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卢远航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正袅袅散发着热气的茶杯,直接跳了起来,又重重地落了下去,晃悠了好几圈终于没有倒下去。
我被他突然勃发的怒气震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看着他,溢出来的茶水开始在桌子上肆意横流。
他似乎仍郁气难平,豁得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开始快速地来回踱步,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愤怒的喘息。
我的眼神不可救药地追随着他的右手,他的手背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清晰可见,我的心立刻揪痛起来。
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有人背着我去见了你?谁,菊影吗?”
我摇了摇头。
“安妮?!她去见了你?”他骤然停下脚步,看我的眼神凌厉起来,阴沉地令人害怕。
我苦笑了一下:“你很意外么?你觉得你可以一直保守住你的秘密?她当然有讲出事实的权利。我能看得出来,她很爱很爱你。所以接受了你重口味的婚姻,所以可以一生不要孩子,她甚至可以为你牺牲生命。”
眼泪不生气地滑下了脸颊,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流泪,可我无法控制它。有时候眼泪说出的,才是真心的话,即使这种语言方式多数表达的是绝望。
“你知道的,我很爱我自己,我绝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牺牲我自己。”我用手背坚决地擦去了泪水,站起来准备离开。
卢远航抬头看我,眸子里暗沉沉,灰蒙蒙一片,话语飘忽。“姚淼,还记得我发誓那晚对你说过的话么?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相信我的!”
是的,我记得那夜灯下他举起右手拳头宣誓的样子,我记得清晨起来看到他孩子气的睡颜,那一刻我的心被似水的温柔占据。
理智让我不要再听他说任何一个字,他眼神里的祈求,如蛛丝般丝丝缕缕缠绕住我的脚步。我的心在疯狂地呼喊着,姚淼,公平一点,除了那个女人的,你应该听一听他的解释。
“我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昨天没能亲口告诉你我的过去。无论你怎样宣判我,我都希望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卢远航依然对过去的一夜不肯释怀,右手再次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我忍不住一声惊呼,跺了跺脚,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看看他手的欲望。“拜托你能不能等我走了以后,再砸桌子砸板凳的。待会儿你这样出去了,别人会怎么看我?”
“你就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他突然生气了,冷冷地诘问我。“如果你是真的关心我,你就应该直接说。”
“我没有你这么与众不同。”我的脸哗地热了起来,立刻反唇相讥。
“姚淼,虽然我和秦尉同一天出生,前后相差不过3分钟。可自从我被父亲从医院偷走那一刻,就注定了我和他走的就是决然不同的道路。”卢远航背过身,面对着玻璃外莫测的虚空,声音有几分恍惚。
“父亲直接将我带去了法国,他也算是个二流的服装设计师。可最要命的是,他是个……同性恋,你明白吗?”背对着我的卢远航,左手覆盖在额头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的心揪痛了起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这样被迫远离了亲人,还有着那样一个父亲。他的童年是怎样的,我可以从一些悲惨的影视剧里寻找到踪影。
秦尉和卢远航的母亲,出身名门望族,才华横溢、知性漂亮。不仅爱上了一个同性恋,还有了一双儿子,这经历够惊世骇俗的了。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却由无辜的孩子来承受后果,他们的性格受到影响也不奇怪。相比之下,被远远带走的卢远航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在异国他乡赤手空拳地打拼,那就更悲剧了。
“我十四岁去了英国求学,十八岁去美国创业,靠着计算机上的天份,攫取了人生第一桶金。”卢远航突然转过身来,静静地直视着我,声音带着疲惫。
“我从不否认,我青年时期有过荒唐的生活。我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甚至不相信女人,更不愿意不负责任地生养孩子。我不想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找任何借口。那时的我,认为和谁结婚都没有分别,从一开始就是协议婚姻,我随时可以选择分开的。”
他语言渐渐激烈起来,“可从我发现自己爱上你那一刻,我真的发现我变了。那一夜,我与你在一起,过后意识到你可能会因此怀孕。我突然发现我不再害怕孩子了,甚至渴望着能拥有我们的孩子。我甚至给我美国的研发团队下达了一个任务,要他们研究一种一家人可以骑的,会飞的自行车,将来我可以带着你们一起旅行。”
后来,这种靠着滑翔伞会飞的自行车在2013年出现,并首先在美国上市销售,售价折合人民币十万元。
我顿时张大了嘴巴。这个混蛋,竟然,竟然不考虑任何措施,就敢和我滚床单。我没有像睿云那样幸运中标,一夜风流就揣上个包子,真得感谢上帝开了眼!
