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边宾主相谈甚欢的时候,相距足足数十里外的磬州城另一边,有一间高挂着惨白灯笼的院子里正隐隐传来令人不安的响动。
先是男人的呵斥声,充满了阴沉的恶意与压迫感,很快,又有隐约的属于女子的争辩和啜泣响起,渐渐地,那悲伤的哭声越来越大,在这略显破败的小院里显得近乎凄厉,可即便如此,却仍然无法让对面的几个男人产生丝毫动摇。
最终,那些男人们冷漠地转身离去,伴随着院门从外侧上锁的冰冷声响,一切又渐渐地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白纸糊成的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要与后方同样一片惨白的灵堂融为一体。
而那几个男人离开了小院之后,也并没有分散开来,而是一起来到了一处明显更加体面舒适的三进大宅。
等待他们的,是一名年逾花甲的老者。
“二伯,”来访的男人里,最年长的那人开口,“弟妹,不,那个不守妇道的贱人有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但阿凌他……唉,他娘虽然不堪,但他毕竟是五弟的亲骨肉,您看……”
旁边却又有一人冷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小声咕哝:“亲骨肉?呵,谁知道是不是呢!说不定——”
他意味深长地左右扫了一眼。
立刻又有人压着声音开口:“没谱的话不好胡说!”
阴阳怪气的男人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但看神色,显然仍旧对那个叫做阿凌的人怀有深深的恶意。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最上首的老者,也是这座宅子的主人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毕竟是一条性命,还是要谨慎。你们继续问一问何氏,她那个奸夫到底是谁,老五的死究竟是不是他们谋划的。至于阿凌……那孩子年纪小容易冲动,就把他接到我这里,我亲自教导他一阵子看看。”
他的声音苍老,似乎充满了感慨,但仔细分辨的话,却会发现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悲悯之意。
来访的几个男人听到这话,心里便有了数。
最初说话的那人沉吟了下,大约是发现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带头答应了下来,几人又略微商议了几句细节,便恭恭敬敬地告辞退下了。
……
周蕴这个“打算买田庄的富家公子”也已经在张家主人和管家的陪同下将附近属于他们名下的田产大致巡视了一圈。
此处大多是平地,只有最靠近大宅之处有一片不算高的山林,旁边一道山溪流下,勉强也算是依山傍水之地。
张家主人是个看起来十分严厉的中年人,面相比自称的年纪更显老,话也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默不作声地打量旁边突然造访的买主,只在管家偶尔停住话头,询问般扭头看过来的时候,才会配合着补上一两句。
而那管家则殷勤许多,口才更是相当不错,一路上对田地的状况如数家珍,说得人颇为心动,几乎要相信这几百亩地里能直接长出金银珠宝来。待到听说周蕴打算将此地作为平时读书躲清闲的别业,更是来了兴致,口若悬河地不停介绍起后山的景致以及现有的宅子可以如何扩建,令人不自觉就心生向往。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此时,原本一直垂眉顺眼跟在几人身后的“丫鬟”江十一忽然抬起了眼睛,目光淡漠中隐含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嘲讽意味。
张家名下的田地虽然不算特别广袤,奈何周蕴十分挑剔,并不相信旁人的介绍,硬是亲自沿着田间小路将这五六百亩地走了一遍,直到日近黄昏时,才返回马车附近。
不知是张家过于谨慎还是如何,马车依旧停在距离宅子颇有些距离的路旁,车夫也没有被请进去歇息,此时或许是等得困了,他正披了张厚实的毡毯,迷迷糊糊地缩在车辕边上,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丫鬟”江十一便走上前去,趁着“主人”和“帐房先生”上车的工夫,轻轻拍了下车夫,手指不着痕迹地搭在他肩膀上,往左侧划了一下。
左边是张管家所在的方向。
无需交谈与确认,下一瞬间,裹在身上的厚厚的毡毯猛地被那车夫单手扬了起来,乌云似的在半空打了个旋,罩到了张家主人的脑袋上,就在他愣神,本能地抓住毯子想要挣脱出来的时候,车夫——或者说晋王府的侍卫已经纵身跃起,抽出原本被毡毯挡住的腰刀,鹰隼一般直扑向左侧正要夺路而逃的管家!
