白日将近的时候,听听突然说她不想回家了,她认定今晚,阿美还会说梦话,甚至在梦里神经质地挥舞着她鲜红的指甲。

  我们决定离家出走,离开安城。

  我们把口袋里的钱凑在一起,一共是二十几块,吃晚饭绰绰有余,但想买张车票离开却绝无可能。

  我们索性买了半只烤鸡,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分吃了。我吃了鸡翅,听听吃了鸡腿。还剩下五块多,我提议可以买站台票混进去。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火车站,我买回两张站台票,和听听一起坐在候车大厅里。她很快用点兵点将的方式选定了最近的一趟车,将会在大概二十分钟后检票。大厅里人来人往,我们坐在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听听的额角开始沁出细小的汗珠,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大厅里冷气没有开足。她开始给我讲鳗鱼的故事。

  “你知道鳗鱼吧,就是那种长长的滑腻腻的鱼,牙齿特别尖。”

  “嗯。”

  “我第一次和阿美住在一起的那天,她做了鳗鱼饭。我看着她把一只肥硕的鳗鱼拎进厨房,开膛破肚,剁成几段。但它们还在动……”听听眉头微微皱起,“做法是红烧,放很多酱油和糖,看起来黑乎乎的,那天家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

  听听仔细地回想着那天饭桌上的细节,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从这糟乱的火车站里抽离。“我在饭桌边坐下,阿美笑着看着我——她笑起来很怪,像是在讨好谁。她让我赶快尝尝。

  “我不想给她留下坏印象,但我实在没办法咽下去,我跑到厨房去吐了。她应该很失望吧。但我只是没办法,我觉得阿美不是坏人……”

  听听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几乎要听不清了。但很快,她再次讲起了鳗鱼。

  “其实我并不讨厌鳗鱼,我看过一个关于鳗鱼的纪录片,鳗鱼是一种特别神奇的动物。”

  听听专注地给我讲着鳗鱼的一生。所有来自欧洲的鳗鱼都出生于一个叫马尾藻海的地方,他们的身体起初像柳叶一样,只有几毫米长,从大洋开始向淡水洄游,随后会蜕变成完全透明的玻璃鳗。再之后,它们会长出鳞片,变成黄鳗。黄鳗可以适应各种环境,甚至必要时在陆地上游走。

  就在听听为黄鳗惊奇的时候,一个穿制服的乘警走进了我的视线,他拦下了门口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问他们要身份证。

  如果他看到我们,旅程这一刻就会结束,我们会被带去派出所,通知家长,批评教育。我会见到阿美,也许这样她就会离开那座房子了。

  我应该果断地拉起听听的手从这里逃走,以免这糟糕的结果发生。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突然之间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双脚、双手、甚至声带都不听使唤。我后悔了吗?为和她离开安城这个草率的决定后悔。我们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我们不是黄鳗。或许,我希望这一切能早点结束。

  他把身份证还回去,目光扫过了我们,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注意到我们了,我必须马上告诉听听。

  听听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我很少见到她情绪如此高昂的时刻,“你知道吗,如果把黄鳗养在鱼缸里,它可能一辈子都变不成银鳗。”

  他踱步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听听浑然未觉,尚不知怎样的危险将至,如草原上被围猎的角马。

  “它是为了繁殖才蜕变的,但没人知道到底是哪个时刻让它做出了决定,它必须游回马尾藻海……”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句响亮的脏话,候车大厅里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对正撕打在一起的年轻人吸引了。听听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乘警。她毫不犹豫地抓起我的手腕,离开了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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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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