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决定再去一探究竟，但桃花观毕竟是磬王夫妇结缘的地方，并不适合莽撞行事，所以两人并未直奔桃花观，而是在逢五的前一天就早早便装出行，准备先到旁边的镇子去摸一摸底。
还未进镇子，就有泠泠水声传来，江十一循声看过去，只见在桃花观和破小镇中间隔着一道浅浅的溪流，河滩上果树叶片稀疏，晴暖阳光透过枝条洒下，模糊了远处屋舍年久失修的痕迹，只映得波光璀璨如银，而溪边有孩童戏水、妇人浣衣，正是一幅安然祥和的图景。
江十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却并非在关注这幅温馨景象，反而蹙起了眉，过了好一会，又往道观瞥去一眼，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串压低的咳嗽声。
江十一回头：“醒了？”
又问：“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叶持靠在软垫上，神情还有些茫然，畏寒似的将盖在身上的毯子拉紧了一点，发了会呆才倾身探向窗边，小声狐疑道：“你究竟是来找证据的还是来游玩的？”
江十一撇撇嘴：“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可爱。”
她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嫌弃，叶持差点就被她挤兑得黑了脸，可就在那股邪火升起来的前一瞬间，江十一却摆手道：“别急呀。你再仔细看看那条小溪！”
在她所指之处，阳光，清溪，石滩，草木，屋舍……到处都只是司空见惯的景致，无论是洗衣的妇人还是水面上扑腾的白鹅都看不出丝毫特殊之处。
叶持盯着那道溪流看了好半天，先是怀疑江十一又在戏耍他，可再继续看下去，却又开始觉得脑子里似乎滑过了一丁点微妙的异样感，只不过那感觉太细微，总是一闪而逝，让人难以抓住。
终于，他听见江十一提醒道：“你再看看桃花观。”
“桃花观？”叶持将信将疑地望过去，视线触及到越过围墙的桃树枝叶时，他蓦地一怔，刚刚那怎么也抓不住的灵光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那棵桃树……”
如今已是仲秋时节，磬州天气已有些寒凉，草木也渐渐开始枯萎凋零，今早出城前便看到道路上洒落了遍地黄叶，正因如此，刚才第一眼瞧见溪边那几棵叶子稀疏的果树时，叶持并没有生出疑心。
不过此时与道观中枝繁叶茂的桃树一对比，一种浓重的怪异感就猛地浮现了出来。
那颗桃树未免也太过生机盎然了一些。
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叶持忍不住揉着额角咕哝：“总不会是因为桃花观的道士特别会种树吧……”
江十一“扑哧”一笑：“你既然对江珑县的地势了熟于胸，难道不记得这附近——”
“有热泉！”
叶持蓦地一怔，睡意彻底散去，脑中随之浮现出了详尽的地图，沉吟道：“我刚刚说反了！不是观内桃树生得太好，而是这里的树本就该落叶更晚，溪边那几棵树不对劲！”
江十一眯了眯眼，神情里泛出几分狡黠：“看看，我就说吧，做贼做久了，总会留下痕迹的！”
她在小镇外叫停了马车，与叶持商量了几句，便将驾车的捕快打发回城报信去了，而后却没再继续正题，转回身笑吟吟道：“听说前面镇子里有家食肆手艺不错，咱们先去填饱肚子再说别的。”
叶持满心都想着溪边那几棵没精打采的果树，根本没有心情吃东西，但还没来得及反对，便已经被拉到了酒楼前。
江十一选的地方就在溪边。
那是一座三层的酒楼，占地极广，遮住了从镇子里看向溪边的大半视线，此时刚刚过午，尚未点起灯火，但眼见处依旧金碧辉煌，楼中丝竹歌舞之声也清晰可闻，与其后略显凋敝的小镇格格不入。
江十一介绍道：“上次我来的时候，听镇里一对母女说的，这赏心楼原本也只是个小食肆，随着去桃花观求姻缘的香客越来越多，生意才突然好了起来。”
领路的小二听到此，连忙殷勤笑道：“客人说得对。正是多亏了旁边的桃花观呢！那些道长心善，为了给远道而来的香客准备个适合歇脚的地方，特意出资帮咱们赏心楼扩建了一番！”
江十一笑了笑，没接话。
只是因为好心么？
那为何不在观中准备些斋食、客房，甚至连茅厕都不肯让人借用？
她按下腹诽，只问：“对了，三楼临溪的雅间还有没有？”
此时已过了最繁忙的正午，客人不多，小二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便回头笑道：“听说那边风景最好，而且清净，表哥你待会刚好可以休息一下。”
叶持本来还想着果树的事情，对闲聊毫无兴致，可此时突然听见了“表哥”这个称呼，不由微微挑眉，目光往那个看起来勤快又憨厚的小二身上扫了一圈。
等到菜肴上齐，小二退出门去，他才问：“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这里有问题？”
江十一笑而不答，慢悠悠推开窗，往底下张望了几眼，才招呼他过来。
下方不过二十来步就是河滩，上面一切如故，连浮在水面上的白鹅位置似乎都没怎么变过，叶持默默盯着旁边几棵细瘦的果树看了一会，视线逐渐放远，只见那条溪流似是从山间流下，越往源头水流便越急，但很快就隐没在了乱石与密林中，看不分明了。