这变故猝不及防,虽然落进了大宅门口巡视的家丁眼中,但在最初的片刻之中,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惊愕而茫然地齐齐望向了这里。
江十一却没有和他们一样闲着,就在车夫的位置空出来的一刹,她毫不迟疑地跳上了车,抓住侍卫放在一边的马鞭,轻喝一声挥鞭催动马匹,头也不回地驾车绝尘而去。
到了这个时候,大宅外面的家丁们才终于醒过神来,连忙抄起棍棒准备上前帮忙。
然而已经太迟了。
本该寂静安宁的后山突然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更多穿着普通布衣却高大健壮的侍卫从林木与山石的阴影中冲了出来,不过片刻就围住了宅子所有的大门,在干净利落地制服了门口的家丁之后,立即砸开门板闯了进去,准备在第一时间将里面剩下的人也全部控制住。
江十一催马一直跑到了村子另一边的来路上,确定周围没有可疑之人,才停了下来,将车夫的位置重新交还给了早已等在这里的另两名晋王府侍卫,自己转身钻进了车厢。
“世子没事吧?”
她仔仔细细地把周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一根头发丝都没受到损伤,总算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叹道:“还是太冒险了。你这样的身份,真不该和我们一起进张家的,万一真伤到了,恐怕用不上明天我的脸就得出现在海捕文书上。”
周蕴哑然片刻,想了想,不禁失笑道:“非也非也,我这样的身份,贼人就算发现了异常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不然别说是一个张家,就算十个百个,朝廷官兵一到,也全都会立即灰飞烟灭。既如此,我还怕什么呢?”
谁知,江十一却忽然神色诡异地瞅了他一眼,幽幽问道:“你怎么知道官兵会来呢?”
周蕴笑道:“我好歹也是当朝亲王之子,如果在磬州出了事,别说陛下与我父王如何,便是磬王叔……”
他语气原本还很轻松,可说到一半,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蓦地收住,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消失了。
叶持一手按着又开始隐隐不适的胃部,一边拈了个梅子放进嘴里,轻声道:“贡船。”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像是开启了某种机括,让车厢内的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磬王如果连给皇帝圣寿的贡品都敢动手脚,那么,又为何不敢将一个钦差的死讯压下来或者转嫁到其他事情上呢?
譬如去调查贡船案的时候碰巧坠崖,不慎落水,或者也可以是查到了某些关键线索,被闻讯而来的贼人连同侍卫一起杀人灭口……总之这些事都不会与磬王产生任何关系,甚至都不会发生在磬州地界上,到最后呈现在皇帝面前的,只会是一具腐烂破碎到看不出原本形貌的尸体,任谁也无法还原出事情真正的真相。
这个念头让周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叔叔会在意外发生时为了推脱责任而宁可陷他于死地,但这几日与磬王的接触却又让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一切并不只是毫无根据的恶意揣测。
叶持吐了颗梅子核,擦了擦手:“世子不必听她危言耸听,张家在此地住了十几年,如果里面真是龙潭虎穴,按照村人有一分就能编出十分的脾性,只怕其中端倪早就会暴露出来,何况今天又早早在村外藏足了人手,呵,若说不慎放跑几个贼人还有可能,但要是想遇到危险,只怕也不太容易。”
说着,还瞪了江十一一眼,像是在谴责她胡说八道外加驾车水准堪忧,颠得他又开始不舒服。
江十一装作没看见。
此时车外也传来了响动。
有人隔着车窗厚厚的帘子禀报:“世子,属下已经带人粗略搜过张家宅邸,除去张老爷和管家以外,仆婢总共八人,屋舍多数已经清空,暂未发现密室暗格,只在张老爷主屋地下发现一处填埋了大半的地窖,里面残留些许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对于这样的一座宅院,八个家丁仆婢绝不算多,或者说正好相反,简直是少得离谱,只能勉强维持其间一少部分区域的正常使用,再加上宅院里的各种填埋迹象,可见他们是真的已经准备好要撤离此地了。
周蕴半天没说话。他还在回味刚才江十一提到的那种可能,虽然那些话已经被叶持驳斥为胡说八道,但其中隐藏的意味还是让人隐隐地感到不寒而栗。
这一次虽然并不会真的出现危险而难以掌控的局面,但接下来呢?
如果他真的越来越接近贡船案的真相,磬王叔会不会在下一次就顺水推舟地旁观着他死在某次意外的危险之中?
又或者,亲手为他制造这样的一起危险……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御座上的那道身影,高高在上,冷漠而偏执,周遭仿佛永远氤氲着浓重的香火气息,三分像是人间的帝王,剩下的七分却像是立在庙宇里的一块阴沉的牌位。
民脂民膏,就供出来了这么一群玩意!
不知过了多久,周蕴终于轻轻地笑了声,按了按太阳穴,偏过头对着窗外道:“做得很好。接下来,留下一半人手继续彻底搜查此地,剩下的人押送人犯回城。”
他想了想:“再去请来官牙徐氏,重审三年前的灭门案,看看能不能顺着摸出来更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