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仪攥着那册被篡改的卷宗,指节捏得发白,纸页边角被捻得起了毛。
“你爹当年肯定发现了啥,”
她突然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没化的雪粒,鼻尖冻得通红:
“这验尸记录是假的,乳突骨的裂痕明明是新伤!当谁眼瞎呢?”
靳寒川的断手猛地攥成拳,指腹无意识蹭着掌心老茧,
怀里那半块梅花绣帕硌得慌,针脚刺着皮肉。
他忽然想起沈墨仪小时候绣这帕子,针尖总扎他手,血珠滴在梅花上,跟现在名录上的血痕一个色。
那时候她还噘着嘴说:“等你当上捕头,就绣朵完整的给你,现在这算定金。”
“齐云白敢动我爹的卷宗,指定藏着更大的猫腻儿。”
靳寒川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低,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快,
“去刑部档案库,那册子说不定还压在盐尸案底下,当年我爹亲手归的档,除了我没人知道在哪儿。”
刑部档案库的火舌舔着飞檐,橘红色里裹着点青蓝,啃得雕花窗棂“滋滋”响。
浓烟裹着焦糊味扑脸,像被按进烧烫的锅底,呛得人嗓子眼发辣,眼泪直流。
靳寒川刚冲上门阶,就见两个差役正用铜锁扣门。
锁芯“咔哒”卡死后,领头的三角眼抬脚踹了锁头一脚,唾沫星子喷一地:
“奉令封库!烧干净省得有人翻旧账,识相的赶紧滚,别不识抬举!”
“放你娘的屁!”
靳寒川断手揪住他后领,把人按在发烫的门环上。
那门环烫得灼手,差役疼得嗷嗷叫,脖子上青筋跟蚯蚓似的蹦:
“你敢动手?我是齐山长的远房表侄!到时候卸你胳膊!”
“齐山长的亲戚就敢放火毁账?”
靳寒川冷笑,摸刀时指腹蹭到怀里绣帕,梅花尖角硌得掌心生疼,
“去年淮安卫那批私盐,是不是就记在里面?我可记得,那批盐的账册封面,就绣着半朵梅花——跟我怀里这帕子一个样。你家主子当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沈墨仪突然拽他胳膊,指尖触到他发烫的皮肤,像碰了烙铁似的缩回去:
“快看西窗!木框快烧断了!”
她的声音被木材爆裂声劈得碎碎的,眼里火光跳得像两簇小火苗,“横梁再砸下来就堵死门了!巡夜的兵丁快到巷口了,灯笼都晃过来了!”
她腕间银镯子“叮”地撞了下,跟远处铜锣声混在一起。
巷口灯笼光晕晃了晃,隐约能听见兵丁的吆喝声:
“前面咋回事?火光这么大!是不是走水了?”
靳寒川没再废话,断手卡进铜锁缝猛地一拧,指腹磨得生疼,差点出血。
他这只手虽使不上全力,指关节常年练刀,力道比常人狠得多。
“咔嚓”一声脆响,锁扣崩飞,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砸在石阶上弹三下,滚到沈墨仪脚边。
她下意识往后躲,鞋跟正踩在那枚银簪上。
是从竹林捡的,尖梢还沾着雪粒,簪身“墨”字被泥糊了一半,露出来的笔画跟她药箱锁上的刻字一个样。
这簪子是她娘给的,说是“将来能认亲”,此刻硌得脚心发慌,跟揣了只小兔子似的。
“进去!”
他把沈墨仪推进门,自己被热浪掀得撞在门框上。
后背旧伤突突直跳,冷汗瞬间浸湿里衣,被齐云白用火钳烫的疤像活了过来,疼得他闷哼一声。
那道疤是去年为了抢卷宗留下的,当时齐云白就笑着说:“靳家的种,骨头就是硬。”
现在想来,那老东西早就憋着坏呢。
袍角扫过门口火盆,火星“呼”地窜上腰间,燎得皮肉发疼,像被猫爪子挠。
他一边拍灭火苗,一边瞥见左侧货架。
标着“盐尸案”的木盒正冒黑烟,盒角铜环烧得发红,亮得晃眼,盒身还沾着半片蓝布。
摸着眼熟,跟她药箱里裹药材的松江细棉布一个质地。
去年码头那具无名尸,裹尸布也是这料子,当时她还嘀咕这布真结实,烧都烧不透。
“这盒子不对劲。”
沈墨仪快步凑过去,火光照得她脸上绒毛都清晰,
“这布是松江细棉布,寻常人家用不起。我爹说,齐云白去年托人买过一批,说是‘做书套’,现在看来,是用来包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话没说完,头顶“轰隆”一声。
半根燃着的横梁砸下来,带着火星子劈头盖脸砸向门口。
地砖被砸得粉碎,瓷片溅到靳寒川小腿,划三道血口子。
血珠落地就被火烤成黑痂,像撒了把带刺的红豆,又疼又瘆人。
“是被人锯过的!”
沈墨仪拽他后退,指尖沾到他伤口的血,烫得像滚水,
“你看切口多齐,不是自然烧断的!有人故意想封死咱们!这齐云白真是下了血本了!”
黑影在火光里像只蝙蝠,脚尖点着货架横梁,鞋底子蹭得木头“吱呀”响,每动一下都带起阵纸灰,在火光里打旋。
他抓起“盐尸案”木盒的瞬间,袖口滑下枚银戒,戒面骷髅头在火中闪了闪。
跟银戒卫的款式分毫不差,连骷髅牙口都一样尖,右犬齿还缺个小口,像是被硬生生磕掉的。
靳寒川猛地想起,去年杀漕帮老三的银戒卫,戒指上也有这么个缺口,当时还觉得这记号挺别致。
“靳捕头命真硬。”
黑影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说几句顿一下,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像打量猎物,
“蒸尸房的腐骨烟没毒死你,齐山长还真高看你……他说,你爹当年也这么难缠,跟块茅坑里的石头似的。”
“齐云白派你来的?”
靳寒川打断他,突然扑过去撞翻货架。
卷宗哗啦啦散在火里,纸页蜷成黑蝶飞满屋子。
有几张粘在黑影衣摆上,瞬间烧出洞,露出里面深色里衣。
看着像黑阁卫的制式,左胸绣着个极小的“齐”字,跟书院门房的制服一个样。
他断手按住对方手腕,摸到戒面尖牙扎进掌心,渗出血珠,沾在戒面上像给骷髅开了嘴:
“黑阁的狗,敢露脸吗?还是脸上长疮见不得人?我看是齐云白怕人知道他养了群废物吧。”
黑影突然嗤笑,笑声透着阴寒,猛地松手。
木盒坠进火里,“噼啪”炸开,纸灰扑了靳寒川一脸,呛得他直咳嗽:
“你以为我要这个?齐山长说了,这盒子里的东西,烧了才干净。真正要紧的,在你脚边呢,蠢货。”
他转身冲向标着“漕运”的铁柜,动作快得像阵风,带起的风裹着火星子,燎到靳寒川怀里的绣帕。
布料瞬间烫出个小洞,像那年沈墨仪哭着说“再也不给你绣了”时戳破的洞,位置、形状都一模一样。
当时她气鼓鼓地把帕子扔给他,说再也不想看见他这张木头脸。
木盒炸开时,靳寒川瞥见铁柜下露出的蓝布角,像块补丁贴在地上。
边角还绣着半朵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看着像沈墨仪的手艺。
他突然想起,她小时候绣坏的帕子,就是这歪歪扭扭的针脚,当时还笑她绣的梅花像狗啃的,被她追着打了三条街。
他拽住布料的瞬间,烫得指尖发麻,像抓了块烧红的铁片。
手里攥着半册漕运名录,封面上暗红黏液竟拉丝,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直冲鼻子,恶心得他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那点窝头在肚里直打转。
这味道,跟书院地窖里齐云白烫他时的血腥味,一模一样,那老东西当时还说这是“教训不听话的野狗”该有的味道。
“是人血。”
沈墨仪举着湿布冲进来,布上水汽“滋滋”成白雾,打湿她的睫毛,像挂了层霜,
“半凝固的,至少三天前沾的,跟蒸尸房那具尸体一个味,带着点菩提果腥气!我爹配药时我闻过,错不了!”
“他说这味‘沾骨难消’,只有用铁屑菩提浆才能盖住,齐云白书房就有这东西。”
靳寒川翻开名录,“淮安卫”三个字被指甲抠得破了纸,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盐引三千”。
名录边角沾着点黄渣,他捻了捻,是蜂蜡,跟书院后山的野蜂蜡一个味,甜腻中带点涩。
那年他跟沈墨仪去掏蜂窝,被蛰得满脸包,她就用这蜂蜡给她涂伤口,说“能消肿”。
结果他肿得更厉害,被她笑了整整一个月。
“轰隆!”
两侧货架同时砸落,木板撞地的闷响震得脚底板发麻,像有人在身后猛推一把。
火墙“呼”地封住入口,热浪烤得脸皮发疼,像贴了层烧红的纸,连呼吸都带火星子,吸进肺里火辣辣的。
靳寒川拽过沈墨仪往气窗扑,窗玻璃早被烤裂,碎片混着火星往下掉,砸在地上“叮叮”响,跟撒了把碎铜钱。
他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摔进火里。
低头一看,地上积了层融化的蜡油,黏得像胶水,沾得鞋底发沉。
是苦胆丸蜡壳融化的痕迹,跟童尸肚子里的一模一样,蜡油里还混着点碎骨渣,棱角锋利,一看就是乳突骨的碎片,边缘带着点暗红血丝。
这骨渣的断面,跟沈墨仪银簪的尖梢形状,竟有几分相似,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用这个!”
他撕下燃着的窗帘裹住两人,布料烫得掌心起泡,却死死把名录往怀里塞。
那窗帘是上等杭绸,平时只有三司官员书房才用,怎么会出现在档案库?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急的危险冲散了。
火已经舔到他的裤脚,烫得皮肉生疼。
沈墨仪的头发被火星燎到一绺,焦糊味说不出的怪异。
她突然咬住他胳膊,疼得他一哆嗦。
原来他后背衣服已经烧穿,火苗正舔着皮肉。
燎出股焦糊味,跟齐云白用火钳烫他时一个样,钻心的疼,旧伤新伤一起发作,差点背过气。
“走!”
他撞开气窗跳下去,坠落时翻身把她护在怀里。
后背砸在柴堆上的瞬间,疼得他眼前发黑。
那些柴看着是新劈的,码得整齐,不像随便堆的,倒像特意准备的缓冲物。
这想法也只闪了一下,就被沈墨仪的惊呼打断,她指着他后背,声音都变了调。
落地时,那半块绣帕从怀里滑出来,飘在泥水里,梅花图案被血污晕染。
沈墨仪下意识用银簪把帕子挑起来,簪尖戳到个硬物。
是帕子里裹的半枚铜钱,绿锈斑斑,跟婚书上盖的印泥一个锈色,边缘磨得发亮,有些年头了。
她突然想起,娘的嫁妆箱里,也有枚一模一样的铜钱,说是“定亲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