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对那个性侵过我的人说,全世界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庄晓斐停顿了一下,“掩盖在你名声之下的真面目。”
庄晓斐的话震惊了全场,节目组每个人都兴奋起来,这是绝佳的爆料——“小红帽”在节目现场揭露被一位名人性侵,将会给节目带来巨大的话题度和点击量。
所有人都能从艾晨的表情里读得出来,她对这一刻正在发生的事毫无准备。她没有接着往下引导,只是吃惊地看着庄晓斐。
吕研想示意艾晨继续,但艾晨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庄晓斐身上。吕研匆匆离开了现场,没多久,艾晨的耳麦里响起了吕研的声音:“录制进行中,请继续引导。”
艾晨忽然摘下耳麦,打了个手势叫停了节目。
艾晨心里写满了疑问,为什么?为什么庄晓斐会突然谈起这个话题?为什么在之前二十三次的咨询中她对于这件事只字未提?为什么是在这样的场合?但她现在一个也顾不上去想,她起身走向站在摄影机后的叶思闻。
“怎么了,艾老师?”叶思闻迎上来。
“刚刚聊到的问题不在台本上,也不在我的预期里,很多的东西需要先厘清。我想今天就到这里可以吗?”
叶思闻点点头,“没问题,第一期的内容也差不多了,我们再约录制时间。”叶思闻的语气难掩地雀跃,“今天非常棒,如果能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效果会非常好。”
艾晨在心里叹口气,叶思闻并不清楚或者压根就不愿去想这样的曝光对于来访者意味着什么。整个节目组也许都一样,这种兴奋里混杂了工作上的成就感和对于八卦的热情。
“其实我是想……这一期可以先不要播出吗?”艾晨还是决定试一下。
叶思闻的表情先是困惑,很快就变得有些为难,“艾老师……这个我决定不了……”
艾晨点点头,她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也许回头可以跟吕研好好谈谈。
她走回庄晓斐身边,隔着小红帽的头套,她看不到她的表情。
“收工!”收到叶思闻的指令,现场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要不要出去喝点东西,聊聊?”艾晨试探地问道。虽然叫停了录制,但她感觉一切都开始失控了。她想弄清楚庄晓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大限度地保护她。但不管多心急,她也努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她不能让自己和事情一起失控。
“不录了?”庄晓斐问道。
“很晚了,下次继续。”
“是很晚了,我该回去了。”庄晓斐直接拒绝了艾晨的邀约。
“那或许我们约个你方便的时间。”艾晨没有放弃。
“我会打给你的。”庄晓斐起身,“这个头套真的太热了。”她转身走向了休息室。叶思闻跟了上去。
艾晨忽然有种感觉,今晚的庄晓斐和以往不一样了。自己真的了解过她吗?那些真挚的表达和令人欣喜的进步,难道都是虚假的吗?
那天晚上,艾晨回到家马上泡了个热水澡,她很久没感觉过这么累了。在热气蒸腾的浴缸里,她打算放空自己,深呼吸,排空所有想法和情绪,放松……
可那个关于鳗鱼的梦却邪恶地挤进了她的脑海,庄晓斐的讲述被大脑翻译成了画面,反复播放。艾晨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也许这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体记忆,工作总是排在生活前面。她试图重新分析这个梦,如果庄晓斐今天在节目现场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显而易见,那个头上爬满鳗鱼的妖怪,就代表了那个曾经性侵过她的男人。鳗鱼作为一种符号,和性有着显著的关联,庄晓斐不会对此一无所知。她明明已经提到这个梦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还对自己根本毫不相关的解读点头称是。问题又回来了,如果在她那么接近核心腹地的时候庄晓斐都没有吐口,为什么是今天,是录制现场?
那个性侵她的男人,就是推翻庄晓斐生活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吗?
再想下去,艾晨觉得她的脑仁就要被鳗鱼吞食了。
第二天上午,艾晨反复思考后,打给了吕研,把她的担心都说了。
“执行制片跟我沟通过了,”吕研顿了顿,“她说看得出你很担心,所以昨晚跟嘉宾简单聊了一下,问她是否确定要讲这个话题,以及是否要说出那个人的身份。”
从吕研的语气里,艾晨已经猜到庄晓斐的答案了。
“她透露那个人是某个行业的权威。她说她想好了,会在下一期里,讲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想好了?艾晨担忧地挂掉电话,下一次录制定在下星期五,还有一周时间,她等着庄晓斐联系自己,好好理清一下这个做法对庄晓斐可能带来的所有影响。二十四次的倒计时咨询,艾晨知道,她失败了。
艾晨从小就讨厌失败,失败总是意味着,她要看到父亲那种安慰的目光。她宁愿他开口痛骂自己,然而没有,没有苛责。
但是比起她的挫败,她更担心庄晓斐的状况,不管她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样突然地曝露自己的伤痛,可能会带来情绪上的反复和失控。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庄晓斐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主动联系她聊聊。她很想打给她,但她清楚自己不该逼迫她,如果庄晓斐不想开口,她们就算面对面坐下来了,依然会像是之前的那些咨询一样,在现象的迷雾里停滞不前。
艾晨的这一周是在焦虑中度过的,她本来计划要详细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做做攻略,但现在她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她总是走神,机票差点定错了日期。
星期五的到来解救了她,她就像盼着要去春游的小学生,全心全意地等着这一天。
但庄晓斐却再没有出现。
艾晨准备出门录影的时候,意外发现《心言》第二季的首期节目提前上线了。艾晨没有点开看,只是凝视着那个吸引眼球的标题,她能想到节目组这一周是怎么辛苦地加班加点,就为了尽快抛出这颗独家而重磅的炸弹。
果然,去录影棚的路上,“心言嘉宾透露曾遭某名人性侵”的话题在网络媒体上就已经冲到了热搜前三,热心的网友在下面疯狂留言,问下一期节目什么时候更新,并天马行空地猜测着那个名字。
艾晨到早了,坐在化妆间里等庄晓斐。距离录制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但庄晓斐一直没有到。节目的编导进来问过几次,语气越来越急。
直到叶思闻走进来,庄晓斐已经迟到近半个小时了,艾晨开始意识到,也许她不会来了。
刚刚因为热度沸腾过的节目组现下气压极低,提前播出节目的冒险行为,现在看来过于心急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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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研正站在大楼户外的平台上喝咖啡,黄昏正在降临,这里是欣赏落日的绝佳地点。
梅珍推开平台的玻璃门,目光迅速地找到了吕研的位置。
吕研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梅珍。他放下咖啡,准备迎接暴风骤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咖啡、看夕阳?”梅珍私下里,说话向来火力全开。
“那我该怎么办?一定要看起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心里没有焦头烂额。不是所有人着急都会表现出来的。”吕研也没好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之前不是说,她一切正常吗?我才同意把这节目提档的。”梅珍尽量放缓语气。
“所以现在是来找我问责的?”
