缆绳“啪”地断成两截,靳寒川拽着沈墨仪跃回木箱。
敌船撞向燃烧的木块,“轰”地燃起大火,火舌舔着船板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得老远,落在水面上“滋啦”熄灭。
沈墨仪回头,黑船甲板上的人疯了似的扑火,铁钩和弓箭扔得满地都是。
有个慌不择路的漕帮汉子踩着火星子乱跑,裤脚“腾”地燃起小火,引得众人惊呼着扑打。
刚松口气,就见船尾放下小船,青衫书生带着两个黑阁卫划过来。
铁钩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船桨“吱呀”像催命,溅起的水花在船边画出细碎的银线。
“快躲!”
靳寒川把沈墨仪按在木箱另一侧,自己趴在箱沿瞅动静。
后背的衣服被江风吹得贴在身上,凉得像敷了层冰。
就在这时,敌船舵盘的碎木堆里,一个硬东西“啪”地砸在他脚背,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把断刀掉进水里——是方砚台!
“嘶……这啥?”
靳寒川弯腰捡起,砚台边角磕掉一块,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石质。
背面刻的“赎”字被劈去一半,剩下的笔画里凝着黑血,早干透了,像嵌在石头里的虫子,指甲抠都抠不下来。
沈墨仪凑过来一看,指尖突然颤抖着碰了碰砚台边缘,指腹抚过那道熟悉的缺口:
“这是……这是我爹的砚台!”
“你爹的?”
靳寒川翻转砚台,底部刻着个极小的“沈”字,刻痕深得发黑,
“咋认出来的?”
“你看这缺口!”
沈墨仪声音带了哭腔,尾音发颤,
“是我十岁那年摔的,当时他正教我写‘砚’字,我手一滑就掉地上了,他当时心疼得直咂嘴,说这是他师父传下来的宝贝,比命还金贵!”
“还有这薄荷香,他总爱在砚台边放薄荷草,说研墨时闻着清爽,去年冬天还用这草熏过冻疮药膏,我一闻到这味就想起他……”
靳寒川凑近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薄荷味混着墨香,不算浓郁,却像浸在石头里似的,洗都洗不掉。
“你爹的砚台,咋会藏在敌船舵盘里?”
她突然把砚台往毒囊上一蹭,墨渍混着脓水晕开,竟露出个模糊的“砚”字残痕。
笔画走势和毒囊上的字几乎重合,连那往左歪半分的“乙”字起笔都分毫不差。
“你看!笔锋根儿上一样!”
沈墨仪的眼泪掉在砚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可他为啥写‘赎’字?赎什么?是赎人,还是赎啥东西?”
靳寒川摸着砚台背面的血痕,指腹蹭过凹凸的笔画。
突然想起前章盐尸后颈的“乙亥七”烙印,那血痕的质感和这一模一样,都是又干又硬,像结了层盐壳:
“这血和盐尸的一样,是被厚盐腌过的。齐云白把砚台藏在这,就是想让我们当你爹的罪证,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谁也翻不了案。”
“不可能!”
沈墨仪把砚台紧紧抱在怀里,胳膊肘都勒出了红印,
远处的小船越来越近,青衫书生手里的铁钩还挂着块碎布,是青灰色的细棉布。
沈墨仪突然瞳孔一缩,心脏像被一只冷手攥住。
“别多想。”
靳寒川按住她的肩膀,指腹带着体温,
“你爹已经过世了,这肯定是齐云白故意留的幌子,想乱你的心神。”
小船悄没声地靠过来,像条水蛇游到木箱旁,船底划破水面,发出“哗哗”的轻响。
船头的青衫书生举着铁钩,钩尖挂着块腰牌,“阁”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用铁钩在船板上刮来刮去,“嗤啦嗤啦”响,听得人头皮发麻,像指甲划过玻璃。
“沈姑娘,别来无恙?”
书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黏糊糊的,像刚吞了只蛤蟆,
“沈砚通倭的罪证,就差这砚台画押了。交出来,齐爷说了,饶你不死,还能让你带着你爹的牌位远走他乡,保你一世平安。”
他的铁钩突然指向沈墨仪怀里的砚台,钩子上的倒刺闪着光,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饶我?”
