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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9-27 21:083,980

   道观的屋子并不隔音,能清楚地听到行刑的房间里古怪的响动。

   鞭子的破空声,闷哼声,惨叫声,挣扎时撞动桌椅之声,还有被堵住嘴的含混的咒骂呻吟声……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惊肉跳。

   钱厉慢慢走上前来,小声劝道:“江姑娘,你别多想,这抓贼审案的,都免不了这一遭。”

   江十一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便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行走江湖的这些年里,她早已见惯了世事百态,眼下的事不过是其间最为寻常的一种罢了,并没有什么值得纠结的。若非要说不同,也只是她过去从没想过那个甘愿豁出性命去护持一方百姓的赤诚的青年,最终竟然也会走上这条路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动静渐渐平息了下来,伴随着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一切都归于沉寂。

   然后“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江十一循声望去,再次见到了门前的人,在朦胧的晨光之下,叶持一身青衫,肩背笔挺,如同一道凌霜的松影,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像是快要窒息一般。

   叶持神色森冷,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向了隔壁。

   江十一望着那道背影,往前走了一步,又立刻收住脚步,犹豫了下,慢慢上前,再次推开了已寂无生息的那间屋子的房门。

   而这个时候,叶持的声音已经从隔壁传了过来。

   那屋子里关着的是几名年纪最轻的小道士,如今不过刚刚弱冠的模样,眼神灵活,皮光肉嫩,浑身上下别说伤疤,就连茧子都不见一个,虽不像出家人,但也更不像悍匪,最多也就是个街头油滑的小混混。

   叶持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独目光灼亮。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被按在地上的几个小道士,冷漠而清晰地说道:“你们的‘观主’骨头很硬,宁死也不肯招供,所以他们已经死了。你们现在也可以自己来选,是招认,还是死。”

   小道士们脸色煞白。全程听着隔壁的师兄们被活活打死,对他们而言绝非一件赏心乐事,而此时同样的命运就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则令他们更加惊惶不安。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一个小道士终于忍受不住这种下一刻就要被推上刑场的恐怖感,乍着胆子尖叫出声:“不,不能这样!我们是冤枉的,就算你是县令也不能私刑杀人!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叶持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胡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笑容一收,冷冷道:“王法?你们只会说这一句话么?来人——”

   然而就在小道士们惊恐紧张的嘈杂声中,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

   江十一气势汹汹踹开房门,扑上前拽住了叶持的胳膊,厉声道:“你清醒一点!他们还没定罪!你不是最恨屈打成招的混账事吗?!”

   她不知在另一间房里看到了什么,袖口和前襟上斑斑点点蹭得全是血迹,此时神色凄厉,状若女鬼,惊得小道士们全都失了声。

   而她一句话说完,眼角已倏然落下泪来,一手仍拽着叶持不放,另一只手遥指向隔壁:“人死不能复生,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万一真是冤枉的要怎么办!何况就算他们真的有罪,这种死法也太……还有这几个小道士,当年他们才多大,怎么可能全是害死钟县令的凶手,你这是要草菅人命啊!”

   叶持面颊微微抽动了下,但下一刻就恢复了漠然的冰冷之色,用力甩开了江十一:“还愣着做什么!”

   江十一尖叫一声,猛地冲上前去挡在了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小道士身前,回头厉声道:“你们还不快求饶!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啊!观主他们都死了,你们本来就是无辜的,难道还要为了死人把自己的命也赔上去吗!”

   那几个小道士原本就已经慌了神,又被她身上的血腥味呛得直恶心,此时听见这么一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虽然大部分还在迟疑,但已有一两人急不可耐地伏地叫道:“我招!我全都招供!我们真是冤枉的,所有的恶事都是观主和几个师兄做的!”

   还保有理智的几个人慌忙去拽旁边同伴让他们闭嘴,却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听见叶持说道:“最先戴罪立功的三个人可以从轻发落,其他的……”他冷笑起来:“既然敢再三刺杀朝廷命官,索性打死了事!”

   这句话一出,刚刚还在拽着同伴的几个小道士突然愣住,惊恐、怀疑、犹豫、算计,种种复杂神色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已有人不顾一切地率先大喊道:“就在大殿底下!他们把尸体埋在大殿底下了!”

   又一人连忙叫道:“我偷听到他们说还有尸体藏在三清像里!”

   只要开了个头,剩下人的心防便也立刻随之溃决,到了这时,谁也顾不得再隐瞒别人的秘密,惟恐落后一步便是生死之差,当即争先恐后地把桃花观的底细卖了个清清楚楚。

   叶持默默听完,转过头吩咐:“去查看三清像!”

   等候多时的兵士飞快地领命离开,不过片刻就又疾奔回来,欣喜道:“大人,神像里找到了死人骸骨!”

