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钻进芦苇最密处,齐腰深的泥水像灌了铅,每拔一次脚都像拽着块千斤石。
沈墨仪的裙摆早被泥浆泡透,沉甸甸缠在腿上,药箱的铜锁颠得“哐当哐当”响,里面油纸包着的药材潮了边,透出点苦杏仁味。
张秀才攥着断了弦的算盘框子,肩膀被箭擦破的地方还在渗血,粗布褂子上的暗褐血渍顺着衣摆滴进泥里,散开一小朵一小朵的血花。
他时不时回头瞅,嘴里念叨着“千万别追上来”,脚底下不知被芦苇根绊了多少回。
靳寒川背抵着丛粗苇秆,玄色衣袍被血水、泥水浸得发亮。
后背旧伤被刚才一扑挣裂了,新血混着旧痂糊了一片,疼得他额头青筋突突跳。
“别出声。”
他压着嗓子,眼梢瞟着晃悠的芦苇梢,
“黑阁的在外头猫着呢,刚才那箭是试深浅,就等着咱自己露头送死。”
他摸出腰间的火折子,吹了吹没燃,骂了句“晦气”,
“等雨小点,咱往破庙挪,那里有暗道通济世堂后院,是我去年查案时发现的,藏得严实。”
沈墨仪蹲在他身边,正用银簪挑他胳膊上的伤口。
流箭划了道寸长的口子,泥屑混着血痂凝在肉里。
银簪尖刚碰到红肉,靳寒川胳膊猛地一抽,她赶紧停手,从药箱底摸出个小陶瓶:
“我爹配的止血膏,加了龙骨粉,结痂快。”
拔开塞子,一股薄荷混着药香飘出来,暂时压过了泥腥味。
药膏抹在伤口上凉丝丝的,混着血渍凝成淡粉色的痂。
她忽然想起,爹上次给漕帮的人送药,带的就是这种膏,回来时药箱空了,还说“漕帮的兄弟,值得救”。
“你爹这药膏,比衙门那金疮药强十倍。”
靳寒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疼得嘶了声。
去年在土地庙被黑阁的砍了,衙门的药用了三瓶都不见好,还是沈墨仪偷偷塞给他一瓶,才慢慢收口。
他当时就觉得这药膏眼熟,后来在漕帮的伤兵营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瓶身上多了个船锚印,跟药柜上的一样。
“手札里写的,那些铁屑是黑阁硬塞给他的。”
沈墨仪捏着陶瓶的手颤了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齐云白抓了孤老院三个孩子,最大的才七岁,逼着我爹每月按方子炼毒,不然就……”
手札上“活剥人皮”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嗓子发紧,
“我爹没法子,只能假装应着,暗地里在药柜暗格里藏了账册,记着他们每次运的时辰和斤两。”
“他说‘漕帮有个老漕头,是唯一能扳倒黑阁的人’,让我要是出事,就带着账册找他。那老漕头……是不是左眼蒙着布?我爹画过他的样子。”
张秀才突然“啊”了一声,慌忙捂嘴,眼睛瞪得像铜铃:
“怪不得……上个月我去孤老院送米,王婆婆偷偷抹眼泪,说三个孩子睡一觉就没了,原来……”
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擦了把脸,
“齐云白那畜生,连娃都不放过!对了!王婆婆说,孩子失踪前,总念叨‘漕帮的大船,有糖吃’。”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是有人用糖骗他们去码头!那糖纸我见过,花花绿绿的,上面印着船锚!”
靳寒川脸沉得能滴出水。他想起去年腊月,孤老院确实报过案,说三个孩子一夜之间没了踪影。
当时张启山批了句“查无实据”就压了卷宗,现在想来,分明是故意包庇。
他攥紧软剑,指腹按在冰凉的剑刃上,指节泛白:
“老漕头说过,齐云白的亲弟弟就在孤老院当杂役,上个月突然辞工,八成是带着孩子去码头了。”
芦苇丛外传来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响,越来越近。
靳寒川示意两人屏住呼吸,自己贴紧苇秆,透过缝隙往外瞅。
三个黑衣卫举着刀在搜,领头的腰间挂着串铜铃,走一步响一声,跟催命符似的。
其中一个用刀劈开挡路的苇秆,刀刃闪着寒光,离他们藏身的地方不过三丈远。
沈墨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摸向药箱里的银针。
这是她爹教的防身术,往人穴位上扎,能让人暂时动不了。
药箱的铜锁突然“哐当”一声,是她刚才太紧张碰掉了,三个黑衣卫立刻朝这边看来,铜铃声戛然而止。
“在那儿!”
