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裹着流放船晃得厉害,湿冷的水汽往衣领里钻,冻得人直打哆嗦。
靳寒川指尖那圈青黑还没褪,指腹贴在沈墨仪胳膊上时,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肩。
扶着他往船舱深处退的工夫,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
低头一看,竟是截从毒绳上掉下来的碎屑,在江水里泛着淡淡的青光,像颗泡胀的绿石子。
指尖一碰,能摸到细碎的颗粒,还混着江泥的糙劲儿。
前章结尾那会儿,水师号角虽把海盗暂时赶跑了,可船底“咚咚”的凿击声就没停过。
那声音闷得跟敲在人心口似的,每一下都震得船板微微发麻,连攥着船壁的手心都能觉出震动。
这会儿江水已经漫过膝盖,冰凉的水裹着盐粒,腌得老陈胳膊上的旧伤口又红又肿。
他疼得直咧嘴,倒抽着凉气说:
“这水比盐仓的卤水还蛰人!渗进伤口里又疼又痒,跟有小虫子爬似的,上次被毒盐蛰了都没这么难受!”
阿贵娘抱着阿福往高处挪,阿福的小鞋早泡透了,踩在船板上“咕叽咕叽”响,鞋底的泥蹭得船板一道一道的。
孩子吓得紧紧揪着阿贵娘的衣角,小脸发白,鼻尖冻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娘,船会不会沉啊?我还没吃到你说的糖糕呢,小石头说糖糕是甜的,比红薯干还甜,能粘住牙齿,我想尝尝。”
阿贵娘赶紧摸了摸他冻得冰凉的小脸,把他往怀里裹了裹,衣襟上的皂角味混着淡淡的奶味,让阿福稍微安心些:
“别怕,沈姐姐和靳大哥会护着我们的。等出去了,娘给你做双新棉鞋,鞋里塞满芦花,暖乎乎的,走多远都不冻脚。”
“还要买糖糕!”
阿福立马补充,小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执着。
“买!买两斤,让你吃个够!”
阿贵娘笑着应下,又摸了摸他的头。
阿贵站在旁边,攥着船桨的手都泛白了,忍不住插了句:
“娘,我也能护着你和阿福!上次在盐仓,我还帮沈姐姐挡过海盗呢!虽说没挡住,好歹我敢冲上去啊!”
谁都清楚,这流放船撑不了多久,黑阁的人早晚得追上来。江雾里随便一点动静,都像藏着刀子。
连风刮过船篷的“哗啦”声,都听得人心里发紧,再混上船底的凿击声,简直像张让人喘不过气的网。
沈墨仪蹲在淹脚的江水里,裤腿泡得沉甸甸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跟裹了层湿棉花似的。
她捏着那截毒绳碎屑往油灯下凑,油灯的光晃得人眼晕。
突然,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溅在手背上,烫得她轻轻嘶了一声,指尖立马红了一小块。
她赶紧往江水里蘸了蘸,才算压下疼意。
碎屑里嵌的菩提毒晶被灯油烤得“滋滋”响,像草药煎糊的味儿。
没等众人反应,碎片突然迸出一抹绿光,在潮湿的船板上投出个缺了右牙的海鲨徽纹,绿得晃眼。
“这是王贡的徽纹!”沈墨仪嗓门一下提起来,手不自觉地攥紧碎屑,指腹被硌得发疼,
“齐云白那只医箱上就印着这个,木头箱子磨得发亮,徽纹却没掉!”
老舵主手下立马往后退,脚踩在江水里溅起水花,冰凉的水洒在沈墨仪裤腿上。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舵主却梗着脖子反驳:
“不可能!王贡的徽纹是赤金粉印的,亮得能照见人影,哪会这么糙?这是齐云白用铜粉仿的,想栽赃给我们!”
“仿的?”