   叶持表情顿了一下,随即总算放松下来,来不及多说便跟着那兵士一路出了门。

   江十一也胡乱抹了两把挤出来的眼泪,赶紧追了上去。

   外面晨曦初露,金色的薄光铺洒下来,映照得人的轮廓几乎有些不真实,江十一快步跑到叶持身旁,眯起眼仔细分辨他的表情,口中认真地说:“刚刚……对不住。”

   最初那个屋子里的道士们根本没有死,不仅没死,身上甚至连一道鞭痕也没有,只是全都昏了过去。在瞧见屋中几个挥鞭干嚎了大半天的兵士对她讪笑的时候,她就陡然明白了叶持的用意。

   这伎俩其实简单得很,若是平时绝瞒不过她,奈何她实在太想要还给昔日的同伴们一个清白,多年深埋于心的忐忑与随之生出的疑虑全都在片刻之内爆发,竟然令她和那些担忧自己的性命而惊恐不安的小道士们一样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

   她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生出阵阵懊恼,轻轻拽了下叶持的袖子,愈发诚恳地认错:“我不该那样说你,更不该怀疑你的品行,真的对不住。”

   听到道歉,叶持仍板着脸,只从鼻子里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江十一:“……”

   她有些悻悻然,但刚刚沉默地落在后面一点,叶持便又不耐烦地催道:“你到底来不来!”见她没动,他面色突然一变,皱眉道:“是不是伤口疼?其实你不必这样,就算唬不住他们,还有下个屋子,那些匪徒人心不齐,总会露出破绽。”

    “伤口?”江十一差点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才恍然道,“啊,没事,只是割了几个小口子,还没有跌了一跤疼。”

   怕对方不信,她卷起衣袖,把小臂上刀片划出的皮外伤露出来给他看: “真没什么,何况,那几个小道士一看就心思灵活,和以往的长生道死忠不同,若不赶紧吓唬他们招供,后面的人只怕越来越难应付,那就麻烦了。”

   叶持立刻冷嘲道:“比你朝着自己乱动刀子还麻烦?”

   江十一愕然,这回她总算确定了,面前这人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又闹起了别扭而已。

   她不禁心中一软,立刻低眉顺眼道:“对对对,你说得都对,以后我一定小心,一定相信叶大人你英明果决,能解决所有难题,绝不给你添乱。怎么样,你现在气有没有消一点?”

   谁知道这些胡说八道里有几个字是走心的,叶持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回怼什么,但三清殿已经到了,他便收回已到了嘴边的话,只硬梆梆地扔下一句:“回去涂些祛疤的药膏,好歹也是个姑娘家。”

   江十一只觉他拧巴得十分好笑,便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是,我是姑娘家,所以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千万不能留疤,遇到虫子老鼠死人还要大声尖叫,吓得魂不守舍,即便是对着恶贯满盈的贼匪,也要同情流泪,温柔善良地求人放他们一马……哎呀,叶大人,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和那几个蠢道士有一样的念头呀!”

   前几个字还好,听到后面,叶持差点没被门槛绊住,回头怒视她:“狗咬吕洞宾!”

   江十一也不和他争辩,笑吟吟地迈进三清殿,字正腔圆道:“汪!”

   三清殿是桃花观的主殿,虽不算太大,但也勉强算是气派,供香客祝祷叩拜的蒲团后方,隔着香案等物,三清泥塑高高在上。然而此时,原本肃穆而淡泊的神像却已被不敬地捣成了碎片,彩绘的泥块跌落尘埃,而原本的台基上却散落了一堆堆惨白的人骨。

   那就是五年前埋进去的部分尸体了。

   看清这一幕,江十一笑意渐收,她瞧着那些还带着刀伤剑创的骨头,回忆起不久前自己还装模作样地对着这玩意上过香,顿时一阵恶心,紧接着,又想到那些小道士们供认大殿地下还埋着更多尸骨,更是忍不住觉得那股让人不自在的沉闷冷意又加深了几分。

   她拽了拽叶持:“这里阴气太重,你病还没好,要不要出去等着?”

   叶持觉得匪夷所思似的瞥她一眼,一脸嫌弃:“你也信这个?”

   江十一碰了个钉子,幽幽道:“刚才你说‘狗咬吕洞宾’,现在谁是狗?”

   叶持:“……”

   江十一劝不动他,便也不再胡说八道,从怀里取出包着两截指骨证物的油纸包递给旁边的兵士,走上前去,看他拿着那两根骨头和三清像里的尸骨一一对比。

   叶持也往前走了几步,刚绕过香案,就听江十一轻声叫道:“就是这个!”

   他连忙加快脚步,走到中间的玉清元始天尊残像前查看。

   神像中尸骨虽凌乱,但仍能轻易辨识出散落在左边的指骨有两处被利器斩断的痕迹,断面正好与江十一手中的证物完全吻合!

   毫无疑问,这具尸骨就是当年袭杀钟县令的凶手,而将尸体藏进神像的道观中人,必然也是凶手的同伙!

   时隔五年有余,尘埃终于落定。

   叶持久久盯着那几根断骨,过了不知多久才轻叹了口气,吩咐引路的兵士去找钱捕头等人过来收集证据,然后淡淡道:“这就可以了。走吧,剩下的事情钱厉他们便可妥善处置。”

   但江十一却没有动,仍站在玉清像旁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用一种飘渺的嗓音轻轻地问:“靠这个,真的就能翻案了?”

   这话听起来可笑,叶持却没有讥讽她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不真实的感觉,也同样难以相信这桩陈年旧案竟然真的会如此轻易便水落石出。只不过与江十一不同,他立刻就凭借理智压抑住了这种虚妄感,点了点头:“过几日案情厘清,我便立刻上报刑部,人证物证俱全,定然会给当年冤死之人一个公道。”

   江十一又怔了片刻,像是在试图理解这句简单的话的含义。而直到最后她也没说话,只是转过身,举步跨出三清殿高高的门槛,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门之隔,内里阴森凄冷,外面却已是晨光明媚,让人生出一种仿佛跨越了生死交界的错觉。

   她沉默良久,眯起眼,仰头望向霞光最盛之处,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喃喃道:“一切都结束了啊。”

  随着这句话出口,她清楚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无形却又沉重的东西终于从她的灵魂里抽离了出去,在昭朗天光之下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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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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