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场酒店睡得并不踏实,顾晰几乎是分秒必争地做了一夜的噩梦,惊醒后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会儿站在罗齐家楼下,梦里头的画面却一股脑的泉涌而出。
那个对他而言像阳光和空气一样重要的人死了,而且死去的原因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此时此刻他甚至都没能弄清事情的经过。
罗齐住在河西的新城区,离C大很近,这一片的混混都叫他大齐哥,除了妹妹罗婷,家里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亲戚,至少没人见过也没听他提起过,就像他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玩笑话,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
顾晰走进楼道,在二楼右边的房门上敲了几下。
没有回应。
屋里连一点儿人声都听不到。
门把手落了一层灰,看不到指纹,锁眼和门框之间连接着细细的蛛丝,顾晰转身下了楼,站在车子旁边仰头望了一眼,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里头很昏暗。
阳光把斑驳花白的居民楼照得明晃晃的,他的心里却腾起了厚重的迷茫。
赶着凌晨四点半的飞机回来,又从机场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到这儿,困倦和失落让他想不起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对,找罗婷打听她哥的消息。
然后呢?
然后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临死前说了些什么。
这是顾晰坚守了四年的执著,执着到连记忆中那个人的长相都模糊了也无法放弃,可昨晚的梦里,他的样子却忽然清晰起来。
仿佛扯掉了垂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层层纱幔,藏在后面的那张脸竟然跟严谨一模一样。
可就在刚才他却动手打花了那张脸。
要追过去道个歉吗?
过了今天再说吧,万一前脚刚离开,罗婷后脚就回来了呢。
“奶奶,医生说您的膝盖只是轻微擦伤,消过毒包扎好就没事儿了,”严谨搀着老太太坐在外科门诊走廊里的长凳上,“您的儿子马上就到,我先走……”
医院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里没有淡季和旺季,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类型的“消费者”排队买单,而且客群广泛,老少皆宜。
医生和护士也不会像商场的导购那样热情到让人难以招架,大多时候就算你主动提问他们也不一定会回答。
严谨没生过什么大病,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有些不自在。
“小伙子,陪我坐会儿吧,等我儿子过来把医药费给你了再走,不能让你吃亏啊。”老太太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肯撒手,语气里满是情真意切。
严谨连连摆手:“不用了,也没多少钱。”
“要的要的,如今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老太太十分坚持。
钱能要回来当然最好,挂号费、拍片子、处理伤口加起来差不多三百块,对于一个刚失业的废青还是挺有用的。
不过这个念头在他看到老太太的儿子儿媳还有三个凶神恶煞的跟班之后,就彻底湮灭了。
那架势,一人配把砍刀立马就能去参加火拼。
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匪气很重的中年人,眼神看过来都带着刃,走路大摇大摆步步生风,如果不是周围偶然可见的白大褂和满鼻子消毒水味儿,严谨都觉得他是不是走错了片场。
叱咤风云,我任意闯万众仰望。
叱咤风云,我绝不需往后看。
翻天覆地,我定我写自我的法律。
咦?竟然还有出场BGM……
好像是古惑仔电影的主题曲《乱世巨星》,初中那会儿班上十个男生里头至少八个会唱,还有跟风在腰上绑根铁链条的,除了low似乎再没发挥过别的功效。
“喂?”匪气男从兜里掏出唱了半天的手机举到耳边,“我到了……带了人,如果不听话再叫兄弟们过来,先这样。”
电话挂断的瞬间,老太太的哼哼声立刻无缝衔接:“哎哟,我这条腿怕是要废了。”
“妈,”儿媳就跟林黛玉上了身似的,隔着十步开外眼眶就红了,“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按住他,”匪气男往这边看了眼,朝身后一挥手,“别让他跑了。”
按?按住谁?
严谨还没反应过来,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已经从正前方和两侧收拢了,并且很不礼貌地用裤裆把他团团围住,这尴尬的场面整个就一小黄片的开场。
“几位大哥,”严谨赶紧起身,“你们别误会……”
一左一右两只手迅速按在了他的肩上,中间那个男人指着他喊了一声:“老实点儿。”
这人剃了个球头,额头上有条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儿划出的伤疤,身上透着一股刚刚刑满释放的气质,感觉出门之前才把条纹囚服换下来。
“不是,”严谨伸手探进裤兜里,想把医药费的清单摸出来,“我有……”
球头抓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拧,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还想掏家伙?”
操,我他妈有单子要给你!
这句话他还来不及说出口,手腕上的酸痛就飞快地蔓延到了整条胳膊,严谨只能顺势侧过肩膀,弓着背往前一倾。
“妈,你这腿是怎么弄伤的,是不是这小子撞的?”匪气男没理他,转头冲老太太问了一句,同时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老太太犹豫着张了张嘴,挤在走廊上的五个人仿佛梁静茹一般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可不是嘛,这小伙子就跟赶着去投胎似的,眼睛都长脚底板了,把我撞得差点儿扑出马路,没让车给轧死已经算是万幸了。”
严谨难以置信地瞪着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人有好报?