有人喊了一声,刀光立刻劈了过来。
靳寒川拽着两人往深处滚,刀锋擦着沈墨仪的发梢劈在苇秆上,“咔嚓”断成两截。
张秀才吓得瘫在泥里,靳寒川一脚把他踹醒:
“不想死就爬!”
三人在芦苇丛里连滚带爬,泥水灌进嘴里鼻子里,呛得直咳嗽。
沈墨仪的裙摆被苇根勾住,身后的刀已经劈了过来,她急得去解腰带。
靳寒川突然回身挥剑,“当”地挡住刀锋,剑刃火星四溅。
“往破庙跑!”
他低吼一声,剑势陡然变猛,逼得三个黑衣卫连连后退。
沈墨仪拽着张秀才拼命往前冲,裙摆撕裂的声音在雨里格外刺耳。
眼看就要钻出芦苇丛,张秀才突然“哎哟”一声,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是截生锈的铁链,一端埋在泥里,另一端拴着块木板,上面刻着“漕”字,跟算盘珠上的一模一样。
“是漕帮的标记!”
他拽着铁链使劲一拉,木板底下露出个黑窟窿,一股霉味混着药香飘出来。
“是暗道!”
沈墨仪眼睛一亮,钻进去的瞬间回头瞅,靳寒川正被黑衣卫围攻,肩上又挨了一刀,血顺着胳膊往下淌,却硬是没哼一声。
她咬咬牙,拽着张秀才钻进暗道,木板“哐当”一声盖回原位,把外面的厮杀声挡在了身后。
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脚下的石阶滑溜溜的,时不时踢到些空药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沈墨仪从药箱摸出火折子,吹亮的瞬间,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墙壁上刻满了字,全是运的记录,“三月初三,张府收阿芙蓉三十斤”、“四月十五,齐云白取腐骨散五斤”,最后一行是用血写的:
“漕帮老舵主被灭了口,尸体沉于河湾第三棵歪脖子树下”。
“这是……爹的字迹!”
沈墨仪的手抚过墙面,血字已经发黑,却还能看出颤抖的笔锋,
“他早就知道老舵主死了,还把尸体位置记了下来!”
张秀才突然指着墙角的草堆:
“那是什么?”
火光照过去,草堆里露出个木盒,锁着把铜锁,上面刻着船锚。
沈墨仪用银簪撬开,里面是本账册和半张地图,地图上圈着个红叉,旁边写着“齐云白私宅地窖”。
账册里夹着张纸条,是齐云白的笔迹:
“张启山分赃太少,下月初三借漕帮码头火并,嫁祸沈氏”。
“不好!”
沈墨仪突然反应过来,“今天就是初三!他们要对我爹下手!”
她拽着张秀才就往暗道深处跑,石阶尽头传来“吱呀”一声,是破庙的后门。
刚推开门,沈墨仪惊得后退半步:
“老漕头?你不是……”
那天她曾亲眼看到他在黑阁围困中遇难了。
老漕头铁拐杖一顿,黑布下的眼睛亮了亮:“那是障眼法,你爹早给我留了水道脱身。”
“沈姑娘,可算等着你了。”
他声音沙哑,左眼的黑布被风吹得晃动,“你爹让我等的铜钱和令牌,带来了吗?”
沈墨仪忙掏出拼合的铜钱和令牌。老漕头接过,拐杖“咚”地砸在地上:
“弟兄们,报仇的时候到了!去码头!”
漕帮汉子的呐喊声震得破庙顶上的瓦片哗哗掉,沈墨仪回头望,暗道入口的方向火光冲天,她知道,靳寒川一定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