沈墨仪冷笑一声,银簪紧紧抵在砚台上,簪尖都快嵌进石缝里,
“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挖了我爹的坟还不够,还要伪造证据糟践他的名声,现在跟我说饶我?”
“前面那具盐尸,后颈的烙印是你们伪造的,当我不知道?我爹哪来的通倭罪证?”
书生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条老泥鳅:
“姑娘倒是聪明,可惜啊,聪明人死得早。”
“少废话!”
靳寒川把沈墨仪往后拉了拉,断刀直指书生的咽喉,
“齐云白让你来送死?”
“送死?”
书生挑眉,似乎觉得这话天大的笑话,
“拿下你们两个,不过是举手之劳。”
“哦?”
靳寒川扯了扯嘴角,露出半截断牙,“那你可知这砚台里藏着什么?”
书生的眼神闪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似的,飞快移开视线:
“不过是块破石头……”
“是他被胁迫的证据!”
靳寒川突然大吼,声音在江面上回荡,震得水面都起了波纹,
“砚台夹层里有他被齐云白逼迫的血书,写着你们黑阁和倭寇交易的明细,你敢让我砸开看看吗?”
书生的脸瞬间白了,跟纸似的,手忙脚乱地喊道:
“放箭!快放箭!别让他们废话!”
“找死!”
沈墨仪把砚台塞进靳寒川怀里,转身要冲,裙摆被浪打湿,沉得像灌了铅,拽得她差点绊倒。
膝盖磕在木箱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掉眼泪也没用,还不如多砍两刀。
“回来!”
靳寒川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拽回来,“别冲动!”
“不冲动等着被射成筛子?”
沈墨仪甩开他的手,银簪握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
“你断了条胳膊,我再不冲,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到时候谁去翻案?谁去告诉你爹,你跟他一样冤死在阴沟里?”
浪头掀得木箱直晃,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眼看就要散架,钉子都快崩出来了。
沈墨仪脚下一滑,死死抓住靳寒川的残臂,指甲都快嵌进他的烂肉里,带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
“要沉一起沉!你敢死在别人手里,我就把你骨头劈了喂狗,省得你在地下还被齐云白的人欺负!”
靳寒川反手攥住她的腕子,把她往身后拉了拉,断刀挡在前面,刀尖还滴着水,亮晶晶的:
“我死了,谁帮你爹翻案?到时候你一个人抱着这砚台哭,齐云白怕是要笑掉大牙,说沈砚的女儿是个只会哭鼻子的软蛋!”
他突然将砚台塞进她怀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点烫人,
“拿着!你比我懂这东西,哪里有夹层,哪里藏着字,你一摸就知道。”
“要是我没上来……记得去书院地窖找那本医案,你爹的字,那里面最多,到时候拿医案上的字对比,谁都赖不掉!”
“谁要你的遗言!”
沈墨仪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砚台上,晕开一小片,
“要走一起走!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带着这东西冲出去?上次在码头,是谁被三个小喽啰堵得差点断气,还是我扔了块砖头救了你?”
她突然拽过他的残臂,往他伤口上撒了点药粉,药粉遇血“滋滋”冒白烟,带着股草药味,
“忍着点!这是我爹配的止血粉,比你们军营的金疮药管用,别死得太难看,丢你爹的脸!”
靳寒川疼得龇牙咧嘴,却笑了,嘴角扯起个难看的弧度:
“就你嘴毒,跟你爹一个样。”
他突然搂住她的腰,往旁边一跃,躲开射来的毒箭,“抓紧了!”
两人重重摔在另一块漂浮的木板上,“咚”的一声,震得骨头都发麻,砚台“咚”地撞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沈墨仪赶紧摸了摸砚台,还好没碎、
抬头却看见靳寒川的肩膀插着支箭,箭尾还在微微颤抖,像条垂死挣扎的虫子。
“你中箭了!”
她伸手要拔,被靳寒川按住,他的掌心滚烫,烫得像在发烧。
“别碰!是菩提毒!”