沈墨仪猛地拽过他手腕,把碎屑按在他掌心,绿光映得他手背青筋都在颤,
“你侄子尸体攥的‘乙亥七’船板,上面刻的就是这缺牙海鲨!木纹里还嵌着黑礁岛的煤渣,跟这碎屑里的一模一样,粗得能刮下皮来!”
阿贵凑过来,指着碎屑里的煤渣急声道:
“对!我爹船上的木板也嵌过这种煤渣,黑礁岛的土就是这样的!你帮齐云白运了三年红铜,每次卸货都在黑礁岛,王贡的人就站旁边抽烟,你能没见过?”
老舵主手下被问得语塞,慌忙甩手想挣脱。
碎屑“啪嗒”掉进江水里,绿光顺着水流飘向船缝,像条小绿蛇。
他脚一滑撞在木桶上,硫磺粉撒了一地,落在江水里“滋滋”冒白烟,呛得人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就在这时,裹住绿光的白烟突然散开,海鲨徽纹缺牙处露出点红铜锈,跟银戒内侧的锈迹一模一样。
沈墨仪指着锈迹喊:
“你看!这锈跟银戒上的分毫不差,你还想抵赖?”
老舵主手下盯着锈迹,指尖动了动,却没敢碰。
靳寒川弯腰捞起碎屑,指腹蹭过锈迹,声音发沉:
“李默水师截过王贡的船,他船上红铜块就印着这徽纹,缺牙处还有漕帮火并的刀痕。红铜块沉得很,上次我搬过,差点闪了腰。你帮齐云白运红铜,能没见过?”
老舵主手下瞳孔缩成了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黑阁令牌。
令牌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沾着江泥,跟徽纹的绿光凑在一起,刺得人眼疼。
他嘴动了动,却只发出含糊的气音,没再反驳,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沈墨仪看得明白,这人肯定早见过这徽纹,就是被齐云白捏着把柄不敢说。她放缓语气:
“你要是说实话,我们还能帮你救儿子;要是一直瞒着,齐云白迟早会灭口,到时候你连儿子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老舵主手下肩膀颤了颤,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话。
这截沾着红铜锈的毒绳碎屑,不光戳破了老舵主手下的谎言,更让众人看清齐云白勾结海盗的铁证。
可江雾里黑船的声音越来越近,正把他们往更危险的地方逼。
连船底的凿击声都变急了,跟催着这场阴谋快点收网似的。
“扑棱棱……”
一只灰羽信鸽突然冲破江雾,翅膀扇动的风裹着江水的腥气,扫过沈墨仪发梢时,带起股甜腻的腥味儿。
那味道像刚从泡尸体的江水里捞出来,闻得人胃里发翻,忍不住想干呕。
信鸽右腿绑着截黑布筒,慌慌张张往船舱里冲,爪子刮掉船板一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还带下点木屑,掉在沈墨仪手背上。
“是信鸽!”
阿贵眼睛一亮,伸手就想抓,胳膊肘不小心撞到老陈。
老陈疼得“哎哟”一声,捂着胳膊直皱眉:
“你这小子,毛手毛脚的!说不定是李默大人派来的,上次他派的人还带了热馒头,暄软得很,咬一口都冒面香,我现在还惦记着呢!”
老舵主手下突然往前冲,肩膀狠狠顶在阿贵胳膊上。
阿贵疼得“嘶”了一声,手一松,信鸽受惊往江雾里飞,翅膀差点扇到阿福的脸。
阿福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哭了起来。
阿贵娘立马护住孩子,瞪着老舵主手下:“你干什么?吓到孩子了!”
“你疯了!”
沈墨仪也拽住他衣领,能闻见他身上混着汗味的霉味,还有点江泥的腥气,
“这信鸽能救我们,你拦着干什么?齐云白给你的好处,能让你儿子活过来啊?还是能让你下辈子不用做噩梦?”
老舵主手下想挣开,却被沈墨仪拽得很紧:
“我……我没拦着,就是怕信鸽带的是陷阱!”