这他妈是恩将仇报吧!
也许是要先发制人抢占高位,老太太抱怨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好几倍,在原本还算安静的走廊里喊出了混响效果,不少就医的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这些目光里带着好奇、鄙视、指责,像是无数发利箭齐齐射向一只贴着“社会败类”四个白底黑字的人型靶子。
“你们,”匪气男抬了抬下巴,“看看他裤子里藏了什么凶器。”
严谨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裤子里……凶器?
这话听着很难叫人不浮想联翩。
左边那人从严谨的裤兜里把清单和手机掏了出来,皱着眉头看了两眼,又去掏另一只口袋,结果掏了个空,很不满意地把东西递了过去。
“就这些?”匪气男接了把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大哥,我所有家当都在这,你们揪着我不放也没什么意思。”严谨叹了口气,医药费肯定是要不到了,只希望这些人能大发慈悲,把那个破手机还回来。
匪气男啧了一声:“我姓钱,你可以叫我钱哥,你小子倒还实诚,至少撞了人没跑,我也不为难你,就拿个两万算是给老人家买点补品吧,精神损失费什么的我也不要了。”
严谨再次陷入震惊。
你妈就膝盖破了点皮,一盒创口贴就能完事儿,需要买两万块的补品?野生人参还是冬虫夏草啊,也不怕补坏了脑子!
“我哪儿来的两万?”严谨只觉得火气把喉咙都点着了,声音压都压不住,“你们讲点道理行吗?你妈根本不是我撞的……”
“对你客气点还来劲了是吧?”球头很会捕捉重点,基本直接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身上没有你卡里总有吧,赶紧的,拿他手机微信转账。”
左边那人接过手机,捏着严谨的手指就往指纹锁上摁,球头和右边的男人用力拧住他的手腕扳向后背,保持着警察叔叔抓到小偷后的擒拿姿势。
闪避技能这个时候屁用都没有,挣扎了半天,手腕上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似乎在反复提醒他,再动两下可能要脱臼。
十个手指都试完了,屏幕上还是挂着把小锁,下面跳出数字键盘和一行字:指纹解锁失败,请输入密码。
“操!他没有录指纹,得要密码才行。”球头说。
严谨顿时松了口气,这旧手机的指纹解锁基本十次有八次成功不了,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彻底失灵了。
简直是终极版本的“智能机”。
围观的群众比之前多了不少,钱哥往四周看了眼,皱起了眉头:“先把他带出去再说。”
怎么个意思,还要严刑逼供?
这些社会渣滓还是很有分寸的,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公众场合肯定不敢闹得太过分,不过出了医院的大门就不好说了。
毒打一顿?拍几张果照逼着写个借条?
惯用的伎俩来来回回也就那些。
严谨的微信号确实绑定了银行卡,卡里的存款加上刚发的工资也就三千多块,虽然不多,可要是没了这些钱连吃住都成问题。
他再没用也不想沦落到要开口跟姑姑或者穆雪借钱来维持生计。
“你们干什么?把人放开,不然我报警了。”
严谨刚想求救,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这声音挺磁性的,听着还有点耳熟。
薯片男?
他抬头看了过去,还真是,这人今天穿的是米色格子衬衫和深蓝色休闲裤,浓浓的商务气息,一身精英光环丢人堆里都能闪瞎眼。
“你谁啊?”钱哥上下打量着他,“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我是他,”薯片男犹豫了两秒钟,“我是他朋友,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
钱哥顿时两眼发光,仿佛看到了一只金猪走了过来,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这可是你说的,别他妈反悔。”
“不反悔,”薯片男语气十分平和,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能用钱决绝的事都不算事。”
既然金猪开了口,钱哥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朝身后的跟班使了个眼色,三个壮汉一起松开手,往前逼近了几步。
“过来。”薯片男笑着朝这边招了招手。
严谨像个垂死挣扎的溺水者看到了岸边伸出的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还没站定,球头迫不及待地报了个数:“四万。”
“四万?你打麻将呢?”严谨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吓得一个激灵,愤怒地转过身盯着他,“给你个白板你要不要?”
“白你妈,”球头指着他满嘴骂骂咧咧,“没钱你就给老子闭嘴。”
“没问题。”薯片男爽快的接了一句。
严谨下巴都快惊掉了。
这人是有钱没处花还是脑子有毛病啊?
估计是来医院看脑科的。
钱哥愉快地点开微信收付款码等着四万进账,薯片男却把一直握着的手机塞进了兜里:“别着急,有几句话还是得当面说清楚的。”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钱哥不耐烦的咂了咂嘴。