他低咳几声，将透着冷风的窗子关上：“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风景？”
江十一：“啊，其实主要是因为我饿了。”
叶持：“……”
他是怎么就觉得这糟心玩意能说出人话来的？
江十一托腮饶有兴致地瞧着叶持郁闷的表情，过了一会，蓦地一笑：“你可想到什么没有？”
叶持隐约猜到一切必然与那几棵果树有关，却也自知不通稼穑，多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结果，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从袖子里抽出一本薄册子来：“说能找到证据的是你，现在问我做什么！”说着，便坐回桌边，一边吃饭一边翻阅起那本账册来了。
江十一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觉得郁闷，仍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一只手按住账册：“别看啦，税钱又跑不了，衙门的人也不会因为你晚几个时辰查验就去中饱私囊的。”
叶持不理她，又夺回了账册，吃一口饭便看上一眼，仿佛下定决心要用那东西下饭似的。江十一终于感到有些无趣了：“算了算了，这消息就便宜些卖给你，今天这顿饭你做东就行，怎么样？”
她本以为叶持这穷鬼必得与她好好扯皮一阵子，谁知话音未落，他已经拽下了腰间的钱袋，直接抛到了她怀里。
江十一不禁怔了下，掂了掂钱袋的手感，惊讶道：“这么大方？那我可就——”
叶持头也不抬，语气清冷如常：“你何须与我谈买卖，我的俸禄就算全给你又有何妨！”
江十一：？？？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就消了音，手一哆嗦，差点直接把那钱袋从楼上扔下去。
但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叶持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自己想多了，不禁哭笑不得道：“叶大人哪，这话下次可别乱说了呀！”
叶持终于不耐烦地从帐册上抬起了眼：“什么？”他略微反应了片刻，却仍没觉出哪里不对，便疑惑道：“你救过我的命，这阵子又一再相助于我，别说只是一个月的俸禄，便是谢礼再重几倍也是理所应当，怎会是乱说？”
他态度坦然，目光纯澈，可越是如此，江十一就越觉得整件事都奇怪极了，最终也只能扶额摇头：“你可真是……罢了，还是说正事吧。”
她飞快地转开话题：“不知有没有书上写过类似的事情，但这些年我曾走过不少炼矿的地方，亲眼所见，发现无一例外，那些地方紧邻着的草木都会或多或少出现一些异状。”
“异状？”叶持认真起来，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与炼矿有关？”
江十一颔首：“没错，我曾听许多老农抱怨，说那些异状都是附近开始炼矿之后出现的，都疑心是矿渣影响了水土，才害得他们辛辛苦苦种的果树落叶落果，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她顿了顿：“我前几天想到此事，本打算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有收获。”
叶持轻轻地“啊”了声，彻底明白那几棵快要秃顶的小树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桃花观的贼人或许已经将熔炼好的矿锭运走，但这些年炼矿生出的矿渣废料却必定还有残余，或许就埋在那几棵树附近。”
但话刚说完他便自己又摇了摇头，否定道：“不，不对，这里距离镇子太近，贼人不会如此冒险，那就是……”
他再次推开窗，朝着小溪上游望去，“水土”除了土还有水，若镇子边的果树并非因为根部土壤埋有异物才反常落叶，那么便定然是因为树根汲取了被矿渣毒害过的溪水了。
如此一来，最可疑的地方就是上游的山林。
见叶持神色变幻，江十一便知道他也与自己之前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一手扶在窗边笑道：“现在你知道咱们为什么又变成表兄妹了？”
“这酒楼也有问题。”
叶持从来不是个蠢人，之前只是因为不知道矿渣的危害，才没能参透其中蹊跷，此时被一语点破，便立刻将所有事都联系了起来，冷笑道：“这么关键的地方，怎会没有桃花观贼人安插的眼线！”
酒楼位置如此特殊，恰好挡住了镇中投向那片山林的目光，令人无法发现贼人鬼祟埋藏矿渣的行动，可见桃花观最初出钱重建此处就是别有用心。
既然如此，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们又怎会不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呢？”
江十一也笑道：“可惜他们忘了，赏心楼虽然阻隔了镇中百姓的视线，可这楼上，却也恰好是最适于看清他们行动的地方。”
她指向溪流的来处，那里林木渐深，一旁似乎有个小小的断崖，高低错落处，隐约可见一条细细白练似的流水，正遥指向桃花观正后方的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