“陷阱也比坐以待毙强!”
阿贵急得喊,“万一真是李默大人的人呢?”
话没说完,靳寒川手腕一甩,红铜碎片“嗖”地飞出去。
擦过信鸽腿,黑布筒“啪”地掉进江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到沈墨仪手背上,冰凉刺骨。
她赶紧把手缩回来搓了搓,又弯腰捞起布筒。指尖一摸就觉不对劲。
布角沾的绿粉黏糊糊的,像没干的药膏,蹭在指尖滑溜溜的,还带着点黏性,蹭到指甲缝里都抠不下来,恶心得她想洗手。
“是菩提毒!”
沈墨仪手猛地一缩,绿粉蹭在衣襟上留下淡绿印子,“跟毒绳上的晶粉一个味!上次阿贵娘沾了点,手肿了好几天,又红又胀,碰一下都疼得直抽气,连红薯干都没法剥!”
“快撕开来看看!”
阿贵娘抱着阿福往后退,怀里的红薯干掉在布筒旁,她赶紧用脚勾过来,生怕被毒粉沾到,
“别让毒粉沾到孩子,阿福手刚冻裂,裂了好几道小口子,沾了毒就完了!”
阿福吓得往阿贵娘怀里钻得更深,小声哭道:
“娘,我不要沾毒,我怕疼……我还想跟你一起剥红薯干呢!”
沈墨仪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撕开布筒。
黄纸上的墨字还没干,墨迹晕开了点,像渗血的小伤口。
上面写着“江心收网!戌时截流放船,留沈墨仪活口,其余可杀”,落款是歪歪扭扭的“玄”字。
“这字……跟上次校尉令牌上的一样!”
阿贵突然喊,“掉的那块黑阁令牌,上面的‘玄’字就是这么歪的!”
沈墨仪点头:“对!笔迹一模一样,连歪的角度都没差,肯定是黑阁的人发的!”
“戌时就是现在!”
阿福拽着阿贵娘的衣角,声音带哭腔,小手指着江雾,指节都泛白了,
“娘,雾里有红灯笼,像坟地的鬼火,飘来飘去的,好吓人!我上次跟奶奶去上坟,就见过这样的灯!”
众人往雾里看,几盏红灯笼在水面飘着,“玄”字隐约可见,灯笼光映在江面上,泛着冷幽幽的红,看着就渗人。
靳寒川按在腰间断刀上,刀柄被摸得发亮,指腹能感觉到熟悉的木纹,指节都绷得发白:
“黑阁的船把江心围死了,上次围盐仓就是这招,放灯笼当记号,然后从四面包抄,根本逃不出去!上次老陈还差点被他们抓了去!”
老陈叹了口气,扶着船壁直摇头:
“这下难办了,前后都是死路,我们该往哪走啊?总不能真在这等着被抓吧?”
沈墨仪攥紧布筒:“别慌,流放船按规矩,底舱肯定有救生艇,我们找机会逃去芦苇荡,李默的水师说不定在那接应!”
黑阁的“江心收网”密令跟催命符似的,而布角残留的菩提毒粉也提醒着众人。
齐云白早布下天罗地网,连逃生的信鸽都成了带毒的诱饵。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藏在流放船底舱的救生艇里,可那舱门,却像堵着生死两隔的墙。
就在这时,靳寒川突然闷哼一声,跟被什么扎了似的,捂着嘴蹲在地上,指缝里渗着黑血。
血珠滴在江水里,散成淡淡的黑丝,像墨在水里晕开,很快就被江水冲散。
“靳大哥!”沈墨仪赶紧扶他,
“怎么了?是不是毒又发了?”
靳寒川点点头,疼得额角冒冷汗,汗珠掉在船板上,刚沾上就被漫上来的江水没过。
他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声,像被堵住嘴的野兽,听着就让人心疼。
“咬毒绳的血泡破了!”
沈墨仪一眼就看明白,“菩提毒往喉咙里窜了,得赶紧敷药!”