此刻,我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了。有一点我确认无疑,我不再怀疑卢远航对我的感情。虽然见过了温燕妮之后,让我相信这一点,难度增大了不少。
我曾经劝过林菱,一个人如果一直不肯交付真心,虽然永远没有失去任何东西的风险,可也显然不可能凭空收获一份真心或者幸福。
可我此刻不敢确认,我愿意冒险付出我的真心,赌上这一局。毕竟他有着那么复杂的过去,那么复杂的感情世界。双子座的人通常才华横溢,却有着趋向光明和追求黑暗的双重人格。
我怕输的一败涂地。
我叹了一口气,径直走到他身边,拿起他血迹斑斑的右手看了看。下意识地放到嘴边吹了吹,柔声问他:“疼不疼呀?下次这种情况,记得摔杯子好了。摔杯子一样能发泄,却不用上医院包扎,懂不懂呀?”
他“扑哧”笑了出来,满眼阴霾顿时一扫而空,拿着我的手直接贴上他的左胸。“我手不疼,心疼。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时刻的你最可爱,可爱地让我心疼!”
紧接着他摊开双臂,将我整个揽入怀中,下巴紧紧抵在我的脸颊上蹭来蹭去。“姚淼,你真狠心,我找了你一个晚上。你知道吗?找不到你,我就会追到广州去,不管追到哪里,我都不允许你这样跑掉!”
我刚刚拿定主意的心,再次成功地被他搅乱。而且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了方向。
最后还是服务员进来提醒我应该登机了,才将我们两个分开。我可不像卢远航那么脸皮厚,两个人大清早跑到机场诉衷情,在女服务员好奇的眼神中我先红了脸。
我态度虽然温柔,但依然很坚决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也希望卢远航尊重我的意愿。我和他之间必须坚守三个月的约定,这期间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底线,之后顺其自然。
卢远航明显不满意了,“你巴不得永远不见我才好吧?这约定不都是为了限制我吗?不行,我回了北京,一定要见你,我保证遵守底线承诺就是了!”
我终于被他逗乐了,拉了拉他的耳朵,让他将头低下来。他疑惑地附耳过来,我响亮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拉着行李跑了。
当我最后一个通过登机口的时候,无意中一扭头,却发现卢远航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整个机场人来人往,可我的眼中,似乎就只能看见他一个。他的眼神如星子般明亮,右手仍抚摸着我刚刚亲过的右边的脸颊。
一下飞机,我就感受到了广州亚热带如火般的春情。身着轻薄春衫的青春少女从身边跑过,浑身无一例外地闪烁着晶晶亮的细碎阳光。
曾经有人不无羡慕地说,太阳专门为我预留了一道光线,就象舞台上的射灯一样,使我看起来勿必比别人亮堂三分。这话倒也没错,此刻我走在机场的出境大厅上,脚步轻快如四月穿过花丛的清风。
这种轻快在候机厅见到睿云第一眼,就消失地无影踪。我本以为睿云回了温暖的南方,精神和身体都能得到休整,应该焕然一新。
可分开不过十几天,她苍白依旧,似乎更加消瘦。长长的颈项优美如湖里的白天鹅,看上去我见犹怜。
我和睿云彼此端详了一分钟有余,然后默默地拥抱在一起,两人都红了眼眶。珍妮花大年夜欢喜的笑声,似乎又在我耳边飘荡,脆生生地,带着娇嗲的颤音。
午夜梦回,我曾经刻意地回眸,张冬键捡回家之前睿云滋润的小日子。那么澄清明净,如同一条清澈的宛然流转的山间小溪,河床上布满了晶莹润泽的鹅卵石。
此刻,我抚摸着睿云骨节突出的脊背,遥想一下以后睿云的生活,我的心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睿云摒弃了以往直接将我带回家的习惯,居然直接开车将我拉到了宾馆。我们进门之后,我先脱下外套,打算换上衬衣。一推开衣柜门,我大吃一惊,赫然看见了两大箱行李。
我回头看睿云。
她叹了一口气,避开了我的视线。“夭夭,我已改签了明天晚上6:00的机票飞巴黎,所以……”
“他们都知道了,是吗?”我狠狠地捶了一下衣柜门。
睿云正在激烈的生理反应期,在一个慈爱的母亲身边,想隐瞒下来本就不容易。何况,那位妈妈还是个优秀的妇科大夫呢?睿云的父亲,一个老派的高级知识分子,显然不太可能接受,自己直接被升级为一个便宜外公的现实。
看来,在强大的世俗社会的面前,亲情也要经受着煎熬和考验。我总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家总能包容一切伤痛。也许真相的确如此,但有时也需要时间来弥合分歧。
手机不合时宜地、或者说善解人意地响了起来,我拿出电话一看,登时有种要崩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