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突然浇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灭了靳寒川衣上的火星,溅起的水花烫得他嘶了声,像被人泼了盆冰水混着滚油。
他从怀里掏出名录时,一张黄纸飘落在泥里,泡得发胀,边角卷成波浪。
是婚书,纸边还缠着半根红绳,跟沈墨仪药箱锁上的红绳同款,都是用书院桑树皮纤维做的,烧都烧不断。
沈墨仪小时候偷着用这红绳编过手链,送过他一条,后来被他弄丢:
“这绳跟我娘嫁妆上的一样,能系住缘分的!你就是个榆木脑袋!”
纸边焦黑,只剩“婚书”二字能认,墨迹发乌,像用松烟墨掺了点啥调的,在雨里泛着暗光。
新娘的名字被火燎得只剩“苏”字,旁边朱砂印泥混着雨水散开,像朵烂掉的桃花
那朱砂印泥颜色很深,带点紫黑。
沈墨仪认得,是用朱砂混了鸡冠血调的,只有大户人家嫁女儿才用这么讲究的。
沈墨仪的手指突然僵住,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纸上,跟朱砂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印:
“这名字……我娘闺名就叫苏婉。”
她声音发颤,下意识摸向腕间银镯子,冰凉金属贴着滚烫皮肤,
“我见过她的嫁妆帖子,字迹跟这一样,撇捺都带点弯,像用狼毫笔写的,笔锋软,不像男人的字。镯子内侧也刻着‘苏婉’。”
指腹触到镯子内侧刻的小字,正是“苏婉”二字,是她娘临终前给她戴上的。
当时还攥着她的手说:“将来遇到姓靳的,就把镯子给他看,他会懂的。”
那时候她才十岁,不懂啥意思,现在看着婚书上的“苏”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靳寒川猛地攥紧纸,他突然想起爹的灵牌旁,曾摆过一张褪色的红帖,上面新娘的名字也是苏婉。
那年他才八岁,纸边也是这么糙,还沾着点香灰,像常年供在佛前的。
红帖边角同样缠着半根红绳,末端系着枚铜钱,跟沈墨仪银簪挑起来的那枚能拼成完整的“嘉庆通宝”,中间方孔都严丝合缝,像对孪生兄弟。
他突然想起爹喝醉了总念叨:
“对不住苏家妹子……这辈子欠的,让寒川还……”
当时只当是醉话,现在心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上气。
灭火的差役里,有个矮个子总往墙缝里塞东西。
佝偻着背,跟偷油的耗子似的,每塞一下就往火里瞟一眼,眼神躲闪得厉害,像怕被谁看见。
他裤腿卷着,露出脚踝上一块青色胎记,像条小蛇。
沈墨仪突然想起,去年给刀疤脸换药时,他脚踝上也有这么个胎记。
靳寒川一脚踹开他,对方怀里滚出个瓷瓶,在泥里打了个转,瓶身撞在石头上咔嚓碎了。
瓶底刻着锚链缠骷髅,跟去年海盗劫漕船的旗上图案分毫不差,连锚链的链环数都一样,是七节。
这图案他太熟了,当年爹就是因为追查带这图案的海盗,才丢了性命。
刺鼻的火油味呛得人直咳嗽,带着股海水的咸腥气。
齐云白书房里那盏油灯,烧的就是这味的油,他还假惺惺地说“是西洋进贡的稀罕物”,现在想来全是鬼话。
“是独眼龙给我的!”
矮个子瘫在泥里,脸比纸还白,说话都带哭腔了,
“他左眼睛戴个黑布,说话漏风,像是掉了颗门牙!”
“我认得他,去年在码头见过,跟刀疤脸一起喝过人血酒,当时刀疤脸还喊他‘三哥’!他说烧完档案库,给我十两银子娶媳妇,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
他突然抱住靳寒川的腿:“求求你饶了我!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
靳寒川一脚踹开他,目光落在他裤脚沾的沙粒上。
是码头特有的海沙,混着些碎贝壳,白花花的带着天然花纹,正是连云港那边独有的白贝。
沈墨仪突然开口:
“这种贝壳只有连云港才有,我小时候去海边玩捡过不少。我爹说,海盗船常去那儿补给,说不定能捡着他们掉的宝贝。”
她拽了拽靳寒川的袖子,指尖无意蹭过他的伤口,疼得他皱眉,“这火油味……是东洋货!去年海盗劫走的漕船,就少了三桶这个!”
她眼睛一亮:
“我爹药柜最底层那瓶没贴标签的药,瓶底也刻着锚链,封口蜡跟童尸肚子里的蜡壳一个质地。”
“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我爹早就知道海盗和齐云白勾结,那药就是证据!他上个月突然烧了好多旧药方,说‘留着惹祸’,原来不是胡话!”