阿贵娘递过来块干净布巾,小声说:
“沈姑娘,你先给靳大哥擦擦汗,别让他着凉了,毒上加病更麻烦。这布巾是我给阿福做尿布剩下的,干净着呢!”
沈墨仪接过布巾,帮靳寒川擦了擦额角的汗,又从贴身处掏出个小瓷瓶。
瓶身还带着体温,是揣在贴身处捂热的,瓶身上刻着个小小的“沈”字,是她娘当年亲手刻的,边缘都磨光滑了。
她倒出点红铜粉在掌心,粉末金灿灿的,像细沙,指尖捻了捻能感觉到颗粒感,还带着点体温的暖意:
“这粉是从银戒上刮的,123章试过,能暂压毒,先敷上再说。”
又从另一个布包里捏碎几片霜叶,叶子是晒干的,脆得一捏就碎。
碎末掉在掌心,混着红铜粉搓了搓,指尖传来清凉的触感,搓出浅绿色药糊:
“还带着点草药的苦味,跟上次熬的解毒汤一个味,你忍忍。”
靳寒川偏头躲开,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含糊却硬气,唾沫里都带着血丝:
“我不用……这粉不多了,留着给阿福他们,孩子抵抗力弱,上次阿福感冒,咳嗽了好几天,脸都咳红了,要是沾了毒,更扛不住。”
“你撑什么撑!”
沈墨仪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捏住他下巴,指腹能感觉到他紧绷的下颌线,皮肤下的骨头硌得慌,把药糊往他舌尖按去,
“疼就说疼!别死撑当英雄!124章要不是你硬咬毒绳,现在能这么狼狈?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阿贵在旁边帮腔:“靳大哥,你就听沈姐姐的吧!你要是倒下了,谁护着我们啊?
我娘一个女人,老陈叔胳膊还伤着,我……我还没你厉害,上次跟海盗打架,我还摔了个狗吃屎!”
靳寒川疼得倒抽气,眉头皱成了川字,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脸涨得通红,却没再挣扎。
他含糊地骂了句:
“你下手就不能轻点?跟你爹学的医术,就这点本事?敷药跟打仗似的,疼死我了!我舌尖本来就破了,你还这么用力,想谋杀啊?”
“总比你强!”
沈墨仪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些,轻轻揉着他的舌尖,指尖的药糊慢慢化开,
“你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这霜叶是我特意挑的嫩叶子,还掺了点甘草末,你没尝出来吧?我怕太苦你受不了,跟个小孩子似的。”
阿贵娘抱着阿福凑过来,故意咳嗽了两声,眼神里带着打趣:
“沈姑娘,你看靳大哥这模样,哪像疼的?嘴角都快翘到耳朵根了,我看啊,是巴不得你多敷会儿,好跟你多待一会儿。”
“娘,靳大哥嘴角真的翘了!”
阿福突然指着靳寒川的嘴,小声说。
靳寒川脸一红,赶紧把嘴抿紧:“别胡说!我是疼的!”
沈墨仪脸颊也热了,像被油灯烤着似的,连耳朵尖都红了,赶紧收回手。
刚想往后退,却被靳寒川抓住手腕。
他的指尖还带着毒发的凉意,却攥得很轻,像怕捏碎了似的,指腹还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
“下次敷药,提前说一声,我……我好有个准备,省得被你吓着,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还以为你要掐死我。”
沈墨仪看着他眼底的微红,还有点不好意思的躲闪,突然觉得,刚才的气好像都消了。
心里还泛起点甜甜的感觉,跟吃了口阿福的红薯干似的,甜丝丝的。
银戒刮下的红铜粉暂时缓解了靳寒川的毒伤,却没驱散江心的危机。
这半时辰的解毒时效,成了他们找红铜库、逃黑阁围堵的最后期限,而船底的凿击声越来越急,跟倒数这场生死赌局的时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