“谁需要负责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清楚,现在我要的是解决方案!有没有办法拿到嘉宾那边的信息,我们好尽快联系上她。”
“怎么可能?小红帽是匿名参加节目的,关于她的一切,除了艾晨没人知道。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吕研头痛,现在的状况,想做点什么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用力。
“陈怀君呢?”
吕研不是没想过,请陈怀君出面,毕竟敲定艾晨也是因为他的关系。
“话题度那么高,不到最后没办法,我们不能辜负网友的期待开天窗。”梅珍撂下这句话,已经打开手机开始翻通讯录,“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打给我。”
吕研看着梅珍匆匆离开的背影,知道她去想办法解决了。虽然他们之间总不太和平,但是他还是偶尔会庆幸,这些年,还好有她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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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一大早,艾晨就来到咨询中心了,一个周末过去,面对失联的庄晓斐,她再也沉不住气了——庄晓斐说过,要把节目当做她们最后一次咨询,那么既然节目没录完,她们的咨询关系就没有结束。
但艾晨没想到的是,比她到的更早的是记者——咨询中心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多媒体记者。艾晨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往日宁静的小楼如今形同新闻发布会的嘈杂现场。
不知是谁透露了情况,“小红帽”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网上已经有了各种合乎逻辑的猜测,有人分析是那位名人威胁了她,有人咬定是节目组故意的炒作,还有人觉得是她后悔了,不想事态发酵下去私生活受影响。
艾晨好不容易挤进了大门,摆脱了记者的纠缠。她直接奔前台找仇筱筱。
“艾晨姐,你看到外面的状况了吧?”仇筱筱一脸关切。
“回头再说,我要看一下庄晓斐的资料表。”
仇筱筱很快抽出那张表格递给艾晨,紧急联络人的号码拨过去是空号。
其实这个结果艾晨早就料想到了,但还是要试试才死心。
就在艾晨泄气的时候,仇筱筱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这里应该有她的地址。”
仇筱筱在一堆资料里翻找着,“这里,找到了。”艾晨匆忙接过一张便签纸,仇筱筱解释起来,“前阵子她看到我这里有很多心理学的书,想问我借来看,我告诉她这些都是针对心理咨询从业者的,我家里有些更适合她入门的教材。她留了个地址,问我能不能帮忙寄给她,我估计是她家里。还好我寄完以后没丢掉。”
“风华里……”艾晨看着那行地址。
“我之前在风华里旁边的小区住过一阵子,这个时间过去会有点堵车,我先帮你叫车。”
四十分钟后,艾晨站在了风华里2号楼1单元402的门口,因为晕车而头昏脑涨。靠着门放着一封快递文件,收件人正是庄晓斐。
艾晨敲过门了,没任何回应,门缝里插着的几张小广告告诉她,庄晓斐已经有几天没回家了。
艾晨失落地走出单元门,又回头看了一眼,难道,她和庄晓斐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她知道这么想就像是一个被甩掉的怨妇。
这时候,绿化带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古着衬衣的男人,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他在艾晨身旁站定,友好地伸出另一只手。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谭阳,《青川周刊》的记者。”
艾晨转身,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对不起,我暂时不接受采访。”
见艾晨没有和自己握手的意思,谭阳识趣地把右手放了下来。“可能有点唐突,但我想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一定非常感兴趣。”谭阳喝口咖啡,刚想卖关子,注意到艾晨的脸色,赶紧开门见山,“我有关于庄晓斐的独家信息。”
艾晨马上察觉到了不对,“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还有这里?”
谭阳笑笑,抬手伸向艾晨右肩上的挎包,挎包是搭扣式的,敞着口。艾晨还没来得及喝止,他就用两只指头从挎包里拈出了一只微型的窃听器。
艾晨想起早上在咨询中心门口,似乎有人故意挤了她一下,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谭阳把窃听器丢进去的吧。艾晨哭笑不得,她被眼前这个男人的无赖行径冒犯到了,同时也为他的坦然感到好奇,他手里到底有什么,让他自信到觉得她不会痛骂他一顿然后愤然离去。
她还没想好说什么,谭阳就先开口了,“事情有点复杂,差不多到饭点了,走,我们边吃边说。”
谭阳走向他那辆停在路边的又脏又破的铃木雨燕,表情骤变。
“不是吧,才这么几分钟,就被贴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