他咬着牙拔出断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帮我盯着黑船,看他们有没有放第二艘小船,我拔箭!”
沈墨仪点点头,握紧砚台看向黑船,指尖却无意识地摸着砚台边的铁屑,糙得刮手,像摸在砂纸。
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爹教她制墨的样子:
爹坐在窗边的竹椅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手上,手里的墨锭黑得发亮,像块浸了油的黑玉。
“好墨得掺铁屑,”
爹慢悠悠地说,手里的小铁屑往墨里掺,铁屑掉进墨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吃桑叶,
“老法子都这么干,防蛀,写在纸上,三年都跟新的一样。”
“为啥非要用铁屑?”
她当时趴在桌上,拿着爹的砚台瞎摆弄,手一滑,“啪”地摔在地上,磕掉个角,吓得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要挨揍。
爹没怪她,只是捡起来摸了摸缺口,指腹蹭过木头的断口:
“因为铁屑里有筋骨,就像人得有骨气。”
他指着砚台里的墨渣,眼神温和却坚定,
“你看这铁屑,磨得再细,也能看出是铁——人活着,可不能像这墨似的,磨着磨着就忘了自己是谁。”
沈墨仪把砚台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一看,“赎”字残笔里的铁渣子,和当年爹教她认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大小都差不离,像撒了把碎星星。
“我爹不会通倭的……”
她哽咽着,手指摩挲着砚台边缘的缺口,那是她的杰作。
“他连杀鸡都不敢看,每次宰鸡都得闭着眼睛,让王屠户动手,自己在旁边念叨‘罪过罪过’,咋会干杀人通敌的事?”
靳寒川拔箭的手顿了顿,血珠顺着伤口往下淌,滴在木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我知道。你爹当年为了救一个被诬陷的书生,敢跟刑部硬刚,把自己的药房都押上了,这样的人,骨头硬得很,宁折不弯。”
黑阁卫的箭“嗖”地射过来,快得像闪电,带着破空的尖啸,靳寒川抱着沈墨仪一头扎进水里。
江水冰得刺骨,冻得骨头都发麻,牙齿忍不住打颤,怀里的砚台“咔嚓”裂了道缝,一丝暗红的液体渗出来,在水里慢慢散开。
竟是“沈砚”两个字!笔锋带勾,是爹独有的写法!
当年教她写名字时,就因为她总写不出那个勾,还罚她抄了十遍,手腕酸了好几天,现在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沈墨仪的银簪“当啷”掉在江底,人都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灌满了浆糊:
“不可能……爹三年前就下葬了啊!那天还是我亲手填的第一抔土,埋得踏踏实实,坟头的草都长了三尺高了,风一吹沙沙响,跟在哭似的!”
更可怕的是,那暗红液体顺着水流,竟慢慢往黑船的方向漂去,像一条引路的血线,红得刺眼。
沈墨仪突然反应过来。
那是血!是藏在砚台夹层里的血字!
她爹当年定是被逼写下这些,难怪齐云白非要抢这砚台,这血字里藏的,怕是能掀翻整个黑阁的秘密!
水面上,黑船的影子罩下来,像口巨大的棺材盖,船底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斧头砸木板准备下水,木屑“簌簌”往下掉,跟下小雨似的。
沈墨仪拽着靳寒川往深处游,却看见青衫书生带着黑阁卫跳进水里,手里的铁钩在水下闪着冷光,像鳄鱼的牙齿。
他们要抢砚台!
而那“沈砚”二字,在水里亮得诡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字迹慢慢醒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
沈墨仪突然想起前章盐尸睁开的眼睛,瞳孔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这砚台里藏的,恐怕不只是血书那么简单。
靳寒川的伤口在水里冒起黑泡,像煮破的墨汁,显然是菩提毒发作了,脸色白得像纸。
沈墨仪咬咬牙,拽着他往岸边游,怀里的砚台硌得胸口生疼,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她不知道,此刻江岸边的芦苇丛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水里的血字,手里的银戒反射着月光,戒面刻着个“清”字,戒沿沾着点湿泥。
那人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正是清流党暗中查案的苏清。
他看着沈墨仪带着砚台靠近,悄悄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准备随时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