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夜雨凄冷。
陆典如熟虾般蜷着的身子又缩了几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随着她的动作,墙土簌簌顺着她破烂的衣领划过脊背,她不在意晃晃身子把土渣抖出去,眼睛死死盯着这破屋中任由寒风来去的窗户。
她要被冻死了!
下午意识到自己复生时,陆典看到自己是男子装扮,还以为自己成了男子满心欢喜,然而检查后性别依然为女,那时她死而复生的喜悦便降了几分。
直至此刻,陆典的心中再也升腾不起分毫开心的感觉,她觉得老天让她重活一场就是想让她再死一次,原因她都想好了。
杀生无数,孽债累累,不忠不孝!
老天爷就是觉得她利落地死在战场上就是便宜了她这样的恶人,所以才会让她在一个无依无靠,满身伤痕,身患重病的小乞丐身上复生,让她在凄寒的秋夜里,在残破不堪的小茅屋里,饥寒交迫地再死一次。
死就死吧,一了百了,哼!
她整个人又往小角落挤了挤,闭了眼慷慨赴死般躺了下去。
陆典原本就待在离窗户最远的角落,怎奈这屋子四处漏风,躲得了跟寒风做好友的窗户,躲不了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陆典揉了揉冻得有些疼的耳朵,屏息听着那对她而言恍若天籁的声音。
外面的雨很大,外面的风很冷。
她这栖身的小破屋是附近唯一的建筑。
陆典蹭地坐起,异常明亮的眼睛看向摇摇欲坠的屋门,嘴角缓缓扬起压也压不下的弧度。
随着木门“吱呀”的呻吟,不出陆典所料,有两人牵着马走进了她的小破屋。
“你们要借宿么?”陆典满含喜悦的嘶哑声音在这昏暗的破屋里骤然响起。
刚刚吹燃手中火折子的弓南手一抖,火折子划过一道漂亮绚丽的弧度掉落在地上一处积水坑里,屋里唯一的光亮瞬间消失。
弓南手脚麻利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陆典的方向,“谁!”他的声音严厉而凶狠,只是若不是屋中昏暗,掩了他几乎要被抖出残影的长剑,谁都能看得出他的色厉内荏。
弓南其人平生最怕鬼怪,是个半夜去茅厕都要有人陪着的主,在这本该无人的郊外破屋,骤然响起凄厉嘶哑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各种各样的鬼怪。
昏暗的破屋突然升起莹白的光,将屋中的情形照了个大概。
一个环抱双膝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乞丐,一个略显狼狈连剑都握不稳的逞强玄衣男,一个手握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纵使淋了雨也风华无边清雅俊逸的有!钱!人!
陆典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亲切:“我是这的主人,二位今晚是要借宿么?”
确定了这屋里不存在自己所想的鬼怪,弓南暗暗松了口气,收回了剑拱手道:“这位小兄弟,雨势过大,不得已闯了……你的居所,叨扰了。”看着这遮不了雨,挡不了风,仿若随时会倾倒的茅屋,弓南很是艰难地说出了居所二字。
好可怜,这个小兄弟好可怜。
“不叨扰,不叨扰。”陆典起身走近他们,脸上笑意更甚:“给钱就行。”
“这附近只有我这能遮风……咳咳咳……”一阵冷风灌进口中,惹得她不禁咳了一阵。
陆典略有些尴尬地笑道“破是破了点,但我这能避雨……啊……”陆典被人拉开,她原本站着的位置掉下了一团茅草,雨丝顺着新鲜出炉的洞欢快地往屋里落,不过片刻便成了一团小水洼。
唉,陆典仰头看着屋顶的破洞,她都不好意思收钱了。
“多谢兄台相救。”刚才她只顾推销这破屋子,丝毫没有察觉头顶的危险,若不是手握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的风华无边清雅俊逸的有钱人拉了她一把,不然自己这孱弱的身子被砸了,怕是要立刻一了百了。
“多少?”清冽的声音宛若泉水般流过陆典的耳朵,有钱人不愧是有钱人,这大方的声音真好听。
陆典内心一番挣扎后,伸出了一根手指,“每人一两,马匹算半个人,一共三两银子。”
她本来打算每人收十两银子的,奈何这破屋子属实不争气。
“弓南,给钱。”
弓南从顾珏把小乞丐拉开的那一刻就怔住了,他家主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还主动问多少钱,按照正常情况,这小乞丐不是应该非死即残吗?!
看被叫弓南的人迟迟没有动作,陆典略有些不耐,把手伸到了他的眼前,“三两银子,谢谢。”
弓南如梦初醒,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三两碎银子放到了眼前瘦弱不堪的那只手里。
顾珏看着得了银子笑得开怀的小乞丐,清冷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意,一直观察主子的弓南心底一惊,目光落到陆典身上。
在夜明珠温润的荧光之下,陆典自含风流的桃花眼盈盈弯起,上扬的唇瓣虽有干裂却难掩姣好的唇形,一张鹅蛋小脸衬得她宛若邻家清朗和风一般的少年,让人一看便心生欢喜。脸上的伤痕非但未能掩去过人的姿色,反而增加了几分脆弱感……
弓南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近两年荥安城中不知为何传出了自家主子喜好男风的传言,他一向觉得这是诬陷,可看主子今天对这漂亮小乞丐的态度,弓南突地对“无风不起浪”这句话有了深刻具体的认知和理解。
“你们有吃的吗?”陆典心满意足地收好银子,眼睛充满期冀的看着顾珏。
弓南眼看着自家主子越发明显的笑容不待他发话,动作麻利地的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陆典,“路上淋了雨,口感会差些。”
陆典自打下午复生便只在河边喝了几口水,早已饥饿难耐,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便是珍馐。
“谢谢,好人长命百岁!”陆典真诚地送出了自己的祝福。
顾珏发出一声轻笑,“那若是坏人呢?”
陆典眨眨眼,虽有些不解这人怎么问这种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坏人多子多孙,终生不育。”
“你跟我一个故人很像。”顾珏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思念与眷恋,看向陆典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弓南有些惊恐,惊恐自家主子真的看上这个小乞丐了,更加惊恐自家主子这老套的搭讪方式。
名字……
陆典吃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此刻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最不可能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她可以不再是担负家国重责的陆典,可以重新成为应苍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
“陆瑕恩,白玉无瑕,恩怨分明。”陆典十分认真地说出了自己这个鲜为人知的名字。
顾珏手中的夜明珠突然落地,陆典下意识去接,伸出去的胳膊被顾珏拉住,握在她手腕的手越收越紧压到了手腕的伤处,痛感袭来让陆典不禁皱了眉头,她厉声道:“放手!”
“你是谁的人,从何知晓这个名字?”顾珏面色冷肃,之前对于陆典的温和仿佛只是幻觉。
“什么谁的人!”陆典的脸色不比顾珏好多少,“名字自幼便有,谈什么何处得知。”
顾珏看着陆典气恼的模样,意识到自己过激了,世上重名之人并非没有,他松了手,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抱歉。”
陆典揉着被握疼的手腕,神色古怪地看着顾珏,“我跟你那故人重名了?”
顾珏点点头,躬身捡起掉落在地的夜明珠,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去上面的脏污,“她……去世多年。”
陆典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巴巴安慰了一句:“节哀。”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弓南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主子真的是因为想到了故人才对瑕恩小兄弟这般不一样。
顾珏将沾了泥污的衣袖卷起,抬眸看了眼陆典,“你一直住在这里么?”
他对这个与她同名的人感官不错,给他份差事做对自己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顾珏并没有等到回答,他奇怪地看向陆典,只见他怔愣地瞧着自己左手腕背的猫形刺身,眼底满是震惊。
顾珏无奈地笑了笑,这刺身是幼时胡闹刺上去的,只是刺刑一般用于犯人,平常人见了自然会震惊。
“是幼时玩闹所刺,我未曾做过犯法之事。”顾珏解释了一句,他可不想被当做坏人。
陆典并不是因为把顾珏当成了受了刺刑的犯人而震惊,而是因为那是她亲手刺上去的,眼前这个人绝对是她的小师弟陆去凛。
他所说的那个故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去世多年……
陆典复生后并无这具身体的记忆,她一直下意识地以为现在距离她在隐阳城战死并未过去多久。
陆典深吸了一口气,心底思量一番后颤声问道:“你们知道隐阳一战吗?”
“隐阳一战谁人不知,五年前可是我家主子在战场上一箭射中隐阳守将陆典心脉,一战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