沈墨仪撕开中衣给靳寒川缠手腕,碎布沾着她颈间的汗,凉得他一缩。
她的中衣领口绣着朵小兰花,针脚比当年绣帕子时工整多了。
那年她绣帕子总扎到手,血珠滴在布上,他笑她“手笨得像狗熊”,被她追着打了半条街,最后却把帕子抢过来天天揣着。
她故意勒得死紧,疼得他倒抽气:“逞英雄的疤再多几道,将来刻墓碑上,光记伤疤就得占半块碑。”
嘴上这么说,指尖却轻轻碰了碰他的旧伤,指腹扫过他掌心的老茧。
跟她爹手上的一样,无名指根最厚,是常年握刀柄的痕迹。
她爹还在时总说:
“靳家小子手上有功夫,将来错不了,要是我有女儿,就许给你当媳妇。”
当时她躲在门后脸红,心里却有点甜。
靳寒川突然抓住她的手:“那得劳烦沈姑娘每年添两笔,就写‘某年某月,沈墨仪救我狗命’,多有面子。”
他低头看见她耳后浅疤。
去年抢卷宗时被划的,当时血顺着脖颈淌,他用帕子给她擦,帕上梅花印在了疤边,像朵小胎记。
沈墨仪甩开他的手,耳尖在雨里红得发亮:
“谁要给你上坟!我爹说好人不长命,你这种祸害……肯定能活成老妖精。”
她飞快瞟他一眼,又低头缠药箱锁上的红绳。
跟婚书上的同款,她娘说“姻缘绳要自己系才灵”。
靳寒川在火里翻找时,瞥见半本烧黑的蓝皮书脊,“万历盐运使司录”几个字还能认。
纸页黄得像秋叶,双线装订的麻线从开裂的书脊里露出来。
他爹那本也是这样,爹说“重要的东西,总得绑结实点”。
封面污渍有指纹,食指第二关节的茧子跟齐云白书房账本上的一模一样。
齐云白写毛笔字总爱用食指关节顶笔杆,这点他在书院见了无数次。
他突然想起爹书房那本锁在红木柜里的同款书,钥匙串着小铜鱼,鱼眼镶红宝石。
小时候偷着玩被爹揍,爹说“这鱼跟苏家银镯是一对”。
现在看着沈墨仪腕上的镯子,他突然懂了。
爹总说:“这册记着盐铁税的猫腻,比圣旨还金贵。当年戚将军平倭寇,就靠它查出通倭盐商,砍头那天,血溅了半页擦不掉。”
现在想来,爹追查的就是齐云白勾连海盗的事,难怪会被灭口。
书从中间“咔嚓”断了,飘出张税票,盖着“淮安盐课司”红印,日期是靳家被抄前三天,“三千”被圈得纸都破了。
力道跟齐云白捏笔习惯一样,总爱用关节顶笔杆。
税票边的墨渍是“一得阁”的味,去年齐云白题字就用这墨,还假惺惺说“墨香涤浊气”。
暴雨把名录泡得发胀,血污冲出“齐云白”旁“分赃七成”四字,墨迹黑中带紫像掺了苏木汁。
齐云白写信就爱这么调墨。
笔画里有菩提果绒毛,粘住半片指甲,月牙小得像养尊处优的。
齐云白的指甲就是这样。
“七成够买一个营的兵了。”
沈墨仪指尖抠着纸,“这里面好像有东西!”
隐约摸到“连云港”三个字的轮廓,爹说过“那儿的水红得像血”。
名录封面夹层掉出半片绣帕,跟靳寒川那块能拼成完整的梅花,花瓣金线绣着“字”。
这金线是真金抽的,她嫁妆里也有块,是娘给的祖传物,针脚一模一样。
靳寒川抬头望刑部方向,雨幕里戴斗笠的人影袖口银戒闪了闪。
骷髅缺门牙,手里木盒正是“盐尸案”的,盒盖沾的蓝布角跟名录梅花能对上。
是齐云白的贴身护卫,腰间总挂镶银短刀,去年还抢过小贩的糖葫芦。
“码头找赵老漕,提‘梅花绣帕’。”
他把名录塞沈墨仪怀里,断手按在她肩上,
“别回头。那老头后腰有颗黑豆痣,拿不出另一半铜钱就找漕帮陈舵主,他欠我爹一条命——当年替他挡的箭还在腿里。”
“那你呢?”
她抓住他的袖子,血顺着指尖滴在泥里,“我给你涂金疮药再走!上次你胳膊被划,还是我缝的针!”
他转身冲向火光,铁链拖得“哗啦”响,没回头。
档案库屋顶又塌了块,火光映得他影子很长。
沈墨仪攥着名录,发现婚书背面洇开“女年十六,嫁靳……”
娘临终前说的“你婚事早定了”突然清晰。
远处码头传来海盗号角,呜呜咽咽像催命。
药箱里的银簪突然发烫,正对婚书“苏”字朱砂印。
档案库方向传来巨响,靳寒川的闷哼声穿雨而来。
她咬着牙往前跑,眼泪砸在名录上,散开“齐云白”最后一笔。
手腕被攥住,斗笠黑影银戒闪冷光:
“齐山长说把东西留下,让你当干女儿。”
沈墨仪抽出银簪对他喉咙:“我娘说这簪子能扎穿豺狼心。”
“苏婉的女儿还攥着这东西。”
黑影嗤笑,“当年你娘不识相,死在档案库底下。去年你爹想挖她尸骨,被齐山长……”
他话没说完,后心插箭倒地,箭杆刻“漕”字。
雨里老头后腰有黑豆痣,捏着半枚铜钱晃了晃:
“赵老漕。”
他拽她往巷里钻,“寒川引开追兵了,码头船等着去连云港!”
船桨声混着号角渐近,沈墨仪回头望火光,把半块绣帕按在胸口。
她知道去连云港,是为亲人昭雪,也是等那个冲进火场的背影,活着回来